3.门与窗组合的美学风格
陕北的门窗既与建筑相互融合,又与墙体形成了材质、大小、轻重、上下、形状、虚实等的视觉对比关系。窑洞的土质或石质表面、门窗石材檐口的粗糙浑厚与木制窗棂的细腻通透构成了强烈的视、触觉反差效果。墙的实与窗的虚、墙的简与窗的繁、墙的冷和窗的暖、墙的凸与窗的凹、墙的平整敦厚与窗的曲折玲珑相映生辉,带动着人视觉的跳动、回旋。从窑洞承受黄土巨大的向下压力被拱形窗向上升腾的力巧妙地抵消化解,显示出“四两拨千斤”的气概。身处窑洞中,人们不会产生压抑感和恐惧感,反而会生出平衡和节奏的韵律美感。
从空间的角度来说,门与窗在建筑中可以起到聚集空间和分隔空间的作用。
通过门与窗的建造,一个建筑物的空间得以真正形成,这种空间既是封闭的,又是开放的;既包含物理空间,也包含精神空间。“空间”在德语中就是“空间化”,海德格尔将“空间化”描述为“诸位置之开放”(Freigabe von Orten)。空间化为人的安家和栖居提供了一个自由和敞开的境地,使人得以诗意地生存。在陕北,传统庄园的大门内设有影壁,在民间传说中,建影壁是为了避鬼,因为鬼只能走直线。在入口处建一堵墙,增加了运动阻力,使得“鬼”到此只能回头了。其实,影壁的建造源于中国传统文化和审美心理。在中国美学中,空间中的曲径通幽、起承转合、峰回路转是好的建筑设计必不可少的要素。清代画家石涛在《石涛话语录》中写道:“山川万物之具体,有反有正,有偏有侧,有聚有散,有近有远,有内有外,有虚有实,有断有连,有层次,有剥落,有丰致,有缥缈,此生活之大端也。”因此古人在室内常用碧沙橱、帐幔和各种形式的花罩、飞罩、博古架隔出大小不一的空间,有的还在室内上空增加阁楼、回廊,把空间竖向分隔为多层。
此外,天花、藻井、彩画、匾联、佛龛、壁藏、栅栏、字画、灯具、幡幢、炉鼎等,在创造和分隔室内空间也都起着重要的作用。只有这样多层次的空间分隔和视觉阻隔,才造成了中国建筑“咫尺天涯”、“别有洞天”的艺术特色。人们往往潜藏着一种期望心理和探求心理走进中国的建筑中,以期能够得到一种“山穷水复之际,实是柳暗花明之期”的审美体验。陕北建筑中的影壁、景窗、墙等都起到了这种分隔空间、引人入胜的效果。
4.陕北民居门与窗的美学表现手法
第一,在门窗的雕刻手法上,多采用中国传统雕刻技法。如对浮雕、透雕、嵌雕、线雕、圆雕等技法的使用。其中最多用的是浮雕,具体做法是先将需要雕刻的木板凿平,然后用刀将不需之处剔去,留下纹饰或图案,故宋时也称剔雕或隐雕。这种技法的表现力极强,所以最常用。透雕则是浮雕的极端发展,也就是说,完全剔除图案花纹以外的底板。透雕的工具比浮雕多了锯,先将不要的地方用锯锼空,然后再施以雕琢。透雕又称玲珑雕。
透雕的最高境界,清朝称之为“大挖”,采用整体花样形象为主,剔挖枝梗,搭落灵活,贯穿表现全部枝叶。
陕北民居门与窗通常采用浮雕、透雕相结合,再辅以其他手法的雕刻方式。
第二,在颜色的表现上,陕北民居门与窗普遍采用与建筑环境相同或相近的黄褐色调,甚至有的门窗不着油彩,木质的天然光韵使得黄土高原的民居散发着古朴、端庄、宁静的气息。从装饰风格来看,陕北民居门与窗最突出的装饰手法是各种争奇斗妍的窗花。窗花是剪纸的一种,其历史悠久,技艺脱胎于薄料透雕的原始工艺。窗花剪纸充分利用纸的透明度,透过阳光照射,映照在屋内器物上,显示出剪影的轮廓美和玲珑剔透之感。陕北剪纸风格粗犷、朴拙、浑厚,民间艺人通过对生活和自然的观察和体悟,提取、抽象出其结构中的装饰因素,形成了独有的造型形式。窗花取材广泛,花草树木、鸟兽鱼虫、婚嫁、劳动场景等都是陕北窗花所惯用的题材。同时,平安、祈福的画面也为陕北人民所钟爱。如为陕北人所熟悉的“抓髻娃娃”,作为生命与繁衍之神,是吉祥和幸福的象征。正如日本建筑学家伊东忠太说:“几乎是所有的图案,中国人似乎都喜欢象征着他们对宗教的信仰。似乎他们所设计的图案,不但从渴望中产生美的作品,而且,其动机起于特定的目的,这便是他们所偏爱而特别标榜的‘吉祥’纹样图案。由这些吉祥图案中,他们揭示出他们的热烈渴求,能获得如同那些图案中所象征的幸福。”窗花的出现,不仅寄托了人对幸福的渴望和向往,同时为门窗原本规则的形状和单调的色彩平添了生动、跳跃的气息,色彩的空间层次感和对比度得以强化和提升,使人流动的视觉有所依傍。于是,建筑美学中远与近、虚与实、亮与暗等空间关系围绕着门窗的形状、色彩、装饰而蔓延开来。
二、陕北门与窗中的文化意蕴
建筑是技术、艺术与人生的总合。作为建筑之重要组成部分的门与窗也不例外。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门窗已不单纯是建筑学中的概念,而是同时具有多种象征意义的艺术载体。比如,窗除了有采光、通风、维护、观察眺望的功能外,又被喻为“建筑的眼睛”。门与窗演变的历史,形式风格的变化,都负载了人类文化和文明变迁的丰富信息。一个地区的民族风情、地域风貌、时代特征、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等,均可通过这种艺术载体的结构、布局、色彩等形式手段表现出来。事实上,按照黑格尔历史决定论的观点,在历史中存在的任何片断都可以钩沉出其整体存在的样子,其范围囊括了全部社会生活(如政治、道德、法律、宗教等方方面面)。对黑格尔来说,艺术是与哲学、科学、宗教、道德相并列的世界视图中的一个分支,也就是说,艺术中蕴涵着时代精神的趋向。黑格尔的这一观点在艺术史上影响很大,德国19世纪末的艺术史家李格尔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艺术意志”的概念。所谓“艺术意志”,就是艺术发展和风格变化的内驱力和逻辑动力,它以知觉方式的变化来解释人类各阶段艺术风格演变的历史。李格尔指出,这种意志的特性总是由那个可以称为特定时期的世界观所决定的,这种世界观不仅寓含在宗教、哲学、科学中,而且也可以在政府组织和法律中感觉到它的存在。
陕北的门窗艺术所蕴涵的文化和精神内涵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实用的人生态度和对美的向往与追求
由于窑洞通常是一侧采光,因此其门与窗通常建造得相当高大、宽敞,阳光被充分地引进来,窑洞内的生活也因高大通透的门窗而变得阔朗起来。人们在门和窗上精雕细刻和精心美化,使陕北的民居充分显示出功能和美观的有机结合。陕北门与窗是适合人居的,尺寸和对光的需求是以人的生活为标准的。无论是材质、雕纹还是结构,都带有安居、自然的意味。在材质上,它是木制的,由于木构造很容易受到风雨的侵蚀,会逐渐斑驳、朽腐,这样就不会像西方用石材或其他材质雕刻的门窗那样,容易保存并使人萌生生命的永恒感。陕北人对这些木门窗并非竭力维修、重漆重塑,恢复当日光彩,而是顺其自然,使其如世间万物一样有着生命的生死和有无的交替。西方在建筑中给予的永恒感和崇高感在这里是没有的。并且,陕北人对世界的包容和吸纳精神也在门窗的雕刻纹饰中体现出来,生活中所有的美好事物都可以成为门窗装饰的主题。
同时,从陕北民居的门与窗的风格特征中,也可以体味到陕北人的美学追求和生命意向。门与窗作为建筑的重要构件,同样可以体现建筑的性质和特征。
从美学角度说,建筑是视觉艺术的一种。德国哲学家苏珊·朗格曾指出,视觉艺术的特质就是能够创造出一种幻象,其中建筑所呈现出的是一种虚幻的“种族领域”。建筑是通过对一个实际的场所进行处理,从而描绘出“种族领域”或虚幻的“场所”。领域不是一个固定的事物,它是一种功能或数种功能的影响范围。每一种建筑都表现了某种文化特定节奏的功能样式。一个建筑所创造的空间,也正是一个功能性存在的符号,它体现出生命的意向。中国的建筑是与人相互尊重的。它们如同空气一样就在我们身边,却为我们所不觉,成为生活之当然。中国台湾学者汉宝德曾将中国的建筑深情地称为“人生的建筑”(Architecture ofLife),说的正是这一点。陕北窑洞的门与窗,其形式和风格,同样体现出陕北人民的这种精神特质和生命意向。不凄凄惶惶,不患得患失,恬淡、包容、自然,使得陕北的艺术具有更加持久的魅力。
2.乐生、祈福的文化心理
从陕北民居门与窗的风格形式中,我们可以体味到其乐生、祈福的文化心理。黄土高原历来荒芜、贫瘠,加之过去黄河的多次淤积、泛滥,人们的生活十分艰辛。流传的民谣记载:“道光二十三,黄河涨上天,冲走太阳渡,捎带万锦滩。”
因此,为了生存,人们必须不断地与恶劣的自然环境作斗争,在起伏处凿窑洞,在平坦处种庄稼。而在与自然抗争的同时,又与其和谐共生,相依相偎。他们在粗糙的窑洞上安装上古雅的门窗,在门窗上雕刻上福、禄、寿等吉祥文字和祈福平安、期望美好生活的装饰图样,如象征年年有余的鲇鱼、象征封侯晋爵的蜂和猴、象征善的扇子、象征神仙富贵的水仙、牡丹等,同时将精心剪出的窗花贴在门窗的虚空处,将门神、楹联贴在门上,从而使得枯燥、单调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中国古人崇尚“安居乐业”,老子的社会观就是“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而只有“安居”,才能“乐业”。对居住场所中美的重视,表现出陕北人民平和从容、欣欣向荣的生活态度以及乐生、祈福的文化心理。日常生活的艰辛并不妨碍人们内心世界的恬静、纯洁,积极的生活态度并不因日常生活的苦难而改变。
3.对世界永恒感和生命自由意志的向往和追求
陕北民居门与窗艺术中显现出的精神和文化心理是较为复杂的。其中既有生命主体对外在自然的抗争和改造,又有对自然的顺应和依附;既有对安享现世生活的渴望和向往,又有对永恒感和生命自由意志的冲动和追求。这是人的精神复杂性在门窗艺术中的一种体现。从表现方式上看,陕北的窗花充满了抽象意识,它绝非客观如实地再现自然,而是将对象做二维形态的变形和抽象处理,抑制空间的生成。德国的艺术史家沃林格尔指出:“空间是抽象的最大敌人。”因为空间使得不同的物体产生联系,使物体具有了相对性。同时,三度空间意味着信息的冗杂和难以把握。而抽象的意志是“把引发功利需要的外在世界中的单个事物从其对其他事物的依赖和从属中解放出来,并根除它的演变,从而使之永恒”。陕北窗花体现出的是人对周围世界的把握和对世界永恒感的追求。
德国新康德主义的代表卡西尔指出:“在语言、宗教、艺术、科学中,人所能做的不过是建造他自己的宇宙——一个使人类经验能够被他所理解和解释、联结和组织、综合化和普遍化的宇宙。”归根到底,人对自然的探索,就是不断地为世界分门别类、建立秩序,都是为了更好地认识自我、认识世界、把握世界。艺术同样是人类认识和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与科学家一样,艺术家对世界的看法不同,对事实的阐释就会存在差异,这种差异继而会在构成艺术品的形式和风格中表现出来。所以,艺术形式就是一种语言,艺术家通过这种语言,区分了世界的结构,建立了世界的秩序。陕北的民间艺术家在造型手段上对自然事物移花接木,大胆改造,不再拘泥于客观事物的束缚和限制,创造出绚丽奇妙的精神世界,从中获得了精神和意志的自由。
结语
陕北的门与窗与其建筑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构成了黄土高原上瑰丽的风景。
它以其古朴、优雅的美学风格,浑然天成的艺术魅力,为陕北的民居增添了无限美感,给人们带来了审美的愉悦和心灵的陶冶。陕北传统的木制构造的门与窗,历经了数百年风雨,多数已经彩消色褪,风光不再,但其仍然可以在人们面前呈现出别样的风华和滋味。如同历尽风尘的女子,在经历了“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的悲欢和“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妩媚之后,却留得洗尽铅华和风轻云淡的超然之美;这种美,需要人们用心去观看,去倾听,去体味,去感受。
作者简介:曹晖,女,1972年生,黑龙江省哈尔滨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生,黑龙江大学艺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应用美学、视觉传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