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教育部之组织至为简单。孑民先生与余及会计兼庶务共三人,于一月十二日自上海乘沪宁车赴南京,因为时已晚,宿于下关大观楼。翌日,先生进城谒临时大总统孙中山,问:“教育部办公地点在何处?”中山云:“此须汝自行寻觅,我不能管也。”于是余等因无办公地点,乃在城内乐嘉宾馆住宿。既而孑民先生往江苏督府内务司访马湘伯先生,马氏时为内务司长,以素与先生为莫逆交,乃慨然允借碑亭巷内务司楼上房屋三大间,为教育部办公处。是即民国初元教育部初成立时之官署也。
教育部既成立,于是投效纷纷,蔡先生终日见客。往往一进客厅,来客相继不绝,至日暮不得休,妨害公事,于是改由余代见,可者见之,不可者谢之。是时各部,皆依照官制草案,呈荐人员。孑民先生谓余曰:“我之主张,办理部务,当与办社会事业一例:在正式政府未成立、官制未通参议以前,不必呈荐人员。除总次长已由大总统任命外,其余各人,概称部员,不授官职。为事择人,亦不必多设冗员。”余极赞成之。故南京政府各部人员,多或至百余人,惟教育部连缮写者只三十余人而已。其津贴自总长下至录事,不分等级,每月一律给三十元。全部开支,每月仅及千元。而每日自上午九时起,午后四时半止,分工作事。凡小学、中学、专门、大学各项学制,部员各就所学,担任起草,一如书局中之编辑所,绝无官署意味。临时政府三个月结束,而中华民国全部学制草案,实于此时大略完成。迨南北统一,正式政府成立,教育部迁移北京,再将草案修正。于暑假期内,召集临时教育会议,提出通过,始于元年之秋,陆续以部令颁布全国。
当余之计画学制草案时,理想殊高,部中所招致之留学生,英、美、德、法、俄、日皆备,原拟将各国之学制译出,舍短取长,以造成适合于我国之学制。结果所译出之条文,与我国多枘凿不相容。而起草委员会,屡经讨论,仍趋重于采取日本制。临时教育会议,时经一月,辩论至详,而议决案之趋势,亦归宿于模仿日本制。
且在当时教育界办学经验,于小学较为丰富,故民元学制之初高等小学校令确能参合国情,表现特色。至中等教育并未发达,经验殊少,于专门大学,更属茫然。
故除增损日制,易以本国课程外,殆无经验之可言。以学制施行历十年,教育界渐觉其不适用,皆诋毁教育部只知抄袭日制。其实临时教育会议,国内著名之教育家,皆罗致到会,而多数之见解,确已如是,不能全归咎于教育部。是盖时代为之,一般人之经验学识,只有此限度也。
(选自璩鑫圭等编:《学制演变》,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
我们对于新学制草案应持之态度
陶行知
(1922年)
第七届全国省教育会联合会,拟订学制草案,征求全国意见,以为将来修正实施之准备,立意甚好。壬子学制,经10年之试验,弱点发现甚多。近一二年来,教育思潮猛进,该学制几有不可终日之势。故此次所提草案,确是适应时势之需求而来的。我们对于这应时而兴的制度,究竟要存何态度?我以为建设教育,譬如造房屋;学制,譬如房屋之图案。想有适用的房屋,必先有适用的图样。这图样如何画得适用?我以为画这图的人,第一必须精于工程。第二假使所造的是图书馆,他必定要请教图书馆专家;科学馆,必定要请教科学专家;纱厂,必定要请教明白纱厂管理的人;舞台,必定要请教明白管理舞台的人。有这两种人参议,才能斟酌损益,画出最适用之图样。制定学制,也可以应用这理。不过学制包括的范围更广,所应询问的方面更多了。此次全国省教育会联合会,征集各省教育界的意见,就是为了要顾到各方面的情形。所以我觉得凡对于学制有疑问有反对有主张的,都应提出充分讨论研究实验,使将来修正之后,各方面之教育,都有充分发展之机会。换句话说,虚心讨论研究实验,以构成面面顾到之学制,是我们对于学制草案应有之第一个态度。
建筑最忌抄袭:拿别人的图案来造房屋,断难满意。或与经费不符;或与风景不合;或竟不适用,日后懊悔,损失必多。我国兴学以来,最初效仿泰西,继而学日本,民国四年取法德国,近年特生美国热,都非健全的趋向。学来学去,总是三不像。这次学制草案,颇有独到之处。但是不适国情之抄袭,是否完全没有,要请大家注意。诸先进国办学久的,几百年;短的,亦数十年。他们的经验,可以给我们参考的,却是不少;而不能采取得益的,亦复很多。今当改革之时,我们对于国外学制的经验,应该明辨择善,决不可舍己从人,轻于吸收。这是我们对于研究新学制草案应有的第二个态度。
为造新房绘图易,为改旧房绘图难。因为改旧房时,须利用旧房,以适合改造之需要。然旧房有可利用的,有断不可利用的。有将来要拆,而改造时不得不暂行存留的。这都是绘图的人应加考虑的事。我们的旧学制,多半应当改革,但因国中特别情形,或亦有宜斟酌保存之处。大凡改制之时,非旧制遭过分之厌恶,即新制得过分之欢迎。这两种趋势,都能使旧制中之优点,处于不利之地位。所以我们欢迎新学制出现的时候,也得回过头来看看掉了东西没有。这是我们对于新学制草案应有的第三个态度。
图案是重要的,但只是建筑房屋的初步。学制是重要的,亦只是建设教育的初步。徒有学制,不能使人乐学;也如徒有图案,不能使人安居。如何使纸面上的图案变成可以安居之房屋,与如何使纸面上之学制,变成最优良最有效率之教育,是一相仿的事业,不知要费几许金钱脑力时间去经营,才能成就我们所想成就的。
我们切不可存学制一定即了事的观念。我们更要承认学制以后之事业问题是无穷尽的。无穷尽的事业,要我们继续不已的去办理他。无穷尽的问题,要我们继续不已的去解决他。所以学制虽是个重要问题,但只是前程万里的第一步。他原来是如此,就应如此看待他。这是我们对于新学制草案应有的第四个态度。
总之,当这学制将改未改之时,我们应当用科学的方法、态度,考察社会个人之需要能力,和各种生活事业必不可少之基础准备,修正出一个适用的学制。至于外国的经验,如有适用的,采取他;如有不适用的,就回避他。本国以前的经验,如有适用的,就保存他;如不适用的,就除掉他。去与取,只问适不适,不问新和旧。能如此,才能制成独创的学制——适合国情,适合个性,适合事业学问需求的学制。
(选自华东师大教育系编:《中国现代教育文选》,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2版)
对于新学制的感想
胡适
(1922年)
我对于第七次全国教育会联合会议决的学制系统草案,大致都很满意。陶行知先生要我把我个人对于这个草案的意见写出来。我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这个讨论的时期尤其重要,故我不敢推辞,就把我的几个感想,——或是赞同,或是疑问,——都写了出来,请国内教育家指教。
一、关于初等教育的一段
新学制改小学七年制为六年制,废去国民学校与高等小学的名称,统称为小学校,但得分为二期:第一期四年,第二期二年。这个改革把小学的年限缩短了一年。我想这一层有几层好处:第一,省出一年来,加在中等教育上去,使六年的中学制容易实行。第二,当此义务教育未能实行的时候,——后三年的实行更不知在何年!——缩短一年,便可以减轻学生家属一年的负担。第三,有人疑心年限的缩短便是程度的降低,这是错的。小学改用语体文以后,时间应该可以大缩短,而程度可以不必降低;但这个责任,课程与教科书也应该分担一部分。若把旧日古文体的教科书翻成了白话,就算完了事,那是决不行的。小学里用白话教授,教学的困难可以减去不少,教学的效率应该可以增加。若仍旧一课止能教“一只手,一只右手”,那就是大笑话了。
新学制关于初等教育,还有一个大长处。总说明第四条云:教育以儿童为中心,学制系统宜顾及其个性及智能,故于高等及中等教育之编课,采用选科制,于初等教育之升级,采用弹性制。
又第五条云:
图之左行年龄,以示入学及升级之标准。但实施时,仍以其智力与成绩或他种关系分别入学或升级。
这个弹性制是现在很需要的。现在的死板板的小学,对于天才儿童实在不公道,对于受过很好的家庭教育的儿童也不公道。我记得十七年前,我在上海梅溪学堂的时候,曾在十二日之中升了四级。后来在澄衷学校,一年之后,才升了两级。我在上海住了五年多,换了四个学校,都不等到毕业就跑了。那时学制还没有正式实行,故学校里的升级与转学都极自由,都是弹性的。现在我回想那个时代,觉得我在那五年之中,不曾受转学的损失,也不曾受编级的压抑。我很盼望这个弹性主义将来能实行;我很盼望办小学的人能随时留心儿童才能的个性区别,使天才生不致受年级的制限与埋没。当此七年小学制未废止的时候,我知道有许多儿童可以不须七年的;将来六年制实行之后,也许有一些儿童还可以缩短修业年限的。当缩短而不缩短,不但担误了天才的发展,还可以减少求学的兴趣,养成怠学的不良结果。
二、关于中等教育的一段
新学制把中学的修业期限由四年改为六年,分作两级:前一级为初级中学,或三年,或四年,或二年;后一级为高级中学,或三年,或二年,或四年。中学改为六年,是很好的。但我有几点疑问。现在的中学,可算是失败了;但失败的原因并不全在四年时间之短,乃在中学教员之缺乏与教授之不得法。年限的加长并不能救现在中学的弊病。用现在办中学的人,不变现在的教授法,即使六年的工夫全用来教现制中学四年的课程,也是不会有进步的。何况新制的六年中学,除了做完现制四年的中学课程之外,还要做完大学预科和高专预科的课程呢?现在单办中学,人才还不够用;将来办这些兼大学预科的中学,又从哪里得人才呢?这几点都是我们应该注意的。
大学及各种高等专门学校皆不设预科,这固是我极赞成的。我常说,民国元年的学制把各省的高等学堂都废去了,规定“大学预科须附设于大学,不得独立”,那是民国开国的一件大不幸的事。因为(1)各省设立大学的一点小基础,从此都扫去了;(2)各省从此没有一个最高学府了,本省的高等人才就不能在本省做学术上的事业了;(3)大学太少了,预科又必须附在大学,故各省中学毕业生,为求一个大学预科的教育,必须走几千里路去投考那不可必得的机会,岂不是太不近情理吗?试想四川、云南、贵州的中学毕业生,必须跑到北京、南京方才有一个投考预科的机会。这两年的预科教育,值得这么大的牺牲吗?
新学制主张废止预科,使各省的高级中学都可以做大学预科和高专预科的课程,这就等于添设无数的大学、高专的预科了,这是极好的意思。但是有一个大疑问。现在国立大学(北京山西等)的预科成绩实在不能满人意。我们自己承认北京大学的预科办的实在不好。但是北京请教员自然比他处容易得多了;国立各大学对于预科教员的待遇,自然比将来高级中学教员的待遇要高的多了。北京的预科办不好,将来的高级中学分做现在预科的职务能更满意吗?这不是很可注意的一个疑问吗?
综合以上各点,我们对于新制六年中学的办法,不能不提出几条辅助的条件:第一,高级中学之设立必须十分审慎。经费、设备、人才、教员资格、课程……等项,必须有严格的规定。
第二,高级中学教员之待遇,须与现在大学预科教员的待遇略相等。
三、余论有许多别的问题,我不能讨论了。我现在且下两三个普通的观察。
(1)新学制的特别长处在于他的弹性。他的总标准的第三第五两条是:“发展青年个性,使得选择自由”;“多留各地方伸缩余力”。这就是弹性。学校的种类加多了,中等学校的种类更加多了,使各地方可以按照各地方的需要与能力,兴办相当的学校。职业教育多至六种以上,年限有一年至六年的不同,内容有完全职业的与由普通而渐趋向职业的两大类。中学修业年限也有四二、三三、二四的不同。
大学也有四年、五年、六年的不同。这还是新制哩。若加上现制未能即改的种种学校,那就真成了一个“五花八门”的学制系统了!但这个“五花八门性”,正是补救现在这种形式上统一制的相当药剂。中国这样广大的区域,这样种种不同的地方情形,这样种种不同的生活状况,只有五花八门的弹性制是最适用的。
(2)学制系统的改革究竟还是纸上的改革;他的用处至多不过是一种制度上的解放。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进一步研究这个学制的内容。内容的研究并不是规定详细的课程表,乃是规定每种学校的最低限度的标准。这件事决不是教育部的几个参事、司长能办到的。我很盼望国内的教育家应该早日作细密的研究,把研究的结果发表出来,引起公开的讨论。
(3)前日听见孟禄博士说,他对于学制改革,主张“一种新制学校非到办理有成效时,不得代替同种的旧制学校。”这是一个极重要的忠告。我们决不可随便把旧制学校的招牌改了就算行新制了。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法子是行不得的。我以为新制的大部分(中学一段尤其如此)应该从试验学校办起。旧制之下的学校暂时不去改动,旧制学校,非确有最高成效为专家公认的,不得改为新制。等到试验学校的成效已证明了,然后设法推行这个新制。
(选自璩鑫圭等编:《学制演变》,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