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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记

监祭使壁记

《礼·檀弓》曰:祭礼,与其敬不足而礼有馀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馀也。是必礼与敬皆足,而后祭之义行焉。

《周礼》:祭仆视祭祀有司百官之戒具,诛其不敬者。汉以侍御史监祠。《唐开元礼》:凡大祠若干,中祠若干,咸以御史监视,祠官有不如仪者以闻。其刻印移书,则曰监祭使。宝应中,尤异其礼,更号祠祭使,俄复其初。又制,凡供祠之吏,虽当斋戒,得以决罚,由是礼与敬无不足者。

圣人之于祭祀,非必神之也,盖亦附之教焉。事于天地,示有尊也,不肃则无以教敬;事于宗庙,示广孝也,不肃则无以教爱;事于有功烈者,示报德也,不肃则无以劝善。凡肃之道,自法制始。奉法守制,由御史出者也。故将有事焉,则祠部上其日,吏部上其官,奉制书以来告,然后颁于有司,以谨百事。太常修其礼,光禄合其物,百工之役,先一日咸至于祠而考阅焉。御史会公卿有司,执简而临之,故其粢盛牲牢酒醴菜果之馔,必实于庖厨;钟鼓笙竽琴瑟戛击之乐,簨簴缀兆之数,必具于庭内;樽彝罍洗俎豆醆單之器,必絜于坛堂之上。奉奠之士,赞礼之童,乐工舞师洎执役而卫者,咸引数其实,设箠朴于堂下,以修官刑,而群吏莫敢不备物;罗奏牍于几上,以严天意,而众官莫敢不尽诚。而祭之日,先升立于西阶之上,以待卒事。其礼之周旋,乐之节奏,必周知之,退而视其燔燎瘗埋,终之以敬也。居常则饬四方祀贡之物,以时登于王府。服器之修具,祠宇之缮理,牛羊毛涤之节,三宫御廪之实,毕备而听命焉。

旧以监察御史之长居是职,贞元十九年十二月,御史多缺,予班在三人之下,进而领焉。明年,中山刘禹锡始复旧制。由礼与敬以临其人而官事益理,制令有不宜于时者,必复于上,革而正之。于是始为记,求簿书,得为是职者若干人书焉。

四门助教厅壁记

周人置虞庠于四郊,以养国老,教胄子。《祭统》曰:天子设四学,盖其制也。《易传·太初篇》曰:天子旦入东学,昼入南学,夕入西学,暮入北学。蔡邕引之,以定明堂之位焉。《大戴礼·保傅篇》曰:帝入东学以贵仁,入南学以贵信,入西学以贵德,入北学以贵爵。贾生述之,以明太子之教焉。故曰为大教之宫,而四学具焉。参明堂之政,原大教之极,其建置之道弘也。

后魏太和中,立学于四门,置助教二十人。隋氏始隶于国子,而降置五人。皇朝始合于太学,又省至三人。员位弥简,其官尤难,非儒之通者不列也。四门学之制,掌国之上士、中士、下士凡三等,侯、伯、子、男凡四等。其子孙之为胄子者,及庶士、庶人之子为俊士者,使执其业而居其次,就师儒之官而考正焉。助教之职,佐博士以掌鼓箧榎楚之政令,令分其人而教育之,其有通经力学者,必于岁之杪,升于礼部,听简试焉。课生徒之进退,必酌于中道,非博雅庄敬之流,固不得临于是,故有去而升于朝者。贺秘书由是为博士,归散骑由是为左拾遗。旧制以拾遗为八品清官,故必以名实者居于其位。

贞元中,王化既成,经籍少间,有司命太学之官,颇以为易。专名誉、好文章者,咸耻为学官。至是,河东柳立始以前进士求署兹职,天水武儒衡、闽中欧阳詹又继之。是岁,为四门助教凡三人,皆文士,京师以为异。余与立同祖于方舆公,与武公同升于礼部,与欧阳生同志于文。四门助教署,未尝纪前人名氏,余故为之记,而由夫三子者始。

武功县丞厅壁记

《殷颂》曰:“邦畿千里。”周制,千里之内曰甸服。《榖梁》谓之寰内诸侯,为王内臣,其制甚重。今京兆尹理京师部二十有三县,幅员之广,其犹古也。县吏之长,曰令曰丞,丞之位正八品下,盖丞述六职以辅其令也。秦、汉有丞相,今尚书有左右丞,御史中丞,至于九卿之列,亦皆有丞,下以达天下之县。政有小大,其旨同也。

武功为甸内大县,按其图,古后稷封有斄之地。秦作四十一县,斄、美阳、武功各异,至是合焉。盖尝为稷州,已而复县。其土疆沃美高厚,有丘陵坟衍之大;其植物丰畅茂遂,有柜秠藿菽之宜。其人善树蓺,其俗有礼让,宜乎其《大雅》之遗烈焉。贞元十五年,改邑于南里,既成新城,凡官署旧记,壁坏文逸,而未克继之者。后三年,而颍川陈南仲居是官,邑人宜之,号为简靖,因其族子存持地图以来谒余为记。夫以武功疆理之大,人徒之多,而陈生以简靖辅其理,斯固难矣。汉高帝尝诏天下,凡以战得爵,七大夫公乘以上,令丞与抗礼,故为吏益难。今天子崇武念功,与汉初相类,分禁旅以守县,道武功为多。陈生为丞于是,而又职盗贼。其为理无败事,吾庸可度哉!为之记云。

盏屋县新食堂记

贞元十八年五月某日,新作食堂于县内之右,始会食也。

自兵兴以来,西郊捍戎,县为军垒二十有六年,群吏咸寓于外。兵去邑荒,栋宇倾圮,又十有九年,不克以居。由是县之联事,离散而不属,凡其官僚,罕或觌见。及是,主簿某病之。于是且掌功役之任,廪库既成,学校既修,取其馀财,以构斯堂。其上栋,自南而北者,二十有二尺。周阿峻严,列楹齐同。其饰之文质,阶之高下,视邑之大小与群吏之秩,不陋不盈。高山在前,流水在下,可以俯仰,可以宴乐。既成,得羡财,可以为食本,月权其赢,羞膳以充。乃合群吏于兹新堂,升降坐起,以班先后,始正位秩之叙;礼仪笑语,讲议往复,始会政事之要;筵席肃庄,樽俎静嘉,燔炮烹饪,益以酒醴,始获僚友之乐。

卒事而退,举欣欣焉,曰:“惟礼食之来古也,今京师百官,咸有斯制。甸服亦王之内邑,且官有联属,则宜统会以齐之也。向之离而今之合,其得失也远甚。我是以肃焉而庄,衎焉而和,群疑以亡,嘉言以彰,旨乎其在此堂也。不惟其馨香醉饱之谓,某之力也。夫宜伐石以志,使是道也不替于后。”乃列其事来告,使余书之。

诸使兼御史中丞壁记

古者交政于四方,谓之使。今之制,受命临戎,职无所统属者,亦谓之使。凡使之号,盖专焉而行其道者也。开元以来,其制愈重,故取御史之名而加焉。至于今若干年,其兼中丞者若干人。其使绝域,统兵戎,按州部,专货食,而柔远人,固王略,齐风俗,和关石。大者戡复于内,拓定于外。皆得以壮其威,张其声,其用远矣。假是名以莅厥职,而尊严若是,况乎总宪度于朝端,树风声于天下,其所以翼于君、正于人者,尤可以知也。

武公以厚德在位,甚宜其官。视其署,有记诸使中丞者而多阙漏,于是求其故于诏制,而又质于史氏,增益备具,遂命其属书之。且曰由其号,而观其实,后之居于斯者,有以敬于事。

馆驿使壁记

凡万国之会,四夷之来,天下之道途毕出于邦畿之内。奉贡输赋,修职于王都者,入于近关,则皆重足错毂。以听有司之命。征令赐予,布政于下国者,出于甸服,而后按行成列,以就诸侯之馆。故馆驿之制,于千里之内尤重。

自万年至于渭南,其驿六,其蔽曰华州,其关曰潼关。自华而北,界于栎阳,其驿六,其蔽曰同州,其关曰蒲津。自灞而南,至于蓝田,其驿六,其蔽曰商州,其关曰武关。自长安至于盩厔,其驿十有一,其蔽曰洋州,其关曰华阳。自武功而西,至于好畴,其驿三,其蔽曰凤翔府,其关曰陇关。自渭而北,至于华原,其驿九,其蔽曰坊州。自咸阳而西,至于奉天,其驿六,其蔽曰邠州。由四海之内,总而合之,以至于关;由关之内,束而会之,以至于王都。华人夷人往复而授馆者,旁午而至,传吏奉符而阅其数,县吏执牍而书其物。告至告去之役,不绝于道;寓望迎劳之礼,无旷于日。而春秋朝陵之邑,皆有传馆。其饮饫饩馈,咸出于丰给;缮完筑复,必归于整顿。列其田租,布其货利,权其入而用其积,于是有出纳奇赢之数,勾会考校之政。

大历十四年,始命御史为之使,俾考其成,以质于尚书。季月之晦,必合其簿书,以视其等列,而校其信宿,必称其制。有不当者,反之于官。尸其事者有劳焉,则复于天子而优升之。劳大者增其官,其次者降其调之数,又其次犹异其考绩。官有不职,则以告而罪之,故月受俸二万于太府。史五人,承符者二人,皆有食焉。

先是假废官之印而用之,贞元十九年,南阳韩泰告于上,始铸使印而正其名。然其嗣当斯职,未尝有记之者,追而求之,盖数岁而往则失之矣。今余为之记,遂以韩氏为首,且曰修其职,故首之也。

岭南节度飨军堂记

唐制,岭南为五府,府部州以十数。其大小之戎,号令之用,则听于节度使焉。其外大海多蛮夷,由流求、诃陵,西抵大夏、康居,环水而国以百数,则统于押蕃舶使焉。内之幅员万里,以执秩拱稽,时听教命;外之羁属数万里,以译言贽宝,岁帅贡职。合二使之重,以治于广州,故宾军之事,宜无与校大。且宾有牲牢饔饩。嘉乐好礼,以同远合疏;军有犒馈宴飨,劳旋勤归,以群力一心。于是治也,闬闳阶序,不可与他邦类,必厚栋大梁,夷庭高门,然后可以上充于揖让,下周于步武。

今御史大夫扶风公廉广州,且专二使,增德以来远人,申威以修戎政。大飨宴合乐,从其丰盈。先是为堂于治城西北陬,其位,公北向,宾众南向,奏部伎于其西,视泉池于其东。隅奥庳侧,庭庑下陋,日未及晡,则赫炎当目,汗眩更起,而礼莫克终。故凡大宴飨、大宾旅,则寓于外垒,仪形不称。公于是始斥其制,为堂南面,横八楹,从十楹,向之宴位,化为东序,西又如之。其外更衣之次,膳食之宇,列观以游目,偶亭以展声,弥望极顾,莫究其往。泉池之旧,增浚益植,以暇以息,如在林壑。问工焉取,则师舆是供;问役焉取,则蛮隶是征;问材焉取,则隙宇是迁。或益其阙,伐山浮海,农贾拱手,张目视具。

乃十月甲子克成,公命飨于新堂。幢牙茸纛,金节析羽,旆旗旖旞,咸饰于下。鼓以薣晋,金以铎铙。公与监军使,肃上宾,延郡僚,将校士吏,咸次于位。卉裳罽衣,胡夷蜑蛮,睢盱就列者,千人以上。鼎體节,燔炮胾炙,羽鳞狸互之物,沉泛醍盎之齐,均饫于卒士。兴王之舞,服夷之伎,揳击吹鼓之音,飞腾幻怪之容,寰观于远迩。礼成乐遍,以叙而贺,且曰:“是邦临护之大,五人合之,非是堂之制,不可以备物;非公之德,不可以容众。旷于往初,肇自今兹,大和有人,以观远方,古之戎政,其曷用加此!”

华元,名大夫也,杀羊而御者不及;霍去病,良将军也,馀肉而士有饥色。犹克称能,以垂到今。矧兹具美,其道不废,愿访于金石,以永示后祀。遂相与来告,且乞辞,某让不获,乃刻于兹石云。

邠宁进奏院记

凡诸侯述职之礼,必有栋宇建于京师。朝觐为修容之地,会计为交政之所。其在周典,则皆邑以具汤沐;其在汉制,则皆邳以奉朝请。唐兴因之,则皆院以备进奏,政以之成,礼于是具,由旧章也。

皇帝宅位十一载,悼边氓之未义,恶凶虏之犹阻,博求群臣,以朗宁王张公为能。俾其建节剖符,守股肱之郡,统爪牙之职,董制三军,抚柔万人。乃新斯院,弘我旧规。高其闬闳,壮其门闾。以奉王制,以修古典,至敬也;以尊朝觐,以率贡职,至忠也。执忠与敬,臣道毕矣。公尝鸣珮执玉,展礼天朝。又尝伐叛获丑,献功魏阙。其馀归时事,修常职,宾属受辞而来使,旅贲奉章而上谒。稽疑于太宰,质政于有司,下及奔走之臣,传遽之役,川流环运,以达教令。大凡展采于中都,率由是焉。故领斯院者,必获历阊阖,登太清,仰万乘之威,而通内外之事。王宫九关而不间,辕门十舍而如近,斯乃军府之要枢,邠宁之能政也。

惟公端明而厚,温裕而肃,宏略特出,大志高迈。施德下邑,而黎人咸怀;设险西陲,而戎虏伏息。茂功溢于太常,盛烈动于人听,则斯院之设,乃他政之末者也。赞公于他政之末,故词不周德;称公于天子之都,故礼不称位,斯古道也。贞元十二年十月六日,河东柳宗元为记。

兴州江运记

御史大夫严公,牧于梁五年。嗣天子举周、汉进律增秩之典,以亲诸侯。谓公有功德理行,就加礼部尚书。是年四月,使中谒者来锡公命。宾僚吏属,将校卒士,黧老童孺,填溢公门,舞跃欢呼,愿建碑纪德,垂亿万祀。公固不许,而相与怨咨,遑遑如不饮食。于是西鄙之人,密以公刊山导江之事,愿刻岩石。曰:

维梁之西,其蔽曰某山,其守曰兴州。兴州之西为戎居,岁备亭障,实以精卒。以道之险隘,兵困于食,守用不固。公患之曰:“吾尝为兴州,凡其土人之故,吾能知之。自长举北至于青泥山,又西抵于成州,过栗亭川,逾宝井堡,崖谷峻隘,十里百折,负重而上,若蹈利刃。盛秋水潦,穷冬雨雪,深泥积水,相辅为害。颠踣腾藉,血流栈道。糗粮刍藁,填谷委山,马牛群畜,相藉物故。军夫毕力,守卒延颈,嗷嗷之声,其可哀也。若是者绵三百里而馀。自长举之西,可以导江而下,二百里而至,昔之人莫得知也。吾受命于君,而育斯人,其可已乎?”乃出军府之币,以备器用,即山僦功。由是转巨石,仆大木,焚以炎火,沃以食醯,摧其坚刚,化为灰烬。畚锸之下,易甚朽壤,乃辟乃垦,乃宣乃理。随山之曲直以休人力,顺地之高下以杀湍悍。厥功既成,咸如其素。于是决去壅土,疏导江涛,万夫呼抃,莫不如志。雷腾云奔,百里一瞬,既会既远,澹为安流。烝徒讴歌,枕卧而至,戍人无虞,专力待寇。

惟我公之功,畴可侔也!而无以酬德,致其大愿,又不可得命。矧公之始来,属当恶岁,府庾甚虚,器备甚殚,饥馑昏札,死徙充路。赖公节用爱人,克安而生,老穷有养,幼乳以遂,不问不使,咸得其志。公命鼓铸,库有利兵;公命屯田,师有馀粮;选徒练旅,有众孔武;平刑议狱,有众不黩;增石为防,膏我稻粱;岁无凶灾,家有积仓;传馆是饰,旅忘其归;杠梁以成,人不履危。若是者,皆以戎隙帅士而为之,不出四方之力,而百役已就。且我西鄙之职官,故不能具举。惟公和恒直方,廉毅信让,敦尚儒学,揖损贵位,率忠与仁,以厚其诚。其有可以安利于人者,行之坚勇,不俟终日,其兴功济物宜如此其大也。

昔之为国者,惟水事为重。故有障大泽,勤其官而受封国者矣。西门遗利,史起兴叹。白圭壑邻,孟子不与。公能夷险休劳,以惠万代,其功烈尤章章焉不可盖也。是用假辞谒工,勒而存之,用永宪于后祀。

全义县复北门记

贤者之兴,而愚者之废,废而复之为是,循而习之为非。恒人犹且知之,不足乎列也。然而复其事必由乎贤者。推是类以从于政,其事可少哉?

贤莫大于成功,愚莫大于恡且诬。桂之中岭而邑者曰全义,卫公城之,南越以平。卢遵为全义,视其城,塞北门,凿他雉以出。问之其门人,曰馀百年矣。或曰巫言是不利于今,故塞之。或曰以宾旅之多,有惧竭其饩馈者,欲回其途,故塞之。遵曰:“是非吝且诬欤?贤者之作,思利乎人;反是,罪也。余其复之。”

询于群吏,吏叶厥谋;上于大府,大府以俞;邑人便焉,欢舞里闾。居者思正其家,行者乐出其途。由道废邪,用贤弃愚,推以革物,宜民之苏。若是而不列,殆非孔子徒也。为之记云。

潭州杨中丞作东池戴氏堂记

弘农公刺潭三年,因东泉为池,环之九里。丘陵林麓距其涯,坘岛渚洲交其中。其岸之突而出者,水萦之若玦焉。池之胜于是为最。公曰:“是非离世乐道者,不宜有此。”卒授宾客之选者,谯国戴氏曰简,为堂而居之。堂成而胜益奇,望之若连舻縻舰,与波上下。就之颠倒万物,辽廓眇忽。树之松柏杉槠,被之菱芡芙蕖,郁然而阴,粲然而荣。凡观望浮游之美,专于戴氏矣。

戴氏尝以文行,累为连率所宾礼,贡之泽宫,而志不愿仕。与人交,取其退让,受诸侯之宠,不以自大,其离世欤?好孔氏书,旁及庄、文,莫不总统。以至虚为极,得受益之道,其乐道欤?贤者之举也必以类。当弘农公之选,而专兹地之胜,岂易而得哉!地虽胜,得人焉而居之,则山若增而高,水若辟而广,堂不待饰而已奂矣。戴氏以泉池为宅居,以云物为朋徒,摅幽发粹,日与之娱,则行宜益高,文宜益峻,道宜益懋,交相赞者也。既硕其内,又扬于时,吾惧其离世之志不果矣。

君子谓弘农公刺潭,得其政,为东池,得其胜,授之得其人,岂非动而时中者欤!于戴氏堂也,见公之德,不可以不记。

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记

大凡以观游名于代者,不过视于一方,其或傍达左右,则以为特异。至若不骛远,不陵危,环山洄江,四出如一,夸奇竞秀,咸不相让,遍行天下者,唯是得之。

桂州多灵山,发地峭坚,林立四野。署之左曰漓水,水之中曰訾氏之洲。凡峤南之山川,达于海上,于是毕出,而古今莫能知。元和十二年,御史中丞裴公来莅兹邦,都督二十七州诸军州事。盗遁奸革,德惠敷施,期年政成。而当天子平淮夷,定河朔,告于诸侯,公既施庆于下,乃合僚吏,登兹以嬉。观望悠长,悼前之遗。于是厚货居氓,移于闲壤,伐恶木,刜奥草,前指后画,心舒目行。忽然若飘浮上腾,以临云气,万山面内,重江束隘,联岚含辉,旋视具宜,常所未睹,倏然乐见,以为飞舞奔走,与游者偕来。乃经工庀材,考极相方。南为燕亭,延字垂阿,步檐更衣,周若一舍。北有崇轩,以临千里,左浮飞阁,右列闲馆。比舟为梁,与波升降。苞漓山,涵龙宫,昔之所大,蓄在亭内。日出扶桑,云飞苍梧,海霞岛雾,来助游物。其隙则抗月槛于回溪,出风榭于篁中。昼极其美,又益以夜。列星下布,颢气回合,邃然万变,若与安期、羡门接于物外。则凡名观游于天下者,有不屈伏退让以推高是亭者乎!

既成以燕,欢极而贺。咸曰:昔之遗胜概者,必于深山穷谷,人罕能至,而好事者后得以为己功,未有直治城,挟闤阓,车舆步骑,朝过夕视,讫千百年,莫或异顾,一旦得之,遂出于他邦,虽博物辩口,莫能举其上者。然则人之心目,其果有辽绝特殊而不可至者耶?盖非桂山之灵,不足以瑰观;非是洲之旷,不足以极视;非公之鉴,不能以独得。噫,造物者之设是久矣!而尽之于今,余其可以无藉乎!

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

冬十月,作新亭于马退山之阳。因高丘之阻以面势,无欂栌节棁之华。不斫椽,不翦茨,不列墙,以白云为藩篱,碧山为屏风,昭其俭也。

是山崒然起于莽苍之中,驰奔云矗,亘数十百里,尾蟠荒陬,首注大溪,诸山来朝,势若星拱,苍翠诡状,绮绾绣错。盖天钟秀于是,不限于遐裔也。然以壤接荒服,俗参夷徼,周王之马迹不至,谢公之屐齿不及,岩径萧条,登探者以为叹。

岁在辛卯,我仲兄以方牧之命,试于是邦。夫其德及故信孚,信孚故人和,人和故政多暇。由是尝徘徊此山,以寄胜概。乃塈乃涂,作我攸宇,于是不崇朝而木工告成。每风止雨收,烟霞澄鲜,辄角巾鹿裘,率昆弟友生冠者五六人,步山椒而登焉。于是手挥丝桐,目送还云,西山爽气,在我襟袖,以极万类,揽不盈掌。

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是亭也,僻介闽岭,佳境罕到,不书所作,使盛迹郁湮,是贻林涧之愧。故志之。

永州韦使君新堂记

将为穹谷嵁岩渊池于郊邑之中,则必辇山石,沟涧壑,凌绝险阻,疲极人力,乃可以有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状,咸无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难,今于是乎在。

永州实惟九疑之麓,其始度土者,环山为城。有石焉翳于奥草,有泉焉伏于土涂。蛇虺之所蟠,狸鼠之所游,茂树恶木,嘉葩毒卉,乱杂而争植,号为秽墟。韦公之来既逾月,理甚无事,望其地,且异之。始命芟其芜,行其涂,积之丘如,蠲之浏如。既焚既酾,奇势迭出,清浊辨质,美恶异位。视其植,则清秀敷舒;视其蓄,则溶漾纡馀。怪石森然,周于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栋宇,以为观游。凡其物类,无不合形辅势,效伎于堂庑之下。外之连山高原,林麓之崖,间厕隐显,迩延野绿,远混天碧,咸会于谯门之外。

已乃延客入观,继以宴娱。或赞且贺,曰:“见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胜,岂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择恶而取美,岂不欲除残而佑仁?公之蠲浊而流清,岂不欲废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远,岂不欲家抚而户晓?夫然,则是堂也,岂独草木土石水泉之适欤?山原林麓之观欤?将使继公之理者,视其细,知其大也。”宗元请志诸石,措诸屋漏,以为二千石楷法。

永州崔中丞万石亭记

御史中丞清河男崔公,来莅永州。闲日登城北墉,临于荒野蒙翳之隙。见怪石特出,度其下必有殊胜。步自西门,以求其墟。伐竹披奥,欹侧以入,绵谷跨溪,皆大石林立,涣若奔云;错若置棋,怒者虎斗,企者鸟厉。抉其穴,则鼻口相呀;搜其根,则蹄股交峙。环行卒愕,疑若搏噬。于是刳辟朽壤,翦焚榛薉,决浍沟,导伏流,散为疏林,洄为清池。寥廓泓淳,若造物者始判清浊,效奇于兹地,非人力也。乃立游亭,以宅厥中。直亭之西,石若掖分,可以眺望。其上青壁斗绝,沈于渊源,莫究其极。自下而望,则合乎攒峦,与山无穷。

明日,州邑耋老。杂然而至,曰:“吾侪生是州,蓺是野,眉厖齿齯,未尝知此。岂天坠地出,设兹神物以彰我公之德欤?”既贺而请名。公曰:“是石之数,不可知也。以其多,而命之曰万石亭。”耋老又言曰:“懿夫公之名亭也,岂专状物而已哉?公尝六为二千石,既盈其数。然而有道之士,咸恨公之嘉绩未洽乎人。敢颂休声,祝于明神。汉之三公,秩号万石;我公之德,宜受兹锡。汉有礼臣,惟万石君,我公之化,始于闺门。道合于古,祐之自天。野夫献辞,公寿万年!”

宗元尝以笺奏隶尚书,敢专笔削,以附零陵故事。时元和十年正月五日记。

零陵三亭记

邑之有观游,或者以为非政,是大不然。夫气烦则虑乱,视壅则志滞。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宁平夷,恒若有馀,然后理达而事成。

零陵县东有山麓,泉出石中,沮洳污涂,群畜食焉,墙藩以蔽之,为县者积数十人,莫知发视。河东薛存义以吏能闻荆、楚间,潭部举之,假湘源令。会零陵政厖赋扰,民讼于牧,推能济弊,来莅兹邑。遁逃复还,愁痛笑歌,逋租匿役,期月辨理。宿蠹藏奸,披露首服。民既卒税,相与欢归道涂,迎贺里闾。门不施胥吏之席,耳不闻鼛鼓之召。鸡豚糗醑,得及宗族。州牧尚焉,旁邑仿焉。然而未尝以剧自挠,山水鸟鱼之乐,澹然自若也。乃发墙藩,驱群畜,决疏沮洳,搜剔山麓,万石如林,积坳为池。爰有嘉木美卉,垂水暎峰,珑玲萧条,清风自生,翠烟自留,不植而遂。鱼乐广闲,鸟慕静深,别孕巢穴,沈浮啸萃,不畜而富。伐木坠江,流于邑门,陶土以埴,亦在署侧。人无劳力,工得以利。乃作三亭,陟降晦明,高者冠山巅,下者俯清池,更衣膳饔,列置备具,宾以燕好,旅以馆舍。高明游息之道,具于是邑,由薛为首。

在昔裨谌谋野而获,宓子弹琴而理。乱虑滞志,无所容入。则夫观游者,果为政之具欤?薛之志,其果出于是欤?及其弊也,则以玩替政,以荒去理。使继是者咸有薛之志,则邑民之福,其可既乎?余爱其始,而欲久其道,乃撰其事以书于石。薛拜手曰:“吾志也。”遂刻之。

零陵郡复乳穴记

石钟乳,饵之最良者也。楚、越之山多产焉,于连于韶者,独名于世。连之人告尽焉者五载矣,以贡,则买诸他部。今刺史崔公至,逾月,穴人来以乳复告。邦人悦是祥也,杂然谣曰:“甿之熙熙,崔公之来。公化所彻,土石蒙烈。以为不信,起视乳穴。”穴人笑之曰:“是恶知所谓祥耶?向吾以刺史之贪戾嗜利,徒吾役而不吾货也,吾是以病而绐焉。今吾刺史令明而志洁,先赖而后力,欺诬屏息,信顺休洽,吾以是诚告焉。且夫乳穴必在深山穷林,冰雪之所储,豺虎之所庐。由而入者,触昏雾,扞龙蛇,束火以知其物,縻绳以志其返。其勤若是,出又不得吾直,吾用是安得不以尽告?今而乃诚,吾告故也。何祥之为?”

士闻之曰:“谣者之祥也,乃其所谓怪者也;笑者之非祥也,乃其所谓真祥者也。君子之祥也以政,不以怪,诚乎物而信乎道,人乐用命,熙熙然以效其有。斯其为政也,而独非祥也欤!”

道州毁鼻亭神记

鼻亭神,象祠也。不知何自始立,因而勿除,完而恒新,相传且千岁。

元和九年,河东薛公由刑部郎中刺道州,除秽革邪,敷和于下。州之罢人,去乱即治,变呻为谣,若痿而起,若矇而瞭,腾踊相视,欢爱克顺。既底于理,公乃考民风,披地图,得是祠。骇曰:“象之道,以为子则傲,以为弟则贼,君有鼻,而天子之吏实理。以恶德而专世祀,殆非化吾人之意哉!”命亟去之。于是撤其屋,墟其地,沈其主于江。公又惧楚俗之尚鬼而难谕也,乃遍告于人曰:“吾闻‘鬼神不歆非类’,又曰‘淫祀无福’。凡天子命刺史于下,非以专土疆、督货贿而已也。盖将教孝悌,去奇邪,俾斯人敦忠睦友,祗肃信让,以顺于道。吾之斥是祠,以明教也。苟离于正,虽千裁之违,吾得而更之,况今兹乎!苟有不善,虽异代之鬼,吾得而攘之。况斯人乎?”州民既谕,相与歌曰:“我有耇老,公燠其肌。我有病癃,公起其羸。髫童之嚚,公实智之。鳏孤孔艰,公实遂之。孰尊恶德?远矣自古。孰羡淫昏,俾我斯瞽。千岁之冥,公辟其户。我子洎孙,延世有慕。”

宗元时谪永州,迩公之邦。闻其歌诗,以为古道罕用,赖公而存,斥一祠而二教兴焉。明罚行于鬼神,恺悌达于蛮夷,不唯禁淫祀、黜非类而已。愿为记以刻山石,俾知教之首。

永州龙兴寺息壤记

永州龙兴寺东北陬有堂,堂之地隆然负砖甓而起者,广四步,暠一尺五寸。始之为堂也,夷之而又高,凡持锸者尽死。永州居楚、越间,其人鬼且机。由是寺之人皆神之,人莫敢夷。

《史记·天官书》及《汉志》有地长之占,而亡其说。甘茂盟息壤,盖其地有是类也。昔之异书,有记洪水滔天,鮌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帝乃令祝融杀鮌于羽郊,其言不经见。今是土也,夷之者不幸而死,岂帝之所爱耶?南方多疫,劳者先死,则彼持锸者,其死于劳且疫也,土乌能神?

余恐学者之至于斯,征是言,而唯异书之信,故记于堂上。

永州龙兴寺东丘记

游之适,大率有二: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其地之凌阻峭,出幽郁,寥廓悠长,则于旷宜;抵丘垤,伏灌莽,迫遽回合,则于奥宜。因其旷,虽增以崇台延阁,回环日星,临瞰风雨,不可病其敞也;因其奥,虽增以茂树暎石,穹若洞谷,蓊若林麓,不可病其邃也。

今所谓东丘者,奥之宜者也。其始龛之外弃地,余得而合焉,以属于堂之北陲。凡坳洼坻岸之状,无废其故。屏以密竹,联以曲梁。桂桧松杉楩楠之植,几三百本,嘉卉美石,又经纬之。俯入绿缛,幽荫荟蔚。步武错迕,不知所出。温风不烁,清气自至。水亭狭室,曲有奥趣。然而至焉者,往往以邃为病。

噫,龙兴,永之佳寺也!登高殿可以望南极,辟大门可以瞰湘流,若是其旷也。而于是小丘,又将披而攘之。则吾所谓游有二者,无乃阙焉而丧其地之宜乎?丘之幽幽,可以处休。丘之窅窅,可以观妙。溽暑遁去,兹丘之下;大和不迁,兹丘之巅。奥乎兹丘,孰从我游?余无召公之德,惧翦伐之及也,故书以祈后之君子。

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

法华寺居永州,地最高。有僧曰觉照,照居寺西庑下。庑之外有大竹数万,又其外山形下绝。然而薪蒸筿汤,蒙杂拥蔽,吾意伐而除之,必将有见焉。照谓余曰:“是其下有陂池芙蕖,申以湘水之流,众山之会,果去是,其见远矣。”遂命仆人持刀斧,群而翦焉。丛莽下颓,万类皆出,旷焉茫焉,天为之益高,地为之加辟,丘陵山谷之峻,江湖池泽之大,咸若有增广之者。夫其地之奇,必以遗乎后,不可旷也。余时谪为州司马,官外乎常员,而心得无事。乃取官之禄秩,以为其亭,其高且广,盖方丈者二焉。

或异照之居于斯,而不蚤为是也。余谓昔之上人者,不起宴坐,足以观于空色之实,而游乎物之终始。其照也逾寂,其觉也逾有。然则向之碍之者为果碍耶?今之辟之者为果辟耶?彼所谓觉而照者,吾讵知其不由是道也?岂若吾族之挈挈于通塞有无之方以自狭耶?或曰,然则宜书之。乃书于石。

永州龙兴寺西轩记

永贞年,余名在党人,不容于尚书省。出为邵州。道贬永州司马。至则无以为居,居龙兴寺西序之下。余知释氏之道且久,固所愿也。然余所庇之屋甚隐蔽,其户北向,居昧昧也。寺之居,于是州为高。西序之西,属当大江之流;江之外,山谷林麓甚众。于是凿西墉以为户,户之外为轩,以临群木之杪,无不瞩焉。不徙席,不运几,而得大观。

夫室,向者之室也;席与几,向者之处也。向也昧,而今也显,岂异物耶?因悟夫佛之道,可以转惑见为真智,即群迷为正觉,舍大暗为光明。夫性岂异物耶?孰能为余凿大昏之墉,辟灵照之户,广应物之轩者,吾将与为徒。遂书为二:其一志诸户外,其一以贻巽上人焉。

柳州复大云寺记

越人信祥而易杀,傲化而偭俪仁。病且忧,则聚巫师,用鸡卜。始则杀小牲,不可则杀中牲,又不可则杀大牲,而又不可则诀亲戚饬死事,曰“神不置我已”矣。因不食蔽面死。以故户易耗,田易荒,而畜字不孳。董之礼则顽,束之刑则逃,唯浮图事神而语大,可因而入焉,有以佐教化。

柳州始以邦命置四寺,其三在水北,而大云寺在水南。水北环治城六百室,水南三百室。俄而水南火,大云寺焚而不复且百年。三百室之人失其所依归,复立神而杀焉。元和十年,刺史柳宗元始至,逐神于隐远而取其地,其傍有小僧舍,辟之,广大逵,达横术,北属之江。告于大府,取寺之故名,作大门,以字揭之。立东西序,崇佛庙,为学者居。会其徒而委之食,使击磬鼓钟,以严其道而传其言。而人始复去鬼息杀,而务趣于仁爱。病且忧,其有告焉而顺之,庶乎教夷之宜也。凡立屋,大小若干楹;凡辟地,南北东西若干亩。凡树木若干本,竹三万竿,圃百畦,田若干塍。治事僧曰退思,曰令寰,曰道坚。后二年十月某日,寺皆复就。

永州龙兴寺修净土院记

中州之西数万里,有国曰身毒,释迦牟尼如来示现之地。彼佛言曰:“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曰极乐,佛号无量寿如来。其国无有三恶八难,众宝以为饰;其人无有十缠九恼,群圣以为友。有能诚心大愿归心是土者,苟念力具足,则往生彼国,然后出三界之外。”其于佛道无退转者,其言无所欺也。晋时庐山远法师作《念佛三昧咏》,大劝于时。其后天台岂页大师著《释净土十疑论》,弘宣其教,周密微妙,迷者咸赖焉,盖其留异迹而去者甚众。

永州龙兴寺,前刺史李承晊及僧法林,置净土堂于寺之东偏,常奉斯事。逮今馀二十年,廉隅毁顿,图像崩坠。会巽上人居其宇下,始复理焉。上人者,修最上乘,解第一义。无体空折色之迹,而造乎真源,通假有借无之名,而入于实相。境与智合,事与理并。故虽往生之因,亦相用不舍。誓葺兹字,以开后学。有信士图为佛像,法相甚具焉。今刺史冯公作大门以表其位,余遂周延四阿,环以廊庑,绩二大士之像,缯盖幢幡,以成就之。呜呼!有能求无生之生者,知舟筏之存乎是。遂以《天台十疑论》书于墙宇,使观者起信焉。

永州铁炉步志

江之浒,凡舟可縻而上下者曰步。永州北郭,有步曰铁炉步。余乘舟来,居九年,往来求其所以为铁炉者无有。问之人,曰:“盖尝有锻者居,其人去而炉毁者不知年矣,独有其号冒而存。”余曰:“嘻,世固有事去名存而冒焉若是耶?”

步之人曰:“子何独怪是?今世有负其姓而立于天下者,曰:‘吾门大,他不我敌也。’问其位与德,曰:‘久矣其先也。’然而彼犹曰‘我大’,世亦曰‘某氏大’。其冒于号有以异于兹步者乎?向使有闻兹步之号,而不足釜锜、钱镈、刀铁者,怀价而来,能有得其欲乎?则求位与德于彼,其不可得亦犹是也。位存焉而德无有,犹不足大其门,然世且乐为之下。子胡不怪彼而独怪于是?大者桀冒禹,纣冒汤,幽、厉冒文、武,以傲天下。由不知推其本而姑大其故号,以至于败,为世笑僇,斯可以甚惧。若求兹步之实,而不得釜锜、钱镈、刀鈇者,则去而之他,又何害乎?子之惊于是,末矣。”

余以为古有太史,观民风,采民言,若是者,则有得矣。嘉其言可采,书以为志。

游黄溪记

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

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东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祠之上,两山墙立,如丹碧之华叶骈植,与山升降。其缺者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黄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丽,殆不可状。其略若剖大瓮,侧立千尺,溪水积焉。黛蓄膏渟,来若白虹,沈沈无声,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下。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临峻流,若颏颔龈腭。其下大石杂列,可坐饮食。有鸟赤首乌翼,大如鹄,方东向立。自是又南数里,地皆一状,树益壮,石益瘦,水鸣皆锵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缓,有土田。始黄神为人时,居其地。

传者曰:“黄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号黄氏,逃来,择其深峭者潜焉。始莽尝曰:‘余黄虞之后也’,故号其女曰黄皇室主。黄”与“王”声相迩,而又有本,其所以传言者益验。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为有道。死乃俎豆之,为立祠。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阴溪水上。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既归为记,以启后之好游者。

始得西山宴游记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隟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筏,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土娄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钴镯潭记

钴鉧潭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亩馀,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赞财以缓祸。”予乐而如其言。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有声漯然。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

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钴镯潭西小丘记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鉧潭。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

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冷之状与目谋,营营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傲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袁家渴记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鉧潭。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支流者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又无际。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楠石楠、楩槠柚。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水石。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扬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也,出而传于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石渠记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渠之广或咫尺,或倍尺,其长可十许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鲜环周。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堕小潭。潭幅员减百尺,清深多鯈鱼。又北曲行纡馀,睨若无穷,然卒入于渴。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

予从州牧得之,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酾而盈。惜其未始有传焉者,故累记其所属,遗之其人,书之其阳,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元和七年正月八日,蠲渠至大石。十月十九日,逾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于是始穷也。

石涧记

石渠之事既穷,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民又桥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亘石为底,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箭,扫陈叶,排腐木,可罗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络之流,触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龙鳞之石,均荫其上。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得意之日,与石渠同。

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由百家濑上而来者,先石涧,后石渠。涧之可穷者,皆出石城村东南,其间可乐者数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

小石城山记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木丽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傥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柳州东亭记

出州南谯门,左行二十六步,有弃地在道南。南值江,西际垂杨传置,东曰东馆。其内草木猥奥,有崖谷,倾亚缺圮。得以为囿,蛇得以为薮,人莫能居。

至是始命披刜蠲疏,树以竹箭松柽桂桧柏杉。易为堂亭,峭为杠梁。下上徊翔,前出两翼。凭空拒江,江化为湖。众山横环,嶛阔瀴湾。当邑居之剧,而忘乎人间,斯亦奇矣。乃取馆之北宇,右辟之以为夕室;取传置之东宇,左辟之以为朝室;又北辟之以为阴室;作屋于北牖下以为阳室;作斯亭于中以为中室。朝室以夕居之,夕室以朝居之,中室日中而居之。阴室以违温风焉,阳室以违凄风焉。若无寒暑也,则朝夕复其号。

既成,作石于中室,书以告后之人,庶勿坏。元和十二年九月某日,柳宗元记。

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

古之州治,在浔水南山石间。今徙在水北,直平四十里,南北东西皆水汇。北有双山,夹道崭然,曰背石山。有支川东流入于浔水。浔水因是北而东,尽大壁下。其壁曰龙壁,其下多秀石,可砚。南绝水,有山无麓,广百寻,高五丈,下上若一,日甑山。山之南皆大山,多奇。又南且西,曰驾鹤山,壮耸环立,古州治负焉。有泉在坎下,恒盈而不流。南有山,正方而崇,类屏者,曰屏山。其西曰四姥山,皆独立不倚。北沈浔水濑下。

又西曰仙弈之山。山之西可上。其上有穴,穴有屏,有室,有宇。其宇下有流石成形,如肺肝,如茄房,或积于下,如人,如禽,如器物,甚众。东西九十尺,南北少半。东登入小穴,常有四尺,则廓然甚大。无窍正黑,烛之,高仅见其宇,皆流石怪状。由屏南室中入小穴,倍常而上,始黑,已而大明,为上室。由上室而上,有穴,北出之,乃临大野,飞鸟皆视其背。其始登者,得石枰于上,黑肌而赤脉,十有八道,可弈,故以云。其山多柽多槠,多筼筜之竹,多橐吾。其鸟多秭归。

石鱼之山,全石,无大草木。山小而高,其形如立鱼。尤多秭归。西有穴,类仙弈。入其穴,东出,其西北灵泉在东趾下,有麓环之。泉大类毂雷鸣,西奔二十尺,有洄在石涧,因伏无所见,多绿青之鱼,多石鲫,多鯈。

雷山两崖皆东西,雷水出焉。蓄崖中曰雷塘,能出云气,作雷雨,变见有光。祷用俎鱼、豆彘、脩形、糈粽、阴酒,虔则应。在立鱼南,其间多美山,无名而深。峨山在野中,无麓,峨水出焉,东流入于浔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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