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实兄:
搬家,搬往稍好的环境本是一件乐事,对于我们上了年纪的人,却等于害一场大病。而且,有些年高的老干部,进去住不了几个月就病倒走了。我从八月初起开始活动,简单的装修结束,便时动时停地开始搬迁了。外部原因,煤气未接通,有时前门、后门挖路,拆房有碍进入的交通,而周围挖路又时停时动,不能顺当地进入新居。主观方面,最苦的是书累!这书就是“输”,就是败笔!当年倪墨炎②同志创办《书城》时,他说得妙,不能称《书城》,要联起来呼叫为《书城杂志》,否则上海人便认为(至少会含有斥骂之意)“输成”了。以上不是闲话,我从七月底八月一二号起,有两个女儿相助,中间我外出八天,其余最繁重的工作是留书、当废品卖书及包扎留下的书准备上车运到新居,天气酷热,日夜弄书,本人的装束则是从人到猿,或似孙行者腰间只包一块虎皮那样,等女儿上班去,我就这么动作起来。虽然十分辛苦,还是挨斥责,太慢!现在已经入住“和平里南口民旺六巷大院三号楼四门三层一号”了。邮编还记不得,煤气已接上,电话安装了……可是邮递不便。如有来示,请寄朝内大街166号人民出版社,邮编100706。
这里如坐公交车,116号汽车,从和平里南口到东单,九站(大站),顺当时也只要二十几分钟,这只有在八点以后才可能如此。再加上走出大院,由胡同走到和平里东街马路上,大约十二分钟,比从前在东单差多了,不过住处面(积)几乎大了一倍,是件大好事。之所以给您这么啰唆了这样一大段,就是报告这一个多月做了些什么的意思。今天才从纸箱子中找出纸笔,给您和王平同志们写信。附近环境,“四至”只了解“三至”——南二十来公尺到北京旧内城的北护城河,邮筒、邮局还未见到,写这个三页信算是报到。现在能有开水喝,有面条吃了,电话可以用(只可惜,电话本不知在哪个纸箱里)。我杂乱惯了,现在受无序的苦,只好忍着,忍两个月可以了吧。停止废话,祝阖第康宁!
戴文葆拜上
二〇〇〇年九月五日
① 于光远(1915-2013),原名郁锺正,上海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学部委员、副院长、顾问。
② 倪墨炎(1933-),浙江绍兴人,原《书城》杂志主编。
实兄:
寄上中央民族大学藏学教授王尧①兄一文,别具一格地为庆祝费孝通②先生九十华诞献辞。费老希望他先在报刊发表(出书在后了)。他教(叫)我先读一过,找个刊物考虑刊登。王尧此文淋漓尽致,哪壶不开提哪壶,费老非常喜欢,我只有投奔您了。我搬家弄得屋内大乱,找不到书(还未整理淘汰好),只改了孟子书引文一字,《东坡文集》不在手边。容四日后询问清楚再告(我怕引苏文有错字)。现被署里拉到香山去看我不想看的许多书。谢谢!此之谓驯服工具之一也。
祝新年好!俪安!
戴文葆拜上
二〇〇〇年九月五日
①王尧(1928-),江苏涟水人,中央民族大学藏学院教授、藏学家、民族史学家。
② 费孝通(1910-2005),江苏吴江人,社会学家。
王尧扶着潘光旦,死在他怀里。潘老从未哭过,女婿自杀后,对他外孙女嚎啕大哭,不久女儿也死了!
周实兄:
在接电话时,我本还讲几句,就是果真发表的话,这封信①并无文学价值,只是我读你的诗时,我自己也被拉进你的诗了。我少年与青年交界时,欢喜“新月派”(是这么称呼的吗?我久已忘记了应该怎么称),也写过诗,还在省级报纸上发表过,没有为稿费,也不给稿费,只是为了抒发我的心情。八十年代初,忽然也想写诗,完全是一时激动,写了十五六首,后来都撕掉了。我不应该写这种“新诗”,旧诗韵脚不能掌握四声,只有在被当作“右派”前几个月写过一首旧诗,后来交代在检讨中。我不能有诗性。那信是我给你写的,是我的读后感,老实话,是把心扒开来谢谢你给我一本精美的诗集(我是爱诗的,新旧都喜欢,现在还在不断读中外诗)。请你在一批读后发表时,说我一句,是(完全是私人信件)当初未想到被编辑的人要公开了。——同行么,我也是编辑,应该满足当编辑的要求。真话,写的是真话,不管人家怎么说,要说真话。
谢谢你了,想不到《书屋》②这么厚爱。
俪安!
文葆拜上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九点多(接来电话后写的)
署名就是名字,不加姓,好么?又上。周实兄:
刚刚收到了复印件,本是信笔写的,真实的,不删不改了。“中国人说话是算数的!”我相信并借用这往昔的豪言壮语。
① 周实注:他所说的“这封信”是指他2000年10月15日写给我的那封信,也就是他谈拙著《剪影》的那封信,信已在前面的文字中被我引用了。
② 周实注:他听错了,是我给了《出版广角》,《出版广角》要发,不是《书屋》。
我是乐天知命的人,少时就怀有这乐观的心情,感到结尾匆匆,似乎没劲,应该来点劲好吗?请代斟酌,可否加一段,另行起,放在“许多不切题的字句呢”之下:
哇!予恨不得学于大哲学家也,尊敬的伟大导师卡尔·马克思,他老人家私淑的黑格尔,不是说过什么“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么!
请您核定:①要不要加?破坏气氛么?可加可不加。②如要加,放在哪里好?还是放在“密尔顿又怎样呢?”之下另起呢?悉听尊便。谢谢谢谢!
不要客气,由您做主,要顺,不破坏氛围。
文葆拜上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四日下午四时
这封信是他对2000年10月15日信的补充。那封信就是他谈拙著《剪影》的信。那封信已被我引用在前面的文字中。我将他想补充的这句话没有按他的意思加,而是加在了前面一段,即“密尔顿又怎样呢?”那句话的后面了。
周实同志:
来函拜悉。
信息中心很重要,有意义。鹰迁乔木,相信一如既往,做出更多贡献!
祝俪安!
戴文葆
(二〇〇一年)七月五日
王平同志均此问好!
周实兄:
现在和您通信少了,不知您确切的工作情况如何。我看现在改革的设计,工作不大好做,事业单位对待,好像并未与计划经济时有多大距离,人事制度也还是一样处置,目前放下主编的工作,恐怕不是很不好,反正编辑工作的名声已是一种存在了。我这么说,是阿Q么?鲁迅先生说不准他“革命”,倒也是真的。您笑我又回到八十年代初么?
《书屋》七八期以后还是见到的,能收到寄来的杂志,有时迟些,到三联韬奋中心一层也能见到。新主编大约还是用的您存下的稿子,如毛公《别友人》的考据,是用心拜读原诗联系其时的,是很有意思的。其人如天纵,敢想敢动,作者能顺其所言查验四周,就揭示了问题。这主编似乎还在你走的路上往前行,不知印象对否?请指教。
八期以后就未见到杂志了①。我查了几期,未见王尧为费老寿诞纪事所写一文②。记得他好像跟我说过,你过去早把校样给他看了,是不是该文现在不大好发表呢?我因为去年三月要他为民族社写一本十几万字给大众读的书,早应交稿,但出版社催我,我不敢催他,怕他问我其文如何处置,只好请您查询见告,务祈了解,以应对老友。
我近来身体不太好,主要是休息不充分,不大安宁。因为我自身“功成名就”,难得难得,就是常因世事而受外界刺激,以致休息不够。我本应该像为您诗集所写的读后感一样,应该丢弃丢弃,不理会无能理会的外界杂事及动静。可我关心现实的顽疾难愈,虽力戒关怀世事,而力度不够,引起一些无可奈何的苦恼,太不值得,应该随它去吧!不随它去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应该收心,返回本真,只顾自身,安度残年,可我有时实在难免胡思乱想,偶尔又有表示,实在大错。这是我们读书留下的顽症啊!今日(11月5日)早晨九点差十分写到这里,王尧自欧洲回来来电话了,关于他文章的询问就作废了!
王尧兄已经给您写信了,我想,西班牙人赞叹《书屋》,您考虑过去的合订本还可以卖吧?请想一下怎么回信,卖杂志、旧杂志不犯法吧?就是要考虑怎么出口才无阻③,请与王尧联系询问,我觉得应该传播,想办法传播。
① 周实注:与前面那句“《书屋》七八期以后还是见到的”有矛盾,但我还是与新的编辑部联系了,请他们不要漏寄了他。
② 周实注:已发《书屋》2001年第6期,也就是我主编该杂志的最后一期,他可能没看到或看过忘记了。
③ 周实注:不得不感佩他的天真,我自己也一样吧。
您现在具体靠做什么拿工资呢?有人竟说你在资料室工作,资料室就是信息中心①吧?
谢谢终于把王尧的文章发表,他十分感谢您!
我今年几乎没有写什么,由于搬家后不太安宁,身体不太好,后天去做CT,(估计)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是协和大夫仔细,要查看一下。数日前黄一九②先生来京,过我处又为我开了药方,我将双管齐下吃点药。
匆祝俪安!全家好!
戴文葆拜上
(二〇〇一年)十一月五日早晨
周实兄:
来书接读,知道您在奋笔疾书,还是自己创作好!
收到来示同时,接到教育社寄下《书屋》十一月号,请释念!
与你主持时文风近似。王平仍列名封面设计。
匆匆祝笔健!
戴文葆上
(二〇〇一年)十一月廿九日
一口气读完这些信,想着他已远远离去,不由得又自然想起他主编的那套丛书——那套《书海浮槎》丛书,那丛书里有他一本,书名是《月是故乡明》。
① 周实注:是,信息中心就是资料室,信息中心好听些吧。
② 黄一九,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社长。
先生简介
戴文葆(1922-2008),曾用名戴文宝,笔名慕松、郁进、丁闻葆,江苏阜宁人。一九四二年参加中共南方局青委领导下的“据点”,从事地下革命工作。一九四四年曾任《中国学生导报》主编。一九四五年复旦大学毕业,到重庆广益中学任教。一九四六年至一九五一年在上海《大公报》工作,任评委、副编辑主任、管委会委员。一九五一年至一九七九年先后在人民出版社、三联书店、中华书局工作。在“反右”“文革”期间受到冲击和不公正对待,一九七九年平反改正后又回到出版系统工作。一九八三年评为编审。一九八七年获首届“韬奋出版奖”。其主要著作有《国际形势读本》《新颖的课题》《号角与火种》《月是故乡明》《寻觅与审视》《射水纪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