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我却不懂画。我只是觉得他画得怪，画得和其他人不一样。我喜欢和其他人不一样。我觉得与其他人不一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他的字，每次都看出我一身汗，连猜带蒙，好久好久，才算大致弄个明白。我还曾把他的字，掩去落款，复印了，让书界的一些朋友看，他们竟也和我一样，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最后大都这般结论：这个人，不得了，行草篆糅在一起了，不是个疯子，就是位大家！
到底是疯子还是大家，不知道，也不好说。不管是什么，他是我的永厚老兄。我喜欢我的永厚老兄。
永厚老兄是关爱我的。他对我的这种关爱，除了写信，就是画画。画画支持《书屋》，画画给我鼓励，画画逗我哈哈一笑，使我不觉人生寂寞，并对前路再添信心。最近，他又寄我一画，画很窄且很长。画面上除了一首诗，几个印，只有一只大鹏展翅，背负苍天，俯视人间。整个画面的百分之八十，都被那巨大的翅膀盖住。翅膀下的那首诗，是谭嗣同的《晨登衡岳祝融峰》。那字，自然又让我连猜带蒙地琢磨了好久，结果只看出后两句，前两句终归蒙不出来，只好打电话请教于他。诗是从大鹏的角度看的：“地沉星尽没，天跃日初熔。半勺洞庭水，秋寒欲起龙。”我为这构图而叫绝，更为这画意所震撼。我在画前站了很久，心里竟涌出许多图像，热血也跟着沸腾起来。我想我也应写几句，记下自己看画的心情。我当时是这样写的：
升起来了
那只鸟
像遮天盖地的滚滚雷霆
每扇一下
一阵飓风
天地万物都为之动容
翅尖撩起的江河之水
铺成化雨积雪的飞云
转眼，又忽无影无踪
好似消失的某个梦
真的飞过了一只鸟吗
有人在揉着眼睛问
很明显，我和永厚老兄不同。永厚老兄是开朗的，豁达的，无论是人还是笔。而我总免不了有一点忧郁。我知道这样不太好，想改也一下改不掉。这就是性格使然吧。
他还送过我他的书，我也曾经连夜翻看，写下我的读后感。
永厚先生又出画了，是“人民美术”为他出的，纳入“德艺双馨”丛书。看着“德艺双馨”四字，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我笑没有别的意思。我笑是因他曾在读了《歌德·缺德》之后画过一幅《风赋（宋玉）》，那画上面有段文字写得有点味道的：“楚襄王三逼宋玉使成‘共风’之说，‘发明耳目’颂大王之雄风，‘死生不卒’申万民之冤苦。扬子曰：‘尸位素餐，壮夫难为。’后世之舐痔骂街，遂立门户，嗟夫。《风赋》歌德，或为绝响，是知宋人曹商、贾府焦大千古同宗也。”尸位素餐，丈夫不为，于是世上有了屈原。尸位素餐，壮夫难为，于是世上有了《风赋》。宋玉算得壮夫么？既用心地使劲歌德，又勇敢地暗讽缺德，好像也可算得上的。看那画面，又肥又胖，南人北相，男人女相，衣袍也在随风飘荡，似乎亦可算得是文人有点壮夫相了。
我看永厚先生的画，多为注目凝神地将画推到远处看。尤其有些画，只有推到远处看，才能看清是什么，或者大致是什么。如果只是放在眼前，就只看见一些线条，一些笔墨，一些歪七斜八的字。比如《李白〈上云乐〉》，我就看了好一阵，才看出那女娲的脚，女娲的手，以及那一对奶子。至于那脑袋，直到最后，我也没找到。或许根本就没画，被他省略了。或许是因版面设计，被他或者是编辑，咔嚓一下，砍掉了。砍掉不要紧，好在还有字，题在那画上：“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蒙蒙若沙尘。李白《上云乐》宜乎尼采之千岁老狐也。”一个看人若沙尘，一个视人是瓦砾，前后千年，宛如转世，不是老狐是什么？永厚先生这类画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大多不是画什么那画也就像什么，而是恰恰反过来，他若画什么就不像什么结果却更像什么。他是喜欢搞怪的，不怪他就不舒服，怪了他才会得意。
还有那些字，那些题在画上的字，那些由画生出的字，那些生出画来的字，就更是有意味了：
“大王过长安，迳年雷不散。似闻吼声远，恶云惊复见。忆昔菜花繁，碧血荐白幡。天公应抖擞，不许隐南山。”不信，你就隐隐看，看你到底几条命！即使你是山大王，即使你是一只老虎，一座山岩变成的老虎，你也不能随意隐的。
“子都，郑之美男也，擅暗箭，忌人有功，郑伐许，射颖考叔，人不敢言。郑庄使征众，从巫咒之，子都但嬉笑曰：吾，无神论者，尔奈我何。是故，孟子有言云：不知子都之佼者，无目者也。”画面上有两点红，一是一个细小的印章，一是子都藏在背后握着一张大弓的手。
“羿教逢蒙射，艺成，逢蒙射羿。初民曰：羿死固可哀，然遗此祸害与我亦大缺德矣。是故，孟子有言曰：羿亦有罪。”画面上一紫蓝力士，从胸至腹，稀稀拉拉，龇着一些黑色的卷毛，持一儿童玩的小弓，沉浸在一团火红之中，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颜驷暮年犹为郎，武帝异问之，驷对曰：文帝好文臣好武，景帝好美臣貌丑，陛下好少臣已老，是以三世不遇。武帝怜之，封为校尉，且大于今之科长。”可怜，颜驷，今亦不少。
“太史公曰：网漏于吞舟之鱼。《酷吏列传》陈老总说：无网之网巨网也。是知古不如今亦甚矣。”确实。
“世上几多开山戏，每到收场总伤怀。”李逵就是再好汉，也被一杯毒酒鸩了。
“‘云想衣裳花想容’好么？好！‘无活时节藤下坐，打个哈欠，伸懒腰’如何？（按：‘无活’为日本东京平民诗人岩崎毋乡的俳句）好呀！为什么？享受呀！‘无活’比‘云想’怎样？可不一样，李白的‘云想’是陪皇上玩，心里委屈着哪。”委屈两字，直指人心。
“《金瓶梅》是谁？——《红楼梦》他妈。”一句话，妙绝。
好了，打住，不抄了，再抄就是文抄公了。抄到这里又收到他和四益①兄的新书，一本题为《魏晋风度》，一本题为《错读儒林·聊斋索图》。两书又是文画璧合，由文生画，由画生文，画上仍有好多的字，好多意味深长的字。
字一有意味，就非只是字，而是思想了。永厚先生的这类画就是字画相生的思想。你若跟不上他的思想，就难以明白他的画了。
① 陈四益（1939-），曾为新华社《瞭望》周刊副总编辑，曾出版有丁聪插图的《绘图新百喻》、黄永厚插图的《乱翻书》等。
他的字重言外之意，画却凝聚笔头之气，那意出自他的良心，气也饱含他的良知。
我说的到底对不对呢？不管对不对，都是心里话，则是确定无疑的。
文章写到这个地方，似乎应该打住了，可是，脑海又突然浮现这么两件事：一件是那一次，他来长沙搞义卖，我去宾馆拜访他，获赠《黄永厚文画》。内夹一信封，我觉得奇怪，打开来一看，原来是车马费一百元。我哈哈笑了，他也哈哈笑。这是我平生第一回，也是绝无仅有的一回，我去看朋友，他还给我车马费。第二件是编《书屋》时，总是遇到各种情况。有一次，一激动，写了两句话：一句是草木犹人经得住风刀霜剑，一句是云水无心管什么飞短流长，觉得表达了自己的心情。于是，也就寄给他，请他为我写成大字，我要挂在墙壁上。他很快就写来了，而且替我裱好了。后来，我再看，总不由感叹：那时，人已不年轻，气却还是那样盛，而且盛得有点傻。如果不是那样傻，就不会那样编《书屋》了！人总是这样，总是后来才看到自己先前的样子。
先生简介
黄永厚，一九二八年生，土家族，湖南凤凰人。一九四九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入文工队工作。一九五四年入中央美术学院绘画系，一九五六年毕业。一九六〇年在合肥工业大学建筑系任教。一九八四年任安徽省书画院画师。擅长中国画。现居北京。其作品常借用中国传统文化里的神话人物、故事传奇、诗词曲赋、小说话本等元素，集书法、绘画、杂文于一体，展示个人独特的风格，表达自己别样的感受。其作品主要有《九方皋》《渐江》《桃源》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