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也有写得沉重的,比如《戴厚英①—— 一个真正的人》。此文发表于《书屋》的1999年第1期。文章的末尾落笔为“一九九八年一月二十五日于北京医院病房中”。查萧乾夫人文洁若②所撰写的《萧乾年表》,萧乾开始写此文的时间是1996年8月31日,即戴厚英遇害6日之后(戴厚英遇害于1996年8月25日)。从1996年8月31日开始写作到1998年1月25日定稿于北京医院病房,这期间有一年零五个月。这篇文章寄给《书屋》的时间是1998年3月7日。《书屋》之所以延迟刊出,是因文洁若先生在信中对此稿有特别嘱咐:“周实同志:寄上萧乾所写的《戴厚英文集序》。戴厚英遇害后,安徽人民出版社准备出她的八卷集,约萧乾写了这篇序。但他们怕节外生枝,所以此文如准备用,请与吴中杰同志联系,何时刊登好……”今天重读这篇文字,我心中感叹的是戴厚英的《人啊,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多少人读这本书啊(据说印数达上百万)!戴厚英这三个字又是何等响亮的名字!可如今,这本书又有几人还在读呢?戴厚英这三个字又有几人还记得呢?历史总是这样无情,人也如此容易淡忘!
萧乾在《书屋》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是他为他的《人生百味》所写的一篇短短的后记。这篇后记是1998年除夕,他在医院的病房里写的。《书屋》发表后记之时(1999年第3期),他已病逝(1999年2月11日),他的署名也加上了黑框。下面我引用这篇后记作为我对他的怀念,因为这篇短短的后记是萧乾对他的人生的总结:
旅英七载回沪定居后,一九四七年我编了个集子,题名《人生采访》。改革开放后,早已年届七旬的我,竟然雄心勃勃地动了摘除肾结石的手术,原以为这样就可去闯荡人生,重新走上创作的道路,岂料事与愿违!从那以后我就过起打针吃药的日子。尤其这两年,我只能在病房方寸之地里细细地咀嚼这百味人生了。
① 戴厚英(1938-1996),安徽颍上人,当代著名女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人啊,人!》《诗人之死》等。
② 文洁若(1927-),生于北京,曾任职于三联书店、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2012年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获得者。
这部集子里所收录的四十篇散文,均选自我半个世纪的作品。头三十年(1949-1978),身不由己,基本上写的是奉命文学,如写土改的《土地回老家》。只有一九五六年我才在宽松的气氛下,有机会到内蒙和东北跑了一阵,写下了《草原即景》《初冬过三峡》《大象与大纲》《餐车里的美学》《万里赶羊》等具有个人风格的作品。
但是好景不长。转年在大鸣大放中,我就因《放心·容忍·人事工作》一文惹火烧身,从而被禁止写作达二十二年之久。
近二十年来,随着改革开放,我国文学突破了旧框框,开辟了新天地。这二十年是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以来,灿烂的二十年,是黄金时代。文学艺术取得了很大成就,新人辈出,不断地探索内涵丰富的文学样式,变化多端,颇堪瞩目。
改革的清风也给我带来了新的转机。尽管身体越来越差了,我却一直同疾病作斗争,始终没放下手中的笔。最后七篇是在病房里写的。我曾把创作比成春蚕吐丝——我决心吐到最后一口。
他是吐到了最后一口,这话可是一点不假,这从《萧乾年表》之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
1999年(89岁)
1月19日,几天来,病人主诉左半身发麻,开始输液。到核医学科做检查,对脑部拍摄放射性核素显像照片。诊断结果为脑供血不足。
1月20日,为李景端的《波涛上的足迹》写序《一位有眼光的出版家》。
1月22日,给巴金和李济生写信。
1月24日,拍电视、录像。
1月26日,收到朱镕基总理的亲笔信,祝寿并贺《萧乾文集》出版。
1月27日,中国作协、中央文史馆、中国现代文学馆和浙江文艺出版社联合举行萧乾文学创作70周年暨文集出版座谈会。文洁若代表萧乾参加,并在会上发言。座谈会上气氛热烈。萧乾早年的同事,多年的朋友,或是晚辈的读者学生,分别回顾了萧乾几十年来的坎坷生涯、创作道路、著述成就、道德文章,有感叹,有敬佩,也有理性的客观分析。大家深感萧乾一生是用“心”写作的一生,特别是其晚年的作品,真诚坦荡,深邃警醒,读来发人深省,耐人寻味。自称“未带地图的旅人”的萧乾,是我国现当代文学创作中一位重要作家。同时,他又是卓有成就的记者、编辑和翻译家。早在20世纪30年代,他就因长篇小说《梦之谷》而名噪一时,成为京派作家的后起之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作为《大公报》驻英特派员写了大量通讯报道,成为唯一亲临欧洲战场的中国记者。新中国成立后,他返回祖国,先后从事报刊编辑和文史研究。勤奋笔耕,还翻译了许多外国文学作品。
1月29日,给隔壁病房的老友胡昭衡写信。
2月3日,与来访的记者唐师曾谈话。
2月4日,半夜里从床上跌落。
2月5日,进入昏迷状态。
2月11日,因肾衰竭导致心脏衰竭,于下午6点去世。
看着这个年表之中他的这些最后的日子,想着他在那篇后记所说过的一段话,“改革开放后,早已年届七旬的我,竟然雄心勃勃地动了摘除肾结石的手术,原以为这样就可去闯荡人生,重新走上创作的道路,岂料事与愿违”,我的脑壳里就总是在想:如果他不做手术呢?如果保守治疗呢?他的肾会不会衰竭呢?也可能不会衰竭吧!也可能会好些吧!虽然我不是一个医生,但我总不禁这样想。
先生简介
萧乾(1910-1999),原名萧秉乾,化名萧若萍,蒙古族,出生于北京。世界闻名的记者,卓有成就的翻译家、作家,著名的中外文化交流使者。一九二六年在北京崇实中学学习,参加共青团,任崇实中学学生会主席兼校刊编辑。一九三〇年考入辅仁大学英文系学习。一九三一年任英文周刊《中国简报》(China in Brief)文艺版主编,翻译和介绍中国文学作品。后转入燕京大学新闻系学习,一九三五年毕业,任《大公报·文艺》主编,并兼旅行记者。一九三九年受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邀请赴伦敦任教,同时兼《大公报》驻英记者。一九四二年进入英国剑桥大学英国文学系当研究生,进行英国心理派小说研究。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战战火燃遍英伦,一九四四年放弃剑桥学位,毅然担任起《大公报》驻英特派员兼战地随军记者,成为当时西欧战场上唯一的中国记者,在战火纷飞的欧洲战场采访,写下了《银风筝下的伦敦》《矛盾交响曲》等描写欧洲人民反法西斯斗争的大量通讯和特写。一九四五年赴美国旧金山采访联合国成立大会、波茨坦会议和纽伦堡对纳粹战犯的审判。一九四六年回国继续在《大公报》工作,兼任复旦大学英文系和新闻系教授。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人民中国》(英文版)副主编,《译文》杂志编辑部副主任,《人民日报》文艺版顾问,《文艺报》副总编等职。一九五四年参加第一次全国文代会筹备工作。一九六一年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一九七九年起,历任中国作协理事、中央文史馆馆长、全国政协委员、民盟中央常委等职。晚年多次出访欧美及东南亚国家进行文化交流活动,写出了三百多万字的回忆录、散文、特写、随笔及译作。其主要著译作品有《篱下集》《梦之谷》《人生百味》《一本褪色的相册》《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尤利西斯》等。一九九八年十月出版的《萧乾文集》(1-10)收集了他的主要著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