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山野
七月。
生活是
浓红的酒，
而心是静的。
早晨，
我的歌，
挽着牛车的铃音；
从阴暗的山村
飘出……
早安呵：
静静的山野，
静静的阳光。
一条河，
一弯弓背的山岗
一道黄色的路，
鼓起
生命的弦。
在我的歌声中：
绿色的禾海，
是温柔的。
天青的浓雾，
是温柔的。
板桥，啼泣的水磨……
也是温柔的呵。
我走着。
高原干瘪的手，
拉长我的歌弦。
大地生命的潜流
润着我的歌喉。
在这啼泣的
疳哑的大地上，
我要让自己的歌，
连起
破碎的
远古的大地谣曲。
1941年，作于天水
鄂尔多斯草原
一
今天，
我歌颂
绿色的鄂尔多斯。
歌颂
北中国的
绿色的生命的乳汁
绿色的生活的海
绿色的战斗的旗子。
向远方
我的歌
滚滚地奔流……
发散着绿色的气息呵！
我的歌，
亲吻着
那无边的草原的音浪——
牧笛吹出的
原始的粗犷的歌音呀！
从草丛里
沙窝里
大风砂灰暗的门槛里
马蹄卷来的牧歌呀！
羊的，骆驼的，牧狗的铃音呀！
象卷发的灌木丛的骚响呀！……
歌声
溶合着草原绿色的气息，
草原
是一架古老的
生活的竖琴呵！
向远方
我歌唱着。
唱出了
从远古便沉淀在草原里的
生命的绿色，
我说
生活在幸福里的
健康的读者呵，
你们的生活
发着浓郁的太阳味，
你们的歌
飘扬在智慧的高峰。
我这粗野的歌
和歌声酿绘出的
草原的画像，
你们
是否感到陌生呢？
呵，这歌声
是寒郁的呵
这画幅
是灰暗的呵！
二
亲爱的读者，
多少年了
我听着
草原在哭泣……
我陪伴着草原
一起悲歌。
在漫天遍野的
大风砂囚禁的草原上，
在墓堆一样的蒙古包里，
我的哑地歌唱着，
那是
多么苍白的声音呵！
我歌唱着，
“草原，
悲哀的
鄂尔多斯草原，
从远古就这样灰暗，
太阳很少投射给它些许温暖……”
草原
被大阳摈弃在
寒冷的北回归线上，
悲哀压在草原上，
生活的激流
在冰冷的日子里冻结了。
滚滚的黄河
在北中国
寂寞地湍流着
琥珀色的泪浪，
象古骑士扔下的一张长弓
静静地
躺在草原上。
但，草原的绿色
也曾哺乳过
人类饥饿的生命。
草原上
生活的歌
也曾象黄河长流
激荡过……
嘿，远古，
这草原上的骑士，
一支骄傲的
上帝响鞭，
从鄂尔多斯
向西
打过亚细亚的脊粱，
马蹄
耕拓着迢迢的
黑色曲平原……
而以后
这草原
和草原上的骑士
衰老了……
年轻的骑士，
一去不返。
在怀乡病的困恼中
郁郁地战死，
草原
象老牧人干枯的须发
痉挛地飘着，
生命
是干涸的沙窝；
没有草，
没有花，
没有一滴永，，
没有一个脚印。
三
每当黄昏
草原是更寒郁的。
太阳，
紫红的大火堆
熄灭了，
火苗如枯萎的花瓣
在风砂的吹袭下
沉落进阴暗的草海争平沙下面……
草原
象一幅用浓红抹绘的
来来派的风景画：
红色的云天
红色的丛林
红色的平沙
红色的奔跑的马群。
那困厄的
扎在草原的蒙古包，
寂寞呵：
一盏羊脂灯
高高地悬在红柳梢，
象一只悲哀的哭红的眼睛
由远方
迎迓着
快马奔来的旅人。
那些围着火堆
饮着浓热的奶茶的牧人，
他们正在
暖着寒冷的心。
他们世世代代
牧放着牛羊，
而他们自己也是
王爷们的牛羊，
被剪去温暖的毛，
被挤干甜蜜的奶。
老牧人
白发连着白须
静静地呷着奶茶。
在草原上
他用牧鞭
扬走一串悲哀的年月。
悲哀的日子，
压弯了他的腰，
悲哀的日子在心灵
刻满了深长的血痕。
那些象沙漠上的百合花的女郎，
那些象地鼠一样可怜的小孩子，
那些象老骆驼一样瘦弱的女人，
他们，也围着火堆
也在暖着冰冷的生活呵！
当他们把耳朵
贴在草原冰冷的胸膛
静听着
远方响来的马蹄声，
很快就会有
披满风砂的旗人
和驼铃声一并涌来。
旅人，
在火堆旁
烤着冻紫的手，
喝一杯奶茶，
向主人
喷几句暖心的话。
然后
抽一袋烟叶
向黑色的夜雾
扬起马鞭；
“老汉，牙布牙……”①（①布牙，蒙语：再见。）
又钻进那
漫天遍野的风砂里，
默默地走了。……
草原上没有路
草原上的旅人
永远走着
不是路的路呀！
在大风砂里
在浓重的夜雾里
在深邃的灌木丛里
在野狼的悲嗥声里
寂寞地走着。
没有星星
没有流水的夜歌，
但他们知道
明天
草原上会滚来
一轮火红的太阳。
虽然
草原的夜，
——黑色的梦的山谷
是漫长而寒冷的，
但，他们还马不停蹄地在
黑夜里奔走，
他们从三边来，
他们是
赶着太阳的
车夫呵！
他们走着。……
明天
明天的太阳，
沿着夜的黑色的
腐烂的边沿，
滚来了。
四
昨天，
我还听见
鄂尔多斯草原上
牧民的血
在悲泣。
草原上，
那善良的牧民
生命的象征呵！
他们
棕红的皮肤上，
黑色的血脉
高高地滚起
反抗的浪。
呵，那血流，
多少年了
象囚犯身上的绳索
残酷地
捆着他们的生活，
绞死了
草原的生命力，
呵，那血流，
流着父亲的悲哀，
流着未来的孩子的悲哀。
嘿，今天
我听见
我也看见
鄂尔多斯草原上的
牧民的血，
象解冻的热流
从冰冷的皮肤里
从冰冷的生活的牢狱里
喷出来了，
喷出来了。……
草原上
牧民
在战斗的血火里冶炼，
他们的生活，
闪着血红的光芒，
他们的生命，
象沙土里滋长的红柳。
今天，
牧民们在战斗，
生活的河流
解冻了，澄清了，
澄清得
能照清鄂尔多斯草原
新的生命的像，
澄清得
能照清他们自己。
嘿，鄂尔多斯的
牧民的血，
开始滚滚地流动了！……
五
今天
我歌颂
绿色的鄂尔乡斯。
歌颂
北中国的
绿色的生命的乳汁
绿色的生活的海
绿色的战斗的旗子。
鄂尔多斯草原上，
寒冷虽然还在泛滥着，
而草原上
有无数火星一样的旅人，
在燃烧，在奔走。……
鄂尔多斯草原上，
沉淀着的远古的悲哀，
囚禁在冰层里的生活，
已经解冻，
鄂尔多斯的牧民，
是一条
解冻的热流呵。
今天，
鄂尔多斯
绿色的……
发着被开垦的
芬芳的气息。
鄂尔多斯草原，
远古的悲泣停止了。……
在那悠久的
悲哀的岁月里，
草原上
埋在冰层里的种子，
静静地
茁长着明天的美丽的生命。
今天
我歌颂
绿色的鄂尔多斯草原。
从我歌声里
喷出草原复活的笑
扬起新的生命力，
我要让这歌声
扬得
更高，更响！
1942年2月尾，天水。
驼队的摇篮
园林，墨绿的
一阵铃响落下……
静静的
驼队喘着气
天野，大风砂
扬起黄昏的歌
扬来满天的星光
赶驼人
烧起苦涩的
干的艾草
叫白色的浓烟
支起朦胧的帷帐
他们野性的
带着土味的歌
摇着疲倦的骆驼的梦
小河
驮着紫红的晚霞
驮着赶驼人遥远的绿色的思念
流着，唱着……
西北阴湿的夜雾
比风砂还浓重
这山野
驼队苦难的摇篮呵
1942年4月10日
谁不想飞
高原的春天
浓雾揪落了高天
那个
头象冬瓜的同志
悲郁地跳着嘴唇向我说：
——同志
喂，给我插两支
天蓝色的翅膀
我想飞呵！
我闭着嘴
用眼睛回答他：
呵，同志
我也是一只爬行的云雀
我的悲哑的歌
在心里颤着受伤的翅膀
我的悲哑的苦笑
溶着他悲哑的苦笑
谁不想飞
而谁又能从这
苦难的大地飞起来呀
1942年5月10日
眸子，我的手杖
我没有手杖
我有眸子
一切的诱惑
在我眸子的透明的海里
澄清了……
苍白地腐烂了
象黑色的蝙蝠
蜷缩在阳光里
那些冷酷的孱弱者
在我眸子的火苗里
也烧枯了呵……
我的眸子
是智慧的
生活灵敏的触角
两座冒火的炼炉
我生活着
用眸子
我的无形的手杖导引着我
大摇大摆地奔跑
螳螂不是用两支
柔软的手杖
划行在露水里吗
蜗牛不也有两支手杖
牵引着它生命的堡垒吗
葡萄，牵牛花，冬瓜……
不也是用鬈发样的手杖
爬向蓝天吗
我骄傲
我的眸子……
黑色的粗手杖
穿着铁靴子的手杖
肚里藏着亮刀的手杖
我说
那是骗人而且胆怯的东西
虽然我
赤裸着脚丫
走在满佈陷阱的
坎坷的路上
虽然我
两只紫铜色的写诗的手
被敌人的眼睛
象绳网绞捆着……
而我的眸子
折而不断的
智慧的
两支灵敏的手杖呀
引着我
跳着
唱着歌
眸子，我的手杖呀
1942年6月25日，天水
夜的憧憬
满天的星开花了
有绿色的
有金色的
有眸子般深沉的
有关的
有流泪的
也有静静地披着苍白的散发
枯落的……
看到这
缀满星花的夜天
我知道
明天
星花会酿出海样的蓝天
星花该是阿波罗
撑着金色手杖
奔波在时间的路上
摇落的汗珠呀
当满天星花落尽了
我们会看见
一颗金色的大苹果
——太阳啊
从星花编的拱门
滚滚地出来
那么，好同志
让我们谈谈明天吧
象忠实的园丁
坐在果园
笑谈着收获的喜悦
1942年夏
池 沼
精光的
十二月的大地
池沼，青色的
流泪的大地的眼睛
监视着暴乱的冬天
池沼
一个和平的驿站
让不能鼓响翅羽远飞的鸟群
带着霜露的鸟群
休息在池沼边
灌木林为它们编造好温暖的旅舍
然而，在黑夜
那些野狼和狐狸
嗥叫着流浪在精光的大地上
带着一个贪婪的肚子
带着冒火的搜索的眼睛
做着远飞的梦的鸟群
做着爱恋阳光的梦的鸟群
做着拜访温柔的海湾的梦的鸟群
在野兽的嗥叫声中
匆匆地告别了池沼
向阴湿的吹风的夜天
挣扎地飞着……
太阳出来了
池沼，青色的
象明亮的眼睛
看见我们的战士
骑着太阳色的大马来了
赶着马车来了
走向高高的山那边去
祝福他们
（池沼
怀念哪些黑夜里
带着霜露的翅羽
向远方飞去的鸟群呵）
池沼
一个和平的驿站
青色的
仿佛童话中的蓝天、海湾、别墅……
飞鸟
向池沼又歌唱着来了
1944年夏，城固
地下的声音
——读完爱罗先珂的《桃色的云》以后，我愤怒，为那些爬滚在地下的。没有看见过太阳的生物们喊冤；虽然，我这寒怆的声音，并没有地下的土拨鼠、土蜂、蚯蚓的声音好听。它们憎恶人的声音。假如有人说我这声音近似地下的声音，那么我的这首诗就不算是欺骗地下的生物的谎话了。
我是一个土地上
悲苦的穷孩子
然而，还有仅仅一个太阳晒我
在《桃色的云》中
我听见
从地下钻出来的泥土味的声音
在人的声音里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那样动人
而且智慧的声音
那是大地母亲深沉的呼吸声呵
在冰冻的地下
不能出芽的种子
渴想在花朵上酿蜜的土蜂
还有幻想将大地翻过、把地下变成地上的蚯蚓
没有见过阳光的土拨鼠
那些流着灰色血液的地下的生物们
象监狱中被判处了无期徒刑的囚犯们
正在进行反叛
地下是冰冻的
地下没有一条路
地下没有太阳
地下没有美丽的风景……
泥土色的土拨鼠
为土地偷开了春天的门
它捶打冰雪砌的冬天的大门
喊着；
“为爱而开……”
悲哀的土拨鼠
你以为春天来？
你也能象种子、蝴蝶和草蛇们
钻出黑压压的地层
到阳光里去
生活和歌唱
你想错了，土拨鼠呵
上帝的法律上
没有写着
让土拨鼠和蚯蚓
让地下的生物们
到阳光下生活和唱歌
是的
春天来了的时候
能飞的土蜂和蝴蝶
都从地下飞向花丛去了
该出芽的种子
已经又走进开花的国度
草蛇，地獾
那些狡猾的绅士鼓着肚子说
“河边的青蛙呵
草丛中的螳螂呵
好香的粮食……”
土地上浓红的阳光
绿色的森林
青色的池沼
蓝色的花朵
为这些土地上的生物
调染着生活的风景
听一听呀
叩击春天的大门
敲着通向阳光的门的土拨鼠
仍在地下
它说
“即使让我在阳光中变成瞎子
也要爬到又阔又美丽的地面上去
土拨鼠的下一代
将习惯地在阳光下
睁开眼
看到一个新的世界”
这是从地下升起的
反叛者的声音
这是大地的竖琴弹出的愤怒的歌
然而悲哀的土拨鼠
还没有能够在阳光下变成幸福的瞎子
就被人类捉去了
果树在阳光下结果
飞鸟在阳光灿烂的树上下蛋
蜗牛在水草里砌着生活的堡垒
地下的土拨鼠
却不能在阳光里生育后代
土拨鼠呵
你的下一代
还是埋在地下
泉你的妈妈和祖父一样哭泣
一样流着不是太阳色的
灰色的血液
我知道
《桃色的云》中
反叛的土拨鼠
就是看不见阳光的爱罗先珂
他是光明世界上的土拨鼠
他为地下的奴隶们
呼喊光明
这是地下的声音
“上帝的法律
必须修改……”
1944年12月29日
我的誓言
除去诗
什么都在嘲笑我……
除去诗
我只有一颗垂在胸中
打不落的心
我的血的
勋章呀
嘲笑吧
今天，我一个囚徒
执拗地唱着
癫狂地吹着
人民的乐器
人民的歌调
我并不咒骂你们——
嘲笑诗的绅士们
我知道
人民的呼吸的热流
会把你们活活地淹没
连同你们的咒骂
给我们轨道
诗人李满红曾经爱过的
失去轨道的火车头
就要离开这座阴湿的小城
开到远方
那里
有轨道……
我们也要轨道
我们这一群
有腿不能远走，有嘴不能高歌
有眼睛不能自由地看书
我们是在垃圾堆上哭泣的少年高尔基
给我们轨道
我们一列一列的列车
也要开拔到远远的北方
到咆哮的黄河边”
卸下我们的快要爆炸的生命
1945年
种子有翅膀
种子
长着翅膀
要飞
找寻远方肥沃的平原
芦苇的种子张着白亮的翅膀飞在灌木林上
蒲公英的种子旋转着向日葵似的圆翅膀
榆树的种子是绿色的会飞的星星
柳树的种子有白色的云朵似的羽翎
蛋里有萌生翅膀的小鸟儿
海水里的鱼卵自由地飞翔
大雷雨的翅膀是黑云闪电和暴风
不怕
土地上的陷阱，监狱
种子
有翅膀
种子
长着翘膀
要飞
要找寻远方肥沃的开垦过的黑土地带
从荒凉的土地上起飞
1945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