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侂冑比辛弃疾小十二岁,这时刚刚五十出头。白净的脸皮上,垂着三绺细长的胡须,因为养尊处优,看上去只有四十五、六岁的光景。韩侂胄决心北伐,辛弃疾是完全赞同的。但是辛弃疾也听到一些同僚说,韩侂胄急于北伐,带有巩固自己权位的动机。因为韩是外戚,按照宋朝祖宗的家法,是不允许外戚专擅军国大权的;况且,韩比较年轻,并没有什么功绩,在朝廷上下威望不高。辛弃疾觉得,韩侂胄想通过北伐来提高自己的声望,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并不因此而放弃对韩的支持。但是,韩侂胄毕竟太缺乏经验了,因而对他能否主持北伐大业,抱有怀疑。于是试探地说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的确是至理名言。但据我了解,金人虽然年年内忧外患,兵马仍然不弱。咱们倘若准备不足,仓促出兵,恐怕未必一定取胜呢!”
韩侂胄哈哈大笑道:“辛侯所见很是。《孙子兵法》上说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八年以前,我曾出使金廷,对于他们内部的混乱情况非常了解。从那以后,每年每次出使归来的人,也一致认为女真内忧外患,天灾人祸,力量一天比一天削弱。至于咱们自己,打从去年开始,我已下令聚财募卒,厉兵秣马,打造战船,增置襄阳骑军和澉浦(今浙江省海盐县西南)水军,在军事上作了种种准备工作。为了激励人心,鼓舞士气,我还打算追封岳飞为‘鄂王’,改谥秦桧为‘缪丑’。有了这些准备,我敢说,一旦出兵,必然势如破竹!”
辛弃疾争辩道:“这些准备完全是必要的,太师的考虑也的确相当周到。但是据我所见,咱们大宋自符离一战失利以后,长期以来,靠着和约得过且过,没有同金人决战的准备。而敌人的兵力虽然削弱,目前却还是比我们强一点。本朝长期积弱,需要花费相当时间,奋发努力,才能使国力强盛,准备充足。如果贸然兴兵,我很担心不一定有必然取胜的把握。”
赵扩望着韩侂胄,胆怯地说道:“国家安危,全在太师一身,希望太师三思而后行啊!”
韩侂胄踌躇满志地说道:“陛下,刚才辛侯所说,固然很有道理。但俗语说得好,‘气可鼓而不可泄’。自从隆兴和议以来,国家不用兵巳达四十年之久。四十年来,朝廷宰辅,都一意求和,弄得人心衰颓,一蹶不振。长此下去,仅剩的一点锐气恐怕都要消磨完了!目前陛下决定用兵,朝野上下,都已有所风闻;忠臣义士,无不跃跃欲试。倘若不能及时兴师北伐,岂不是才鼓之气,又要消沉下去了吗?敌人的兵力即使稍强,但古人说过,军队理直就气壮,理曲就气衰。咱们是正义之师,敌人是不义之兵,咱们在军力上的不足,是完全可以从这方面得到弥补的。相反,这次按兵不动,今后再谈抗战,更是难上加难,也许就永远没有收复中原的日子了!”
韩侂胄的这一番话,使辛弃疾颇受感动。但辛弃疾的心里十分清楚:一方面不能将北伐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另方面也不能操之过急,打没有充分准备的仗。眼下的主要问题,在于韩侂胄急于把北伐付之实施,对此辛弃疾是不赞同的。然而从今天廷对的情况来看,要想改变韩侂胄这种急于求成的主张,已是不可能的事;自己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尽一切努力协助朝廷将准备工作做得充分一些。想到这里,辛弃疾慨然说道:“韩相公既有百折不回的意志,我一定在相公的麾下,竭尽全力,为国效劳!”
辛弃疾对北伐准备不足的委婉批评,使韩侂胄总有点不高兴。韩侂胄知道辛弃疾一向主战,在朝廷大臣中很有影响;但也了解辛弃疾的个性非常倔强,过分重用恐怕很难驾驭。因此当辛弃疾告辞以后,他就对赵扩建议道:“辛弃疾虽是主战的老臣,可惜他年事巳高,放在前线带兵作战,恐怕精力不够了。镇江紧临大江,是仅次于前沿的军事重镇,让他前往坐镇,可以没有后顾之忧。不知圣意如何?”
赵扩点头同意。
这年三月份,朝廷正式任命辛弃疾为镇江知府。
三月的长江,白浪滔天,一泻千里。辛弃疾精神抖擞地带着下属在江边巡视。江风吹着他银白色的长须,给他带来了江南暮春的气息,使他感到春天快要过去,炎夏即将来临了。
他盼望着火热的炎夏的来临,因为他的心情也象火一般地燃烧着。韩侂胄的决心北伐和对他的起用,点燃起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火种,使他的青春活力在经过二十多年的潜伏以后,又完全恢复过来了。
前面是北固山。山并不算高,但形势非常险要。它从平地拔起,紧临木江,悬崖壁立,给人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感觉。辛弃疾抬头望了一望,把手一挥,说道:“咱们上去看看!”
一个下属关心地说道:“辛帅年事已高,还是乘轿子上去吧!”
辛弃疾大笑道:“这么一座山都爬不上去的话,还谈什么沙场杀贼!别看我老了,咱们不妨比试一下,看谁第一个登上山顶!”说罢,甩开大步,冲上山去。不到一柱香功夫,辛弃疾和一个叫岳珂(岳飞的孙子)的年轻下属首先到达山顶。隔了一会,其余的人才陆续到齐。
万里长江,尽收眼底。浩瀚的江面上,飘动着点点风帆。金山和焦山从水面跃出,好象两名刚勇的卫士,扼守着大江的咽喉;背后三面,山峦环峙,又仿佛是列成战阵的士兵,只要一声令下,就可立即出击。辛弃疾望着镇江的雄伟景色,不觉豪情满怀。
“那年,”辛弃疾指点着江山,激动地追忆道:“陈亮对我说,他曾经特地到这儿来观察形势,说镇江三面是山,前临大江,它的形势就好象猛虎出洞,而并不象洞里藏虎,因此决不应该据江自守,苟且偷安。今天登临此山,觉得陈亮当年所说,确是很有见地。如果他今天还在,在这次北伐中将能做出多大的贡献来啊!”说到这里,他回过头问一个下属道:“军服和募兵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下属回答道:“定做的一万套军服,已经开始制作了;招募江淮之间一万名士兵的事情,也巳派人分头进行,大约需要一年才能招齐训练。”
辛弃疾嘱咐道募兵的事情还得抓紧,必须赶在北伐以前训练完毕。要知道朝廷的禁军(皇帝的卫兵)由于长期骄惰,有事不肯上前,有功互相争夺,只能把他们分布在大江沿岸,摆摆样子,要是渡过淮水迎击敌人,左右应援,就非要依靠江边一带的民兵不可。他们从小就走马弯弓,无时不在警惕金兵的侵扰,对于敌人的情况也比较熟悉,一旦临阵,就决不会象禁军那样怯懦。”
众下属都点头称是。
北固山的山顶上有一座建筑,叫北固亭,又叫北固楼。辛弃疾一行登上楼头,凭栏四望,视野更加辽阔。
“你们知道吗?”辛弃疾说道,“这里就是三国时孙权创业的基地。他在十九岁那年,继承了父兄的基业,统治了江东。后来又率领千军万马,同魏、蜀争夺天下,造成了三国鼎立的局面。如今江山依旧,当年的舞榭歌台和英雄人物,却都成为历史的陈迹,一去不复返了。”他又指着山下鳞次栉比的屋舍说道:“你们看,在斜阳草树掩映下的那条街巷,看起来是那么普通,人们都说,刘裕就曾经在那儿住过。他是南朝刘宋的开国君主,小名叫^寄奴’。当年,他挥着金戈,骑着铁马,伐鲜卑,灭南燕,亡后秦,真象猛虎一样,气吞万里!后来,他的后代宋文帝,企图建立象汉代霍去病战胜匈奴、封狼居胥山那样的丰功伟绩,在元嘉年间仓促北伐,终因准备不足,落了个敌人南侵、自己狼狈败退的结局。这是多么沉痛的历史教训啊!”
辛弃疾说到这里,岳珂插嘴道:“辛帅认为目前北伐的准备工作做得还嫌不足,是吗?”
“我有这样的担心。”辛弃疾点点头,接着说道,“不过,咱们不能再坐等下去了。记得四十三年以前,我从北方南归,那时完颜亮南侵刚刚失败,扬州一路,烽火连天,到处是残破的景象。而现在,听说在对江瓜洲佛狸(北魏太武帝的小名)的祠堂前面,人们都在击鼓烧香,迎神赛会,乌鸦翔舞,一片太平,好象忘却了国家的深仇大恨,这真教人不堪回顾啊!你们想,再苟且偷安下去,还得了吗?!”
岳珂笑道:“此次北伐,辛帅有了用武之地。想当年,辛帅直闯五万金营,活捉叛贼张安国,真是‘壮岁旌旗拥万夫,锦檐(音搀chān)突骑(音记jì)渡江初’,这回定能实现您的‘万字平戎策’,直捣女真的巢穴啦……”
辛弃疾叹息道:“唉,好汉不言当年勇。看样子,朝廷是不会让我亲自率领大军北伐的了,他们可能认为我年纪太大了。这倒使我想起战国时赵国名将廉颇的故事。当年他因为被人谗害,出奔魏国,后来赵王想重新起用他,但因使者受了他的仇人的贿赂,回来说,廉颇老了,饭量虽好,精力巳经很差。赵王听信谗言,结果没有再用他。我现在的心情也同当年的廉颇一样,多么希望挥戈上阵,杀灭金贼啊!”
一个下属说道:“辛帅年过六十,虽然精力过人,老当益壮,但上马杀贼,毕竟是后生小辈的事情。辛帅只要安坐营帐之中出谋画策,就可决定千里以外的胜负了!”
“你的意思还是说我老了,是不是?”辛弃疾说着,猛然拔出当年汉老爹赠送给他的那把宝剑,笑道,“可我就是不服老,今天倒要在大家面前献一献丑呢!”众下属正在惊诧的时候,只见辛弃疾巳在北固楼上挥剑起舞,那矫捷的身躯,精湛的剑术,丝毫不减当年。下属们看了,都非常惊异,齐声赞叹。
舞罢了剑,辛弃疾要下属取过笔墨纸砚,乘兴写了一首《永遇乐》词,题目是“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
英雄无觅,
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
风流总被,
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
寻常巷陌,
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
金戈铁马,
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
封狼居胥,
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
望中犹记,
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
佛狸祠下,
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
廉颇老矣,
尚能饭否?
辛弃疾写罢,把笔一丢,激动地说道:“在年轻的时候,我曾立下誓言,要用剑杀尽天下的贼,用词骂尽天下的贼。可是四十多年以来,这把宝剑一直闲置未用,而在写词方面,却赢得了一些声名,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现在韩相公决心北伐,我即使不能上阵杀贼,也要把镇江这一军事重镇,变成一条出穴的猛虎,成为前线大军的一个坚强后盾。希望在座诸公,同心同德,不负朝廷重托!”
大家齐声应道:“我们一定按照辛帅的吩咐去做!”
江上骤然刮起了狂风,浪涛“哗哗”地拍击着江岸。辛弃疾健步下楼,挺立在峭壁之上,倾听着惊心动魄的江潮,忽然想起当年渡过黄河时的情景。赵老爹啊,您的子孙还在那古老的渡口,摇着那只修了又修、补了又补的小船,期待着把北伐的王师摆渡过黄河吗?等着吧,等着吧,不久的将来,大宋的军队一定会乘上您那条渡船,渡过黄河,去捣毁女真的巢穴。那时,赵老爹啊,您就可以含笑于九泉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