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跟厂领导说了这事,厂里卖给些扒房的旧檩子。丈夫从厂里借来千斤顶,又找了两个人帮忙,用千斤顶和一根粗檩子先顶起房盖一头,把旧檩子一头插进去,再顶起另一头房盖,把檩子另一头插进去,把桦木檩子抽下来。换檩子很费劲,换了两天才换完。先换的是炕上的,换完炕上的,俺就敢领着孩子回屋睡觉了。
这是俺第一次盖房。人家说得对:桦木不扒皮,三年烂成泥。桦木檩子俺用了两年多,虽说没烂成泥,手指头插进去,一插一个眼儿。
拉帮套的
东北农村,单身男人不叫单身,叫跑腿子。家里穷,娶不上媳妇,有的就给人家拉帮套。帮人家干活儿养家,和人家媳妇、丈夫睡在一个炕上。女人睡在中间,左边一个男人,右边一个男人。拉帮套的和女人有了孩子,也是管人家的爸叫爸。
这样的人家多数有地,有车,有马,丈夫病了,不能干活儿。两口子一商量,招个拉帮套的划算,供吃,供穿,供住,不用给工钱。也有的人家丈夫干啥啥不行,屯子里有外来的跑腿子,女人咋看咋顺眼,就劝人家给她家拉帮套。
这家的孩子长大了,拉帮套的也老了。有的嫌老头子没用,就撵走了;有的为拉帮套的养老送终,说:“人家养咱的小,咱得养人家的老。”
一九六零年,俺来到黑龙江,俺住的屯子就有拉帮套的。
王家丈夫回了趟辽宁老家就病了。他回来的时候,遇到一个熟人,一起坐火车,说起了老孙婆子。
老孙头病了两三年,死了,撇下老孙婆子。老孙家就一个闺女,结婚了,有两个孩子。这几年老头治病,没少花钱。老头没了,老婆子花钱全得跟闺女要。
这天,老孙婆子又去闺女家要钱,闺女看见妈,问:“你咋又来了?啥事?”
老孙婆子说:“我想跟你要点儿钱,买点儿盐,买几张窗户纸。天冷了,我得把窗户糊上。”
闺女说:“妈,你又来要钱,你来一次,我跟丈夫打一回架。我给你点儿钱,再给你烙几张饼,你揣到怀里快走吧,别叫孩子他爸看见了。”
老婆子把饼揣好,急忙往外走。刚出门,女婿回来了,女婿问:“妈,你干啥去?”
老婆子说:“我走。”
女婿说:“住几天再走呗。”
“我不住了,回家糊窗户纸去。去年的窗户纸坏了,透风。”
“那也得吃完饭再走。”
“闺女给我烙了饼,道上吃就行了。”
“那不行,咋的也得吃完饭再走。”
女婿把老孙婆子拉回家,老婆子就把怀里的饼掏出来了,放到桌上。
女婿拿起饼就要吃,闺女不让吃,越不让他吃,女婿越要吃。眼看就要放到嘴里,闺女说:“饼里有毒。”
女婿不信。狗在跟前,他给狗扔了一张饼,狗吃完就死了。
女婿拿着饼气得哆嗦,说:“你对你亲妈还这样,啥人能交下你?你,我是不能要了。妈,我得养着。”
女婿告了孙家闺女,人家就把她抓起来,两个人离了婚。
王家丈夫听了这件事,总想着自己没儿子,将来没有依靠,不知道闺女以后咋对待自己呢;路上着急上火,回来就病了,看病看了两三个月才好。
那时候,王家丈夫和媳妇都三十多岁。他们招的拉帮套的姓张,也这个岁数。这个人长相、说话、干活儿,哪样都比丈夫强,媳妇对他很好。
王家有三个闺女,外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大闺女、二闺女长得像老王头,三闺女跟拉帮套的一个模样,她也管拉帮套的叫叔。
拉帮套的在王家干了二十多年活儿,三闺女二十岁,结婚了,老王头死了。
老王太太满不在乎,跟谁都说,老王头是“美死”的。
老王头病了多年,不能跟老伴睡觉。拉帮套的身强力壮,跟自己的老伴又搂又抱,相亲相爱,把他馋坏了。
那天,老王头也爬到老伴身上,要跟老伴睡。
老婆说:“你的身子弱,不行。”
老王头不听,和老婆办完那件事,他就趴在老婆子身上死了,哈喇子淌了老婆一脸。
老王太太说:“这才叫死沉死沉的,我费了好大劲,才翻过身来。”
屯子里有人说,遇到这种事,不要动,死人还能活过来,一动就完了。
拉帮套的没能留在王家。办完丧事,王家大闺女就搬回娘家,她把拉帮套的撵走了。她说,不是这个拉帮套的叔,她爸不能死。
老王太太舍不得,可岁数大了,她得听闺女的。光知道拉帮套的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五十多年前的狼
一九六零年,俺住在保国三队。这里北边是草原,东边也是草原。那几年,狼很多。狼也怕人,待在挺远的地方,哪天都能听见狼嚎,可狼不常见到。
有一天,生产队的羊倌起早上羊圈,他看见一只狼在喝羊血,圈里还有几只死羊,吓得他不是好声叫唤。隔壁老梁家正在放鸡,鸡听见叫声也害怕了,扑棱扑棱乱飞。
俺跟丈夫说:“屯子里闹吵吵的,准是有啥事了。”
俺俩刚从炕上坐起来,就看见一只大狼叼着一只白鸡,从俺门口往西跑了。
没过几天,对面屋老姚大婶带着三个孩子上街,回来都背着粮食。保国三队离粮店十多里地,砖厂开工以后,没有休息日,吃粮都是女人跟孩子一点儿一点儿往回背。
老姚大婶五十多岁,小脚,背二十五斤粮食。她小闺女十三岁,大孙子十二岁,都背十斤。二孙子十岁,背七斤。娘儿四个走小道,近不少。走到一块玉米地,老太太看见一只大狼趴在垄沟里,离他们不到十米。
娘儿四个吓坏了,一齐朝狼嗷嗷喊。狼就看着他们,一动不动。
大婶对孩子说:“咱别散开,狼不敢来。它要是来,你们仨抓到哪里咬哪里。”
他们不敢往前走,脱下鞋啪嗒啪嗒往地上打。这只狼一点儿也不怕,还是一动不动看着他们。待了好大一阵子,这只狼才站起来,一步一步慢慢走了。
老姚大婶回来说:“生产队那片玉米地干走不到头①,俺娘儿四个一个拽着一个,不敢散开,害怕再有狼。”
三队姓时的,男的会算卦,不大在家,儿子得了小儿麻痹症,一周岁多了不会走。时家媳妇抱着孩子去铲地,把孩子放在地头上。她铲了一会儿地回头一看,一只狼在舔孩子的脸。时家媳妇拿着锄头往孩子那儿跑,连喊带叫,把狼吓跑了。
张家孩子夜里病了,老张去前屯请大夫,前屯离三队一里多地。他刚走出半里地,一只狼就跟在后面,回头看见,吓出一身冷汗。
刚下完一场大雪,想找根棍也没有。老张本来身体就不好,加上害怕,腿都不好使了,以为自己得喂狼。他摸摸兜里有盒火柴,划着往后一扔,把狼吓跑了。
他没敢跟大夫说狼的事,怕人家不敢来。临出门,他特意在大夫家找根棍子拿着。
①干走不到头:怎么也走不到头。
天亮了,孩子的病好多了,大夫才走。
过了两年,俺上街看见墙上贴着白纸,围着好几个人看。有跟俺一样不认字的,问:“啥事?”
有个人说:“谁要打死一只狼,奖励五百元。”
从那以后,狼就慢慢少了,再后来狼就没了。俺没听说谁打死狼,也没听说谁领了奖,就是听不见狼嚎了。
丁家和狼
丁桂荣是俺二闺女的婆婆,俺亲家母,七十岁了。讲起六岁那年遇到狼,她还有点儿后怕哩。
小时候,她家住在黑龙江省富裕县忠厚乡一队,爹娘都是山东人,逃荒过来的。她爹叫丁富金,她娘三寸金莲,家里五个孩子,好些年没房住,住在一户人家的仓房里。
到了一九四九年,她六岁的时候,爹娘千难万难盖了三间土房,买不起门。天冷了,她娘想了个办法,找两根粗毛磕①秸竖着放好,砍出几个壳子,再找几根毛磕秸横着插进壳子,外面用麻袋片子包上,当门挡风。
也是这年,她娘叫桂荣到园田地②里摘辣椒,她不会摘辣椒,把辣椒纽③都给摘了。
那时候刚割完小麦,屯子里有一帮鸡在麦垛下找食吃。一只狼看见了,就向鸡群跑过去,把鸡全吓跑了,它一只鸡也没吃着,反倒叫人看见了。
①毛磕:向日葵。
②园田地:自留地。
③辣椒纽:刚结出的小辣椒。
一个人喊:“打狼!快打狼呀!”
来了十多个人,拿着叉子、棍子追狼。
桂荣从地里回来,和这只狼走对头,狼冲她跑过来,吓得她大哭。她哥也跟着追狼呢,眼看着狼要吃妹妹,吓得他一腚坐在地上,不会动了。
好在后边的人吵吵得紧,狼没咬桂荣,从她旁边跑走了。
这天夜里,狼就去了丁家,把二十斤左右的小猪叼走一只。
第二天晚上,听见狗叫,她爹出去一看,狼咬着小猪的脖子往后一扔,背起来就跑,咋吵吵它也不怕。
这只狼胆很大,十天叼走三只小猪羔。最后这只小猪羔,狼在丁家院外吃的,没吃完,剩一半。爹捡回去剁了剁,喂鸡喂狗了。
丁家不敢把猪放圈里了,黑天圈到屋里。
晚上刚躺下,狼又来了,吓得大狗挠门,把毛磕秸做的门挠坏了,钻进屋里。人不敢出去,狼把小狗叼走两只。
丁家让狼欺负住了,没有一点儿办法。
过了些天,屯子里来了一个外地人,他说他懂点风水。到了中午,她爹说:“到俺家吃饭吧。”这位先生也没客气,来丁家吃饭。
吃饭的时候,她爹说:“先生,俺养猪,养不起来,你给俺看看呗。”
先生说:“你的猪圈地方不好,你到你大门外,道那边整个猪圈。”
她爹半信半疑,心想:在院里,狼还来吃猪哩,整到大门外,一个也剩不下。
可人家先生说了,就试试吧。丁家在大门外,道那边盖了个猪圈。
事赶巧了,第二年春天,老母猪一窝下了十三只小猪。卖了十只,给儿子娶媳妇。钱不够,又抬①了些钱,才把儿媳妇娶到家。剩下的三只小母猪小得很,卖不出去,自己养着。
三只母猪一块怀上的,第三年下了三窝小猪。三窝小猪都圈在院外,狼一次也没来。丁家卖了三窝小猪,把抬的钱连本带利全还完,手里还有余富。
这一年,屯子里闹猪瘟,死了很多猪,就两家没死猪,丁家是一个。
邻居死了猪,把剩下的猪食都给丁家送来,丁家的猪吃了一个月。
从那以后,再也没谁见过狼。
①抬:高息借贷。
忆苦思甜会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一天广播响:“今天下午两点开会,全厂停工,都得参加。”
下午两点,全厂工人都到了会议室,窗户和门都用棉帘子挡上了,屋里漆黑漆黑的。有个人领着大伙儿唱歌,都是说旧社会不好的歌,先唱的是《天上布满星》: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
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又唱《妇女自由歌》:
旧社会,好比是,黑咕隆咚的苦井万丈深。
井底下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
看不见那太阳,看不见天。
数不清的日月,数不尽的年。
做不完的牛马,受不尽的苦……
第一个歌俺会唱,第二个歌俺唱不下来。
唱完歌,窗户打开了,那是秋天,外面明晃晃的。
不知砖瓦厂从哪里请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先站到讲台上诉苦。他说他爹是八路军,叫日本鬼子抓住了。赶上大冬天,日本鬼子脱光他爹的衣服,用绳子把他爹双手绑上,吊到树上用鞭子抽,抽得他爹浑身都是血。后来,日本鬼子又把他爹放下来,绑到树上,叫中国人排上队,谁都得在他爹身上割一块肉。
俺听得身上起鸡皮疙瘩。
那个人说:“一个日本人拿出一把明晃晃的的尖刀,还有一个日本人拿着皮鞭,谁也不敢不割。俺爹耷拉着头,绑在树上,像个血葫芦。前两个去割俺爹肉的人,都泪流满面。第三个人说:‘俺怕,俺不敢。’叫日本鬼子啪啪两鞭子,抽得头上、脸上两条血道子。俺爹闭着眼咬着牙,浑身哆嗦。这个人哆哆嗦嗦走到俺爹跟前,捏着一点儿肉割下来。日本鬼子嫌他割得少,叫他吃了。他不吃,又是两鞭子。这个人赶紧把那一小块肉放到嘴里吃了。第七个人上来,把俺爹的气嗓割断,俺爹死了。这是一个好心人,他不认得俺爹。日本鬼子一枪把这个人打死了。”
那个人很能讲,讲到割肉,他一个奔儿①都没打。俺不行,俺听得腿都哆嗦了。
那个人还说,后来娘领着他们要饭,叫狗咬坏了腿。
①奔儿:说话接不下去,中途间歇。
他刚下台,砖瓦厂的刘宪庭就上来了。刘哥是山东人,他说:“俺爹当过农民会会长。国民党的队伍来了,问谁是农民会会长,不知哪个狗日的说俺爹是,国民党就把俺爹抓住,用绳子绑到拴马桩子上。他们用鞭子抽俺爹,问:‘谁是共产党?谁是妇女会会长?’他们把俺爹打得皮开肉绽,俺爹一个人也没说。国民党看审不出啥来,就把俺爹装到麻袋里,扎上口,两个人抬着扔到河里。他们说:‘喂王八去吧。’”
刘哥抬起袖子,用袖子抹泪,有些人跟着抹泪。刘哥说完就下来了。
厂领导说:“今天是咱穷苦人诉苦的好机会,还有哪位接着诉苦?”
台下没动静,等了等,还是没动静,厂领导就说:“散会吧。散会以后都去食堂,食堂里准备了忆苦思甜粥,大家都要去。”
听说忆苦思甜粥是用白菜叶子熬的,俺没去吃,回家给孩子送奶了。
提洪林
提洪林是河北沧州人,家在杜林北圈,离城十八里。他十八岁当兵,在二十九军打日本灭胡子,虚岁四十一了,还是光棍。
宋德英也是沧州人,虚岁十五,娘有重病不能下床,她跟大娘过。
媒人给她们看的是照片,照片上提洪林大高个,大脸盘,大眼睛,高鼻子,嘴口好看,牙齿整齐。
媒人说:“这个当兵的一表人才,二十七岁。”
娘不愿意,说孩子太小。大娘做主,许亲了。
一九三九年,提洪林回来,把宋德英领走了,领到烟囱屯,找了个房子,安了家。一个屋里就一铺炕、两床破被子,再啥也没有了。安置好媳妇,提洪林就回军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