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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又见慕容

兰芽独个落寞走回客栈去。

南京城中建筑俱都风雅,连这客栈皆是飞檐的小楼,名为“弦月”。

弦月,揽月,一字之差,独自置身其上,那次第又何止天地之别?

弦月楼上,兰芽斜倚窗台,手里端着一壶酒,捏着一个素胎白瓷的小酒盅。独对月华,自斟自饮。

她独下江南就是来看慕容,可是她却不敢亦不能当面见他。只能那般遥遥地看上一眼,便悄然无声离去。

不敢是因,上回在京师教坊司分别那夜,他因为她而遭受到司夜染那般的摧残……她哪里还有脸去面对他?

不能则是因为,司夜染这次挑明了要让她去说服慕容委身作为安在教坊司的眼线,替司夜染去收集情报!她如何能去做这样的事?更重要的是,纵然慕容一向对她冷眉冷眼,可是她心底某处就是有奇诡的笃定:她就是知道,倘若是她说了,那么慕容真的有可能为了她而向司夜染屈服……

倘若果然如此,那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于是她此番宁愿只远远地看他一眼,见他一切看起来还好,然后自己回去向司夜染请罪好了。要杀要剐也都由得那妖孽!

只是,这样只远远地看一眼,便这样无声地走了,终究是,舍不得……

就在此时,兰芽的房门无声开了。

兰芽没听见有声音,只是边喝酒边感伤地抽鼻子。这一吸之下,便闻见有栴檀之香宛如夜色里妖娆暗放的花朵,霸道地欺到她面前。

兰芽一惊,还没来得及回身,身子已被困住。

一声轻笑,邪肆万端,“兰公子,竟然能寻我到燕子楼去。说,秘密跟踪我的行迹,图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向你的大人邀功讨赏么?”

兰芽颈子被他手指扼住,回不得头,只能空望窗外灯火。却终是轻轻一笑,他来了……

“慕容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私潜出教坊司,扮作说书先生,用匈奴围困汉高祖的白登之围来影射本朝的土木堡之变……还不准我追踪么?”

“嘁……”

来人正是慕容。白衣清雅,宛若夜色里绽放的白莲。一头长发依旧不羁地散着,发上只用一根绿到妖异的玉簪绾着。月光入窗,落在他绝世面上,双眼美如碧玉,面上的笑容却染满了轻淡。

兰芽说得不错,燕子楼上的说书先生便正是他扮的。

兰芽到了南京三日,连着到教坊司找他。他听说了,却执意不见。第四天头儿上,没想到她竟然就找到了燕子楼上去,当众与他斗嘴那幅美人图上画的究竟是男是女……借此警告他,她已看穿了他的把戏。

那一刻,他竟然都想不出自己究竟哪里露出马脚。那一刻,她让他,惊艳。

于是他当晚便回了教坊司,罕见地答应捧琴上台演奏。只因为他猜到,她一定会来。

一曲终了,他放眼四望,却根本没看见她的影子。当晚揽月楼满座,他目光一掠之下,却只见一张桌子是空的。他便私下去询问过支应的婆子,听那婆子说是有人坐过,不过中间儿就留下茶钱走了。他细细问了那桌客人的样貌,支应的婆子描述了,他才悄然勾起唇角。

小东西,又躲猫猫。

于是他便寻来,推了座下几十个如痴如狂、竞相砸银子要单独听他抚琴的客人。管他们哪个可能是高官富贾。

他一颗心,只朝向这边。

可是面上,他却只清冷一笑,“当我是秦直碧和虎子,被司夜染安排了地方,真的就乖乖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兰公子,你左右不得我,你该知晓。甚至,就算你想杀了我,也要看你是否有这能耐!”

兰芽咬牙,“就算我杀不得你,司大人呢?燕子楼上说书人,慕容,司大人已对说书人以及听客起了杀意!”

“呵,呵……”慕容却笑了,手指微松。

空气一下子冲进鼻息,兰芽喘息着大咳。

转头,目光绕着水意一转,终于得以望上他的脸。

他却已自在坐下,双目邪光潋滟,“有趣。竟然都能被你看破,便没意思了。”

兰芽心跳激狂,勉力靠着背后的圆桌,“慕容,不要以性命为儿戏。司大人若知晓,定不会容你活着。”

“你既知晓,缘何不向你主子告发?”慕容眸光冷艳,锁住兰芽容颜。

兰芽被问住,只有粗喘。

慕容起身,缓缓向兰芽倾下面颊来。两人面颊几乎相贴,“……你舍不得我死,是不是?”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兰芽凄怆一笑,“我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活下来。因为父母不在,我们便更应该好好活下来。”

慕容一顿,终是放下手来。旋身,径自去倒了杯酒,就借着兰芽方才的酒盅,都倒入口中去。

“你现在说话,倒颇有几分秦直碧那书呆子的味道。”白衣公子在微光里眯起眼来,虽则清雅,却更多邪肆。

看不够他这般容颜,兰芽忍不住偷偷一叹。避过他言中锋芒,只是说,“自我入了灵济宫去,司夜染便叫我每日画一幅你们的画像。我****勾画你们的形貌,一丝一毫都不会落下,于是我自然行事都有你们影子,这又有何奇怪?”

彼时,秦直碧、虎子、陈桐倚等人还都在眼前,她照实描画就好。唯有慕容,她只能在脑海中一遍遍描摹他的样子。

“奇怪的是——”慕容锁住兰芽眼睛,“你在燕子楼上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什么美人图中画的该是少年?你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这话却总让我摸不着轮廓。”

兰芽也回望慕容,“是么?我原本也是顺着你‘美人计’的故事来说罢了。又哪里还有其他含义?”

司夜染与她同在南京城中,那么她的一言一行便都逃不过司夜染掌心。她宿在这弦月楼上,怕司夜染早已知晓了。此时与慕容说话,怕是也隔墙有耳,她不得不防。

听得懂的,自然明白;听不懂的,便也不必说得明白。

慕容一哂,“看此时的你,又分明有司夜染那阉人的几分影子了。你来追踪我,是他授意?怎么,你是想替他杀了我么?”

“若你再乱来,会的。”兰芽也不客气,“他将你送入江南,就是要将你拘在江南。你竟敢私自出了教坊司,更偷偷与人会面,甚至与秦直碧私自交接。那你就是自己找死!”

慕容一怔:“你怎知我与秦直碧交结?”

兰芽轻哼:“你方才说我越发有几分秦直碧的书呆子气——我们从牙行一起出来之时,秦直碧还是个姑娘,你又如何知道他是书呆子了?慕容,你分明还曾经私逃去过青州,秘密见过秦直碧,你敢说不是?”

慕容凤目微眯:“聪明!兰公子,司夜染看上你,果然不是毫无理由。没想到,就连我都没能瞒得过你。”

兰芽别开头去:“慕容我劝你,别在私底下再做这些小动作……司夜染心机深沉,远非普通十六岁少年可比,你这样人单势孤,怎么会是他对手?”

慕容仰头一笑,笑声清冷,“那你呢?你究竟是站在他那边,还是我这边?如果我说希望你帮我杀了他,你可愿意?”

兰芽眼睛一眯。

隔着夜色与灯火,看不清他眼中的真假。

没错,她是夹在司夜染与慕容之间;而司夜染也的确是想利用她来控制慕容。可是乍然听见慕容同样想利用她来替他除掉司夜染……她的心还是狠狠地被疼了一下。

慕容却仿佛没看见兰芽神色上的变换,依旧缓缓说着他自己的话:“纵然司夜染想隐瞒,我却也大抵已经摸清,我们那一帮少年里头,个个都是与紫府有仇的。兰伢子,别告诉我说,你是不恨司夜染,不想杀他的。”慕容长目慵懒,仿佛笃定早已知道兰芽心中答案。

“是么?”兰芽依旧只是淡淡一笑,“我杀不杀他,都只由我自己的心来决断。又与慕容你何干?我怎么会为了你去杀了他?真是笑话!”

慕容没想到兰芽这般回答,面上慵懒一时僵住,隔着桌子便身如浮云猛地横掠过来,再度捏住兰芽脖颈,“你这话,我听着怎么倒似撒娇?”

“你不肯替我杀了他,只因为你我之间没有关系。倘若我在你我之间设立某种关系,给你理由让你替我去做事,你便会去做了,是不是?”

慕容潋滟一笑,垂下唇来,沿着兰芽颈侧线条,吻上她的颈子,“我知道你早就对我另看一眼。兰伢子,你怕是恋慕着我呢。我今日便遂了你的心愿,可好?”舌尖灼热而****,一点点撕开兰芽防备。

兰芽颤成一团,在他唇下挣扎喘息。趁着他放松警惕的一瞬,抬脚便向后直直踹去!

“哐啷”一声,慕容飞出去撞在桌上,兰芽抚着颈子低骂,“登徒子!”

最初惊慌既过,慕容长眸复涌上慵懒,邪佞地笑,“……躲什么?你分明喜欢。”

兰芽阖上眼帘,说不出心底的绝望,只攥着拳头徒劳倒出一声:“你我同为男儿身!”

“无妨。”

慕容重又走来,狎昵贴着兰芽身侧,深深吸气,“你身上熏的什么香,可真好闻。”

兰芽闭紧眼睛,心直下坠。她女扮男装,素日最小心翼翼不让人看出是女儿身来,所以又哪里敢熏什么香!这点子香气,也只是司夜染嘱咐她用的玉兰膏子罢了!

慕容伸手托住她小小颈子,嗓音沙哑下来。

“纵然你我都是男儿身,又有何妨?你忘了我现时的身份是什么吗?……我是个相公啊,相公陪的原本也都是男人。”

他修长而干燥的手指沿着她颈侧肌理滑动。分明动作很缓慢,却怎么都感受不到温柔,却反倒只觉如被毒蛇一点点缠紧。

“我总归会胜过那宦官。他能对你做的,统共又有几样?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必定给你,胜过他万千。”

不对,不是这样的!

她苦苦思念的慕容,她豁出命去千方百计来见的慕容,不该是这样的!

她在梦里多少次暗暗描画、多少回憧憬过的想见场景,亦不该是这样的!

慕容的唇已然落下来,兰芽却猛地推开他。

他没防备,几个抢步退向后去,撞到桌椅,乒乒乓乓地响成一团。

他退到墙边去,方立定了身形,朝兰芽眯眼望来:“你拒绝我?”

兰芽也自难过,更有自责。

他的性子变了,这一切也许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那晚司夜染派人摧残了他,他也许不会变成这样……人只有大绝望之后,才会变成此等狂浪不羁。

兰芽深吸口气,定下神来,道:“慕容,你且坐下来说话。咱们多时未见,此时只宜好好说说话。”

慕容凝着兰芽反应,便也缓缓点了点头,伸腿勾杌子坐下:“好,那就说说话。”

兰芽整理衣冠,平静下来,走上前先给慕容倒茶,问:“今晚你又偷出教坊司,可方便么?几时必得回去?”

慕容轻傲一笑:“此事,我自有办法,你无须忧虑。”

兰芽便也点头。他既然连青州都能私自潜去,那便不只是三五日的失踪……如此可见,此中关节,他怕是早已打通。

兰芽便轻叹了口气:“秦公子他,可好?”

慕容挑眸望来:“好,当然好。青山书院山长、当世一代大儒秦越极为爱才,对秦直碧视若己出一般,倒比他在灵济宫时不知自由了多少倍。”

“真的?”兰芽听了便也一喜。

“还有更好的,”慕容眼瞳里颜色深了下来,“我还见到了秦越的爱女小窈,姿容绝丽,对秦直碧一往情深。听陈桐倚说,秦越倒已然将秦直碧当成未来女婿的不二人选了。只待八月秋闱秦直碧高中之后,便要安排为他们办婚事呢。”

慕容说完了,便极有兴味地抬眼瞟着兰芽的反应。

兰芽先是一怔,心底不免有些百转千回,最后只是淡淡一笑:“如果当真如此,对秦公子来说倒也是好事一桩。”

慕容便又耸肩一笑:“众人皆以为的好事,当事人却未必也这样以为。”他伸手捏起茶盅,眸光低垂:“听说秦直碧自己却不愿意,几次三番婉拒。”

“哦?”兰芽又是一愣。

“他头几次婉拒,秦越夫妇还只以为他害羞;可是他连着拒绝的次数多了,便不免令人生了不快,以为他心高气傲,竟然瞧不上人家那位小姐呢……须知,那位小姐可是多少人家排着队想要求娶的,就连京师朝中高官亦不乏远寻而去的。”

兰芽忧心之下,便也攥紧了茶盅:“如此说来,他那边情势已然纠结。幸赖还有陈桐倚在他身边,陈兄是个偏才,当能开解他一二。惟愿八月秋闱早来……”

本以为只是去青州念书,八月回来应试即可,这对于秦直碧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却没想到他遇见的是婚姻之事。秦直碧又满腹书生傲气,宁折不弯,这便麻烦了。

不料手中的茶盅却被劈手夺走。

兰芽一惊,急忙抬眸望去。慕容捏着酒盅凑过来,就在她眼前:“你问过这个再问那个……你可曾问过我?”

兰芽心下一慌,急忙垂下眼去,不敢与他这样近地对视。

“我自然惦念你。否则又岂会暂时撂下虎子的事,也没有去青州看秦直碧,反倒先下江南来?”

慕容紧盯不放:“为何是此时来?”

“嗯?”兰芽被问得一愣。

慕容缓缓说:“为何是此时,而不是早些,亦不是迟些?兰伢子,你此时在司夜染身边竟遇见了何事?是何事使得你不顾一切远遁而至,甚至都不怕他杀了你?”

兰芽心下轰然一声,却急忙甩头否认:“没有!”

“我此时来,只是因为,因为,此时有空!”她情知这样的说辞不够说服慕容,她便索性都掀开:“也因为此时我刚刚查完了一个命案:我是要来问你,那些神秘出现在京师里的嗜血虫,是不是你叫人带进去的?还有,那十几条鞑靼人的性命,是不是也是你做的?!”

慕容清亮一笑:“怎地?难道你竟然是来拿我的!不是我做的,怎样;是我做的,又怎样?”

兰芽霍地起身,抬手便照他抽了下去。慕容虽然闪了,却没能全避开,面颊上还是挨了一下。灯影摇红,照见他颊边的四根红指印。

兰芽见状也死死攥住手。她也不想的,可是她必须要打下去。

慕容眯起眼来:“你,打我?”

“是,我打你!”兰芽傲然扬起小小下颌:“就算冯谷死不足惜,可是你那十几个同胞何辜;还有,我大明京师的三十万百姓何辜!”

慕容冷冷掀了掀唇,隐隐露出犬齿:“谁让明国与我大元为敌!我堂堂皇孙,却要在你这南国,过着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我凭什么不能报复!”

两边多年交战,打到此时,许多事已然难辨对错。

兰芽听了也只觉悲哀,“我不是说你不可以报复,可是你可以正大光明去跟大明的王师作战,或者去报复那些皇城高位上的人去啊!百姓是无辜的,他们不曾对你做过什么,他们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

慕容挑眉望她,却终究只是清冷一笑:“兰公子,你未免将你们京师的百姓说得太过无辜。当年瓦剌太师也先率兵直捣京师时,于谦带领全城百姓发动反击——那时的京师百姓,个个都是骁勇的士兵,他们杀草原人的时候可是半点都不手软呢!”

兰芽砰地一拍桌子:“这样辩下去,还有意思么?我是不是也该说,原本就是你们先掳走了大明的英宗皇帝,继而兵临城下的……如此这般辩下去,是否还要将游牧部族与中原的千百年来的分分合合全都搬上来,一一掰扯一番?”

慕容眸色一冷。

兰芽有些难过。心心念念的见面,怎会变成了这般模样……她吞了一口气,缓下语气来,坐下来盯住他碧眼,柔婉地劝:“慕容,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此时心内有恨;实则我又何尝不替你恨?我只答应你,我一定想法子救你,让你回到草原去,依旧还回去做你尊贵的皇孙,好不好?”

她此时忍辱留在司夜染身边,除了想为家族报仇雪恨,又何尝不是顾及到他们的安危?

她尝试着、羞涩地伸手出去,覆在慕容手背上。

那一瞬,她心里像是揣着个兔子,惊慌乱蹦,仿佛一张嘴就会越过嗓子眼儿跳出来一般——所幸,他没避开。

她心底便暗暗开了一朵花儿,花香迷漫,姿容绝丽。

她含羞垂首:“只求你,别再做那等错事,不要再因为一己之恨而激化了大明与草原的关系,好么?”

慕容没有作声,手背却隐隐地温了起来。

兰芽吸了口气,眼中不觉有泪:“你听我说,我爹生前最是倡导咱们两边化干戈为玉帛。我爹数次出使过草原,也曾经将草原风物说给我听。我爹说咱们虽然民族不同、生活习惯也殊有差异,但是几千年共生共存的历史过来,咱们的文化早已成了同根同源。更何况,你们家族还曾经当过咱们中原的皇上,统治了咱们中原一百多年啊……咱们早已是一家人,便不该继续同室操戈,你说是不是?”

慕容却一声冷笑:“若然当真如此,我怎会如此处境!你与其想先说服我,不如先想办法说服你大明上上下下的君与民!”

话不投机,慕容抽回手去,站起身来:“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

说罢也不等道别,便已白衣翩然而去。

兰芽追到窗边,扶着窗栏远远追望下去。看他走过长街,看他身影终是不见。

心中的怅惘,该向谁说?

京师。

皇城西苑。

腾骧四营卫所。

虎子和赵玄被关在一处废弃的营房里,周围密布看守。

又到了送饭的时辰。双喜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将门上的小格子打开,将食盒给递进去。另有粗使的内监,从窗口将房内的马桶给挑出去。

双喜就是灵济宫里的那个双喜,从前在狮子林里伺候虎子的。后来虎子来了西苑,双喜便也跟着调来西苑。

赵玄便又哭咧咧地问双喜:“喜公公,外头有没有什么动静?息风将军到底说没说,要怎么处置我们两个?若杀,究竟什么时候杀;不杀的话,倒是什么时候放了我们两个啊!”

当兵的人,从前又都是在辽东血里火里逃过来的,本不怕死,就是怕被这么没头没尾地给圈着。自从事发那晚,他们两个被息风抓去,当着人家女真人的面,扒光了衣裳,个个给活活抽了四十鞭子,给打了半死拖进来关押之后,这都一个月过去了,愣是再没有了下文!

“要杀要剐就痛快儿的,总这么关着,实在是受不住了……”赵玄干嚎声十分瘆人。

双喜担心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虎子却一点都不像赵玄这么激动,他依旧神色淡然地坐在一旁,就着碗筷平静地吃着饭。仿佛赵玄的情绪一点儿都没影响到他,他也更不为生死担忧,更不在乎目下的处境。

双喜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虽说相信自家主子是淡定的人,却也怕是被关傻了的。

双喜便一声哀叹:“不是奴婢不得力,奴婢也跑细了这两条腿去打听,但是着实打听不来什么。息风将军也不吐口风,奴婢就更无从知晓朝廷那边的安排了。”

赵玄一P股坐在地下放声干嚎:“哎哟我的娘哎,不如一刀宰了老子,倒死个痛快!”

虎子已经吃饱了,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淡然扭头道:“你又何必这么沉不住气。要杀,他们那个晚上就摘了咱们脑袋了。既然拖到今天还没开刀,咱们就当多赚了一个月,又不亏本。”

赵玄瞪大眼睛盯着虎子:“你,你怎么能这么想得开?”

虎子嘿嘿一笑:“因为知道,有一个人,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赵玄的好奇心又上来了,也忘了要继续干嚎,凑过来拍拍打打地问:“谁呀?”

虎子隐秘一笑,不说话。赵玄便一拍脑袋,“你说的,莫不是你心里喜欢的那个人?”

赵玄便跟着又惆怅了:“……只可惜,不是个女子。不过不是女子倒也好,如果倘若当真是个女子,在此事上又能做出什么来?一双小脚连门都迈不出呀,唉!”

息风于此时无声踱来。闻声便蹲下来,眼睛透过那送饭递菜的小门望进来,清冷一哂:“虎子,只怕这一次你要失望了。”

虎子便猛地推开赵玄,奔到门边来:“将军,你可肯来见属下了!将军请告诉属下,兰伢子他,他这些日子来,可好?”

息风缓缓扬眉:“亏得你还这么惦记他,可是他却是半点都没将你放在心上。”

“将军何故这么说?”虎子蹙眉。

息风怜悯地摇摇头:“你还以为她一定会想办法来帮你?可是她现在根本就顾不得你。因为她已然私下江南,去看慕容了。”

“什么?”虎子狠狠一怔。

息风唇角微挑,将小门关严,抬步离去。

虎子坐在原地良久,动也不动。赵玄吓着了,忙奔过来扶着虎子,拍着他的背,又将手在他眼前摇晃:“虎子你这是怎么了?回魂,快回魂来!”

虎子良久回神来,望向赵玄,却只是疲惫一笑:“……那些鞑子,原本就不该留他们活在这世上的,玄子,你说是不是?”

赵玄家人也是被鞑子杀死的,他毫不犹豫点头:“是,可不就是!咱们进腾骧四营是为了什么?还不就为了有一日能重回边关,刀口饮血!”

翌日一早,店小二来送洗脸热水,目光悄然在兰芽面上转了转,便不声不响将一张信笺放在桌上,压在茶壶底下。

兰芽后来看见了,在淡金色的朝阳里细读那上面的字。

“你想见的,已然见了;你答应我的,何时来还?”

兰芽心下便咯噔了一声。

在桌边攥着信笺呆坐了许久,继而才扬声换小二送热水来。她竟然在这大清早的,便要再一次沐浴。

南京城内城外几大皇庄,街头巷尾无所不知。兰芽一处一处打听过去,倒也不难。

问到城郊的“紫金山庄”时,才确认司夜染原来在这里。

紫金山庄主要是农庄,良田千顷,俱已过了收割的季节。可是山庄内外却并未平静,因为山庄里更重要的供奉才到了收获的时节——原来山上那些树上结的、林子里头跑的、水里头游的,才是供奉入宫的最稀罕的玩意儿。

兰芽问司夜染在哪儿,被告知在山上。

冬意愈浓,即便南京温暖,可是山间早晨还是下了一场清雪。白莹莹的雪花覆盖在树枝上,将树林幻化成一片琼林。兰芽呵着手,小心防止脚下打滑,费尽了力气才爬到山上。

迎面,却传来一片人声马嘶,朝她所在方向急冲而来!

兰芽一时惊住,想掉头跑开。可是那些声响四面八方地包抄过来,她竟是不知该朝哪里跑了!

抬眼,已然能看见大队人马影绰绰从琼林彼端墨影而来,却分不清数量,也看不清面目。

她想喊,却还没等出声,就见一群小兽飞奔而来。而其中一只尖鼻圆眼的小兽,竟然在抬眼望见她之后,一猫腰径直向她飞扑过来!

天呀,那到底是个什么?是狐狸,还是只狼?!

反正此时也顾不得分辨那到底是个什么了,兰芽掉头撒腿就跑!

可是她终究是个女儿家,又没有功夫傍身。身后那小兽早已被人马追得发了疯一般,此时冷不丁看见兰芽这个人类挡在前路,便认定兰芽也是来捉它的。它便来了野性,又仗着兰芽人单力孤、个头又小,便发了狠朝兰芽直追上来,飞身扑向兰芽脊背,想要一口咬断兰芽的喉管!

背后风声凌厉,那小兽的***味儿顺风冲进鼻孔,兰芽情知不对,却已山躲不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山林里冷寂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不,声音并不大,可是兰芽就是清楚地听见了。那是尖锐划破空气带来的风声。

说时迟那时快,兰芽便本能朝旁一滚,接下来耳边便是“噗”的一声。随之,那小兽入猫一般尖叫,更有几滴温暖却腥膻的液体溅到她面上。

那小兽跌落在地,四肢抽搐。后心窝上原是插了一支白羽雕翎箭,箭尖竟然射穿了小兽的肚囊。

兰芽这才长舒口气,却已吓得四肢无力,伏在地上起不来。

远处的马蹄声终于到了近前,有汉子呐喊:“是谁这么没有眼色,赶在咱们放了榜文,封山闭林为皇上置办野物的时候,擅自闯进来!你自己不要命了倒不打紧,吓走了要按数进贡的野物,谁担待得起?!”

一群陌生的面孔,个个都严峻地瞪着她。兰芽深深吸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从那人群当中想要寻找到哪怕一个熟悉的面孔也好。

却没有。

她便问:“请问这支箭是谁射的?”

方才说话的那汉子盯了她一眼,甩蹬离鞍跳下马来,亲自走到兽尸旁来。却在见了那纯白的箭羽后一怔,急忙伸手将那雕翎箭拔出来,顾不得血污,在他自己衣裳上擦净了,双寿捧着急向后去。

兰芽也是一愣。

打猎的汉子人马向两边一分,缓缓让出后面的一匹白马来。那马白得一根杂色毛都没有,鬃、尾俱长,立在琼林雾气中,仿如天马下凡。

马上人慵懒地侧身坐着,单手斜牵银白缰绳,身上银色软裘长长地直垂到地上。

如果说此时的林子是雪砌的,那这个人便是冰铸的。更冷,也更晶莹剔透。

正是司夜染。

那汉子急急奔到马前,单膝跪倒,呈上箭矢:“大人跟在我们身后远处,小的们眼拙,竟然不知大人何时放箭。”

“嗯!”司夜染只淡淡一应,目光闲闲从兰芽面上滑过,便转回到那汉子面上去:“这支肩脏了,弃了吧。”

那汉子闻言便是一惊!只因这枝箭的箭杆是掺了白金打造,就连箭上的羽毛也是极为稀罕的寒山雪雕的羽毛!这样一支造价不菲的箭,竟然说不要就不要了?

司夜染面上依旧染着清霜,目光渐渐聚拢在兰芽面上:“这世上的东西,甭管有多金贵,可是一旦失去了价值,或者是让本官厌了,便再没有了留在本官身边的必要。本官丢弃之时,原无半点惋惜。”

他这话,兰芽如何还听不懂。便急忙爬起来,撑着依旧还软的腿爬到马前去:“原来是大人救了小的……小的感激不尽。”

他却清冷而笑,扬声道:“兰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来!什么叫本官救了你?本官不过是射箭打猎,为皇上猎捕野物罢了。你的死活,又与本官何关!”

听见“兰公子”,那捡箭的汉子都不由得极快地侧目来看了她一眼。

兰芽心下叹息,倒也明白了司夜染这股火气又是何来。

她便顿首:“千错万错都是小的错了,大人无论要怎样责罚,小的都甘心领受。”

“嗯!”他这才傲然调转马头,吩咐那写汉子:“今年林子里的收成不错,你等继续围捕,多多益善。不过记着,勿捕母兽幼兽。”

汉子们俱都单膝下跪,抱拳齐声道:“遵令!”

他的白马在琼林中缓缓而行,兰芽便也只好起身,向众位汉子尴尬地抱了抱拳,然后跟在了马尾巴后头。

长长的马尾巴一摇一摆,好几回都扫到了她鼻子尖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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