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太后在柳庄的陵墓修得很不错。虽然地点仍然还在她原来的老屋基之上,但占地面积却比原来大得多。原来的老屋基在庄子的西头,现在仍然在庄子的西头。原来是坐北朝南,现在还是坐北朝南。原来从庄子的大街上不能直接过去,要折返几条小路,现在把小路扩宽变成了大路,从街上的十字路口可以把马车开到陵墓的大门口。陵墓大门是一座三层六柱的牌坊,牌坊上的两个大字“钟陵”采用的是阳文贴金,比一般的阴文描金要显得气派得多。牌坊两边分立着两蹲麒麟,主祥瑞平和之气。进了牌坊就是一溜石阶,再往上就是祭奠大厅,大厅的后边才是棺椁所在的墓地坟头。
柳庄的乡亲们听说钟太后也就是她们熟悉的无盐女要回来安葬,他们觉得这是柳庄无比荣幸的事情,全都抱着积极支持全力配合的态度。钟太后原来的邻居主动把自己的屋子拆了,另外找地方新修临时住房以避风雨。扩路的时候需要从好几户乡亲的屋外经过,这几户乡亲没有等到谁来动员做工作,他们一看到施工的人在那里划线丈量,自己主动就把猪圈、围墙拆了,让出地方来扩路。庄子里年青力壮的,特别是那支自卫队的队员们全都投入到修建墓地的工程中尽义务,不要工程上的一分钱。是工程队的人实在不好意思了他们才勉强吃了工地上安排的饭,算是给了工地上一点面子。英瓜老爹和老地保把那些年纪大一点的人组织起来在工地上值班守夜,保护那些来之不易的建筑材料不被偷盗。柳庄百姓的这份热情和精神,得到了鸡冠亭和临淄县衙的高度评价。消息传到齐缗王那里,连齐缗王都感动得直是叹息。
从古自今都是这样,任何工程,只要资金到位,只要当地老百姓认可,他们有一种合作、配合、参与、支持的态度,这个工程的进展就一定顺利。整个“钟陵”工程耗时不到两个月就完成了。远远望去,苍松翠柏中的墓地显得甚是壮观,为柳庄也算是新添了一处神圣而别致的风景。
正式安葬那天,全柳庄的乡亲们都来了。陪着钟太后遗体一道前来的还有后宫的总管赖星河以及一干后宫人士。本来要一同前来的齐缗王因为突然感冒发烧,所以没有来成,但他有挽联挽幛等物敬献,还有那个“大齐国母钟离春之墓”的手书碑文,也算是大大提高了葬礼的档次、彰显了墓主人的身份,让九泉之下的人可以瞑目了。
晌午之后,参加葬礼的人们陆续离开了墓地。南郭先生柳下聪却没有走,他一个人独自在钟太后的坟头上发呆。
眼前的一切在柳下聪看来仿佛就象做梦一样,来得那样突然,去得那样匆忙,好象一眨眼功夫自己就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了这个世界上。钟太后走了,好象自己的精神支柱也倒了,他对别的什么统统都没了感觉。
英瓜老爹和老地保听到有人说坟头上还有人没走就料到是柳下聪。两位老人特意从家里赶过来陪着柳下聪在坟头伫立,大家都没有说话,仿佛一说话就会惊动泥土里的钟太后似的。过了许久,柳下聪好象把钟太后陵墓从门外的牌坊到牌坊下的麒麟、从祭奠大厅到大厅后边的墓地统统都刻在脑子里以后,终于开口了,他说:“我不想再回到临淄去了,就让我在这里陪她一辈子吧。”
柳下聪的话把两个老头子吓了一跳。英瓜老爹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什么呢?”老地保说:“这不是开玩笑吧!”
柳下聪也不解释,说完之后就要朝庄子南边自己那处老宅走。
老地保急忙拦住他问道:“你小子莫不是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吧。”
这个时候已是下午时分。英瓜老爹见柳下聪一直处于郁闷之中,知道他不开心,知道他有苦水要朝外吐,就拉着他来到柳庄大街上十字路口的古家饭馆坐下。然后才说道:“都大半天时间了,饭没吃一口水没喝一口。有天大的事情吃了东西再说吧。”
菜上来了,酒也斟好了,可柳下聪就是不动筷子,眼睛望着屋顶,还是一副傻呆呆的模样。英瓜老爹用筷子敲了几下桌子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那副模样就象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在自己的家长面前要一诉衷肠一样,老是在那里憋起不开腔。英瓜老爹就有些生气了,他气呼呼地说道:“唉,你这是干什么啊。半天都不放一个屁。你要真愿意去找地下的太后娘娘,那也要吃饱了才走得动啊,难道要太后娘娘从地下爬起来接你过去吗!”
只这几句连叫骂带指责的话好象把柳下聪唤醒了似的,话音一落,那柳下聪就“哇”的一下倒在桌子上大声地痛哭起来。
老地保要劝阻,英瓜老爹作了一个手势让他不要管。一直到柳下聪抽搐的身子不再抽搐了,沙哑的嗓音不再干嚎了,英瓜老爹才递过一张毛巾,帮他把脸擦干净,然后又让他喝点水润一润喉咙。
自打柳下聪长大成人到现在,这恐怕是他最悲伤的一次痛哭。以往那些人生的不愉快,以及无数次生活中的不顺心,都没有引发他如此这般地动过真情。钟太后在的时候他还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现在人不在了,那种天要塌下来地要陷进去的感觉是那样的强烈。象他柳下聪这样的人,只身一人在异国他乡飘流二十年,想来想去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人生目标,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没有一个远大的人生理想。不是说他有一个什么终身追逐的目标么,不是说他有一个舍命都要完成的使命么,怎么又说他没有目标没有理想了。那个不算,那只是他的一个任务而已,与人生目标与远大理想相比,不是一个档次的内容。没有人生目标和理想的人不管他怎么地奔波劳累,不管他的过程多么惊险离奇,他终归是在昏昏噩噩地过日子。在这种人的精神世界里,有着千奇百怪花样百出的东西在为他作着支撑,而这个支撑往往与人生的目标和理想没有关系。所以,当这个支撑轰然倒下的时候,这个人的精神状态也就跟着倒下。表现为傻里傻气、、一反常态;独自发呆、不吃不喝;或者借酒浇愁、以酒发疯;还有的是想方设法寻死觅活;最严重的是见人就打、见物就砸,要将这个世界一锤子砸烂一把火烧光才心甘,就象现在全世界各地的那些恐怖分子一样。幸好,现在柳下聪的情况就是这其中最轻松的一种。
这种状态其实是一种病态,这种病态没有任何药物可以医治,没有任何医生可以开出方子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慢慢地调理,让今后的生活去冲淡因失去支撑而带来的种种不适,然后寻找新的支撑。人是绝对要有精神支撑的。这个支撑可大可小、可远可近,可以崇高可以卑微,而绝对不可能没有。如果有谁不承认这一点,那只是他还没有意识到而已。
英瓜老爹和老地保都是凡夫俗子,他们不可能对柳下聪来一个猛药治顽疾。面对失却精神支撑的柳下聪他们只能按照自己的经验和处世哲学表明他们的态度。
待柳下聪的情绪平缓以后,两位老人一个劝酒一个劝菜,在喝酒吃菜的过程中,他们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劝说开来。
老地保说:“你这是何苦呢,人都已经死了,守着又有什么用呢。当初我不当那个鸡冠亭的亭长,可那恭宾变着法子让我非当不可。我刚刚干出点兴趣来了又突然不让我当了,还放出话来要我的老命,要我全家的命。我现在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吗!”
见老地保把话题扯得有点远了,英瓜老爹直截了当地说道:“你要真把太后娘娘放在心里,你就自己回到临淄去该干什么还照样干什么。太后娘娘可不愿意看到你在柳庄傻呆下去。你如果一意孤行非要这样,我这柳庄可没你的位置,我自卫队可以随时把你赶走!”
这个时候外边的天色已经有点晚了。古家饭馆的店家提了一盏马灯过来挂在桌子边的柱子上,同时也随口插了一句:“你不是要结婚了吗,可别让别人把新娘子给抢去了哦。”英瓜老爹和老地保立即抢着说道:“对呀对呀,到时候我们可是要去临淄喝喜酒的哟。”
酒喝完了,饭也吃饱了。英瓜老爹和老地保一直把柳下聪送出了庄外。还是在当初那口水塘边,还是当初那片林子前,英瓜老爹拂去掉在肩上的几片树叶,若有所思地念道:“逝者如斯夫,存者当何如!”
柳下聪也还是当年那样,临别之际给英瓜老爹和老地保叩头,又向着柳庄和钟太后墓地的方向叩头,然后起身朝着夜幕中的临淄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