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他一贯的作风,他警告特蕾莎,但并没有过度干涉,而是让事情自行发展下去。有一次,他们一起离开亚米拉酒吧,然后一边往海滩的方向走,一边讨论早上应该进货的杜松子酒。走到海滨散步道时,德利斯看见那个加利西亚人坐在长凳上等她。他不动声色,依旧说着那几箱酒跟厂商的货款,突然脱口而出:“那人是留不住的。”
就这样,然后两人继续讨论杜松子酒。德利斯注意到特蕾莎用非常严肃的眼神看着他,于是沉默了几秒钟。从她的表情来看,她是带着挑衅意味要他继续说下去。德利斯不得不耸耸肩解释:“他们不是始乱终弃,就是惨遭横祸。”
“你懂什么?”特蕾莎说。
她说出这句话时,流露出的优越语气与些许鄙视的表情,让德利斯有被冒犯的感觉。这个愚蠢的女人以为自己是谁?他张开嘴巴想要骂些脏话,他拿不定是否要告诉她,自己有三分之一的人生都在和人打交道,看多了形形色色的男女;如果她觉得不高兴,可以另谋高就。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因为他相信,刚才她那句话所暗指的,并非只是男人与女人,也不是那些只想上你的床、事后却一走了之的浑蛋,而有更深的含义,是他不了解的事情。有时,能够意会这些含义的人,就能抓住这女人在眼波流转以及静默不语中要透露的讯息。在那个加利西亚人等待的海滩旁边,德利斯凭直觉发现特蕾莎所指的,并非那些负心汉,而是指遭到杀戮的男人。因为在她生长的那个世界,遭人杀戮就是自然界的物竞天择,和其他死亡方式大同小异。
特蕾莎手提袋里有张照片,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收在皮夹里,是在庆祝格罗的生日时,奇诺帮他们拍的。两人的合照里,格罗穿着飞行员夹克,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格罗面对相机微笑,看起来帅气极了,有着美国人瘦削立体的五官。他的另一只手叉在腰间,大拇指钩着腰带的带扣。他笑容可掬,恰巧与特蕾莎的表情相反:她的脸上仅露出半是天真、半是不知所措的微笑。那时她还不到二十岁,不光满脸稚嫩,看起来甚至脆弱不堪,在闪光灯的照射下,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嘴边有一抹像是勉强露出的奇怪表情,一点都没有感染到搂着她的男人的喜悦之情。或许,就像大部分照片一样,她脸上的表情只是个刹那间的巧合:任何一个瞬间的停留,都像是电影里抓到的偶然。但是她如果明白这个道理,为何现在提不起勇气去诠释这张旧照片?在后来的事情发生之前,当时的影像、情景、照片,并非就是未来的全貌—一切不过是暂时定格,只为了以后用来确认:彼时的情景是真实的,还是只是那一刻的假象。
我们照相的目的不在于供日后回味,而是为了把那一刻和我们的余生联系起来,让我们的人生看起来更丰满。所以有些照片是有意义的,有些则不然。时间把当时的影像锁在原来的位置上,赋予某些照片真实的意义,也让一些照片失去意义,即使照片的颜色会随时间退去。放在皮夹里的照片,原本是希望日后变得有意义,即使照相时并没有人注意到。最后,特蕾莎被迫逃亡的遭遇,给这张照片宣判了一个无情的未来,将之化为灰烬。负面的下场可以从照片里轻易解读。一切似乎都能在格罗的态度里、特蕾莎的表情里看得一清二楚。那抹面对相机时不置可否的微笑—她在相片里挤出笑容,是为了讨好男友。来这里,小焦糖,看前面,然后心里想着你是爱我的。我的可人儿。同时她忽略了当时眼中出现的不祥预兆。那是一种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