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转,转眼就一年。天启六年的端午,辽东与女真人战事不利的消息接踵而至,加上街头巷尾无处不在的东厂干事和番子,让这京城里的男女老幼们节日过的人心惶惶又战战兢兢。
这天正午的健德门内,大街集市上人群虽是熙熙攘攘,可并没有多喧嚣,人们在外好像已经习惯了慎言寡语的风格。集市边上一个接一个的粽子摊之间,光屁股的小伢儿们嚼着喷香齁甜的大枣粽,唱着刚从算命先生那里学来的儿歌,毫无顾忌地蹦蹦跳跳,哄闹着嬉戏。
“女真人,野如兽,青须乌面啖人肉…”
坐在路边的妇人们蹲坐在一起,没人说话,都神情紧张盯着自己娃儿们明晃晃的小屁股窜来窜去,偶尔看得出神能咧嘴笑那么一下,或许这是当下仅剩不多的一点儿快乐吧。
“东厂狗,尖尖头,红衣白壳啃骨头…”
天真的娃儿们唱出的下半句,惊的这一众妇人们连滚带爬哄然上前拽回了各自家的孩子,捂住嘴巴就是一阵暴打。
“哇~~~娘为啥打咱?”一个小丫头拽着桌腿不忿地哭道。“先生还教了最后一句没唱完呢,…裤裆底下少根肉!”
又是“啪啪”两声清脆的耳光,哭得歇斯底里的小伢儿们,被妇人们揪着小辫儿刺啦刺啦急匆匆地拖走。只留下一地吃了一半的大粽子,摔在泥沙窝里还冒着腾腾热气。
角落里的算命先生更是紧张得满头大汗,头低得都压到了面前的桌子下。待到再抬起头来,两个不知原本藏在哪里的“红衣白壳”东厂番子,已经一左一右面无表情地站到了他身前。戴着银丝小尖帽的脑袋依旧像雕像一般高高地抬着,可眼睛却都朝下直勾勾地死盯着算命先生那已经惨白的脸。
谁也不知道那一刻,那个看起来已年过半百花白头发的算命先生心里是怎样的一种毛骨悚然。人们只看到他抖成了筛子,却依旧拼了命地磕着头,张大着嘴巴,却呜哇呜哇颤巍巍哼不出来一个字儿。
“大…大人,我…我…我家小…小儿…戏语,还求大人…”旁边粽子摊上的一位妇人冲上前去噗通跪在了一旁,替吓成一滩的算命先生磕头求情,身后的汉子没有拉住她,一脸焦急地缩了回去暗叫不好。
之后,便是死一样的安静,只有不远处泥沙窝里粽子上的苍蝇,嗡嗡嗡飞了又落下,飞了又落下,每一下都像落在人们绷紧的心弦上。
“噗!”,“噗!”,两声短促的闷响。
算命先生的脑袋咕噜噜滚到了跪着的妇人膝下,脸色依旧像被水泡过一般惨白,眼睛直勾勾盯着妇人,眼神却慢慢黯淡下来,张大的嘴巴依旧颤悠悠地像是想说些什么,瘫坐着的没了头的身体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没有倒下,噗噗噗地喷溅着血雾,那声音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寒到骨头里。
妇人早已被吓的没了魂儿,想抬手捂住双眼,右手却怎么都不听使唤,扭头一看,自己那右臂已经顺着肩膀滑落到了腿边,只留一个黑乎乎碗大的血口,泉涌一般冒着浓稠的血水。
“啊~~~~~”妇人尖锐刺耳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里,两个红衣番子面无表情地扬长而去。对于他们而言,这两刀,便是整个事件的终结。
不远处粽子摊上两个正在吃饭的衙门捕快闷头定格在饭桌上,不敢多动一下,不敢多看一眼,更不敢多出一声,嘴里嚼着的满口糯米就那么停在那里,喷香却如鲠在喉怎么都咽不下去。待红衣番子走远,两个可怜的捕快哇的一声,转身跪下吐了一身。
在东厂人的“魏氏家法”面前,这《大明律》分明就像那捕快连汤带水吐出的一摊臭糜。
奄奄一息的妇人,被众人抬到了路边,早已闻讯赶来的大夫凑上前看了看那黑洞洞的刀口和只吐气不进气的妇人,便摇头叹气不再向前。刚才没拉住这妇人的汉子嚎啕大哭扑在妇人身上,哭得好生凄惨。自知命数将尽的妇人,紧闭上了眼睛等着那油尽灯枯一刻的到来。
“楼下的兄弟,快快将你夫人抱上楼来,我家大人有愈伤良药或可一试”
循声望去,路边“归谷客栈”的二楼,隐约一位侍卫打扮的人,正朝楼下的人群招手。绝望到极点的汉子,闻此抱起那妇人就一路小跑奔入了客栈,众人托着那滴着泥血的断臂紧跟在后也上了楼。
楼上,一名侍卫将这汉子一干人等引入了客房。
“大人,他们来了。”言罢,侍卫退到一旁。
“一鸣,快扶夫人坐下。”内室快步走出一人,白面金须,鼻梁高挺,眉窝深邃,碧眼清澈,分明就是一个西洋人。
见那大汉一副吃惊又迟疑的模样,立在一旁被称作一鸣的侍卫快步上前一把接下了妇人,扶其斜坐到了木椅上。
“这位兄弟莫怕,我家大人乃新任宣府总兵镇朔将军杨维宁”一鸣轻声安慰道。“除这位兄弟,其余闲杂人等皆退下!”
门外涌进五位虎背熊腰的侍卫,接过了断臂,将众人推出了门外。
屋内,只见这杨总兵,俯身皱眉认真查看了妇人的刀口,转身疾步进内室抱出一乌黑的石盒。打开石盒,杨总兵从里面拿出了一块颜色血红透亮,拳头大小的四方石印,将其放入了一鸣早已备好的满满一木盆滚烫的热水之中。半柱香工夫后,快速从盆中捞出了石印。
“还请夫人忍那么一下!”未等回话,杨总兵便将滚烫的石印敷上了妇人右肩黑洞洞的刀口之上,顺时针快速地摩擦了起来。刚转了一圈,一股黑血便簌簌地冒了出来,妇人一阵痛苦地挣扎扭动。一旁观望的汉子,那咬牙切齿就好像妇人所有的痛苦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一般。一旁的一鸣,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放松。
待石印温度凉了下来,杨总兵抽走石印,一把将妇人斜按向了木盆的方向,妇人右肩应声浸入了热水之中,本就没有多少气息的妇人只轻哼了一声,便昏死了过去再没了动静。一旁的一鸣,忙上前托住了妇人的脑袋,她才没有一头闷在的腥臭的血水里。
“媳妇?媳妇?她…她…你们把她怎么了?”那大汉紧张了起来,刚想上前,身边的侍卫一把就给架了回去。
“兄弟莫急,我家大人自有分寸,夫人只是暂时昏过去而已。”
话音刚落,一阵窸窣的声音从盆内传来,浑浊的血水里好像有了什么东西在下面蠕动翻滚起来。那汉子在一旁看得是目瞪口呆。
再一炷香的功夫,等那妇人醒来从盆上直起身时,右肩下已经有了一条新生出的胳臂!那汉子惊愕得张大嘴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使劲揉着眼睛。又小心翼翼地爬上前去仔细观察着妇人这只新生的右臂。
肤白紧绷,轮廓清晰,浑壮有力的肌肉群线条看起来完全就是一只男人的胳膊,更让他吃惊的是,在小臂之上,还生着一层毛茸茸的金色臂毛…
“这…这…鬼!鬼啊!”一声惨叫,这汉子转身奔向了门边。
“至少保住了你夫人的性命,至于这只右臂是什么样的,或者是谁的,又有多重要呢?”
听到身后杨总兵的话,汉子怔怔立在门口,转过身来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今时今日起,大人您是我们张家的恩人,大人有啥吩咐,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杨总兵捋着胡须,笑着挥了挥手,“在我手里最后一天,这石头也算是用在了该用的地方。如果硬说有啥吩咐的话,那就替我杨某人保密吧!”
汉子认真地点了点头。
“大人,那算命的王老汉…您菩萨心肠能也救救他吗?”醒来的妇人,气若游丝,可以也没忘了那被自己小娃儿害的掉脑袋的可怜老汉。
“这…”杨总兵一声长叹,“怪只怪我这血玉,能生新肢,却无力回魂。那老汉已没了性命,我也是回天乏术。”
千恩万谢,妇人与丈夫告别了杨总兵一行人,关于新生的右臂,二人对外人的解释也含糊其辞一带而过,只道是遇了神医,祖传的方子把旧臂给缝接了回去。
入夜,客房内只一个油灯昏黄闪动,侍卫一鸣站在一旁挑着灯芯儿,杨总兵坐在桌前,仔细端详着手里的这块血玉石印:通体是晶莹的血色,一拳大小,四四方方,八个面上每一面都刻满了不知是何种文字奇形怪状的符号,远看上去小虫一般密密麻麻,可也显得无比神秘。
“这血玉石印,传是玄奘入西域时,随经本带回中土的天竺三宝之一,因其再生肢体的神奇能力,玄奘起名曰‘血玉生肌’。后唐肃宗念我杨家平叛有功,赐给了祖上。”杨总兵的眼睛里神采满溢,“报国有沙场,尽忠为明君,那是怎样的一种快意恩仇!”
“后世皆以此为荣,可传到我这儿,却要拱手送出,给。一!个!阉!人!”说到这儿,杨一拳砸在了桌上,紧闭上了双眼,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嘘,这东厂的老巢边儿上,大人可千万小心隔墙有耳。”一鸣一把扶住了几乎被震倒的油灯。“眼下辽东战事吃紧,关内驰援的五个总兵一个不剩全都兵败战死在女真人阵下,这朝内又没了那些镇得住老阉贼的重臣,如此内忧外患,大人您当务之急是尽早在朝内立足,关键时刻才能撑得起来这个没了脊梁的朝廷啊。”
“何况大人更别忘了咱家老爷留下的那几句嘱托。既然是老爷早有安排,大人就尽管放宽心,咱这委身阉贼门下,绝不是跟他们同流合污。死了,见了老祖宗,咱也丝毫不愧。这宣府总兵只是第一步,后面的棋局还凶险得很。小不忍,乱大谋。”一鸣紧攥着配刀,缓缓说道。
“可我都块忘记我曾经是谁了…”杨长吐了一口气,紧锁着眉头,抬起右手捂住了脸,“如离弦之箭,带着新的样子,新的身份,只能向前。”
“哈哈哈,莫怕莫怕,大人记性不好,一鸣也会帮您记着那原来的模样!”一鸣笑道,突然他想起了白天救人妇人时的情景,“对了大人,说起这血玉生肌,今日那妇人,为何长出的是一男人的胳膊?看那肤色块头和体须,分明和您这面孔倒是匹配的上啊…”
“这我也不太明白,不过按祖上传下来的说法,这玉千百年来好像都只是按着同一个人的模样生出肢体,长起毛发。救那么多人,千人一面,想想也是让人有点儿心底发寒啊。大概这也是祖上不让大范围用起来的原因吧。不然,这还真是治病救人的一枚神器。”言毕,杨总兵又是一阵唏嘘,抓起桌上的酒壶,拧开仰头咕咚咕咚一个人喝了起来。
一鸣伸手一把拽过酒壶,“大人还是早点休息吧,明日一早就要去吏部参拜打点,那尚书王绍徽可是阉党的一条好狗,对这不好伺候的主儿,您这一身酒气可不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