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末,我还是个精力旺盛的人。有那么一段时期,我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查看交通手册上的火车时刻表,一边翻来翻去地看,一边在大脑深处设计路线,并且想象着能够与一个自己心爱的人儿,从某个火车站上车,成为一对幸福的私奔者,共同怀着喜悦而又忐忑不安的心情,被火车拉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然后从此开始全新的生活。
于是,在那段如今想起来仍然觉得非常美妙的时光里,我真的就一次又一次成为充满憧憬的旅客,只不过身边并没有幻想中的段落散文集那个好女子,而是独自一人走进清晨的火车站,买一张普通客票上车,乘米轨火车从滇南小城蒙自出发,经过十里铺、雨过铺、鸣白村等以村名命名的末等小站,在桑香弥漫的草坝车站下车,到老旧的候车室稍事休息之后,又换乘滇越铁路昆(明)河(口)线上的客车,往南坐一站路就下车。像我一样在碧色寨车站下车的人并不多,这个当年滇越铁路上的特等站,早已降为末等站了。昔日号称“云南的小巴黎”的碧色寨,已经繁华散尽,但法式风格的火车站,弥漫着一种蚀骨销魂的沧桑美。在碧色寨漫游半天,下午三点多钟,我又乘火车原路返回。傍晚时分,重新回到蒙自城。一回故乡。当然,也不排除这样一种可能,那就是你中途下车,火车像卸下一捆货物一样,把你搁置在途中某个车站的月台上,然后得意洋洋地鸣着汽笛扬长而去。不过,即便这样,最终你依然只能改乘下一趟火车继续前行,或者搭上返程列车朝着来时的方向重新往回走。所有的起点都是终点,所有的终点又都是起点,这就是火车站;在起点与终点之间不停地往返的,就是火车。
这种漫无目的的短途旅行,对于我来说,其实就是一场梦游。从背着简单的行囊出了家门向火车站走去开始,就有一种在梦境里飘行的感觉。等到登上火车在车厢里找座位坐下,我的思想越发被一种莫名的兴奋牵引着,更是陷入对这个热闹世界的种种冥想之中。一声尖锐的汽笛之后,轰鸣的火车缓缓开动,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像一匹脱缰的骏马奔跑起来。强劲的风从半开的车窗灌进来,头发肯定被吹乱了,我的额头泛起一阵阵凉意。窗外既陌生又熟悉的风景,走马灯似的让我目不暇接,在我的视线里闪现,然后又不停地快速往后飘逝。我总是轻而易举地产生一种错觉——不是喘息着朝前奔跑的火车,从这里驶到那里,而是不断向后移动的大地,把火车和车上的一个个旅客,从一个车站搬运到另一个车站。那些在窗外一闪而过的,不仅有稻浪起伏的田野、摇晃的树木、波光粼粼的池塘、时隐时现的溪河、白云掠过的山冈、惊惶失措的飞鸟,甚至还有很多很多往事的碎片:一闪而逝的灿烂笑脸,随风飘远的模糊背影,归心似箭的匆匆下车的旅客,像在乱世中亡命天涯一样朝着即将启动的火车慌慌张张奔跑的迟到者……它们转瞬即逝,他们随风而去,变幻着投映在车窗玻璃上。这些以不均匀的速度移动的光影景象,与车厢里凌乱的影像,在灰蒙蒙的车窗玻璃上闪现、交合、重叠、拉长,仿佛一部零散杂乱的纪录片。而我,其实就是这部纪录片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在车轮与铁轨辗压撞击出的咣当咣当声里,身体不时轻轻地摇晃、战栗,内心深处驿动微笑的时候,这时不是来兜售印刷粗劣的花花绿绿的杂志,就是来推销包装花里胡哨的小食品。我冷漠地从来不理睬这些心肠其实有着钢铁特质的女列车员,也很少与身旁或对面的乘客搭腔。除了眺望窗外变化无常的景物,我喜欢充当一名沉默寡言的旁观者和旁听的是一个开满爱情鲜花的地方。除此之外,实际上还有另外一列火车在向前疾驰,那就是时间和命运,另一个意义上的火车,挟持着我往一个不可知的前方飞驰,我感觉到了这列火车的不可把握、不可抗拒,所以我忍不住有些忧郁和伤感。一排排灰绿色的人造革座椅,将喧闹的车箱分割成若干区域,在这些狭窄而杂乱的相对独立的空间内,萍水相逢的陌生旅客们,在从未放松过的警惕和戒备中,似乎渐渐相互熟悉起来,他们抽烟、喝水,相互让着零食,把瓜子皮吐到地上,用真话似的谎言聊天,或者装模作样地说笑着玩纸牌。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列车员,不时穿行于拥挤的车厢,她们面无表情的时候,是来例行查验车票;说话不耐烦的时候,她们非常不情愿地拎着开水壶来给旅客加水;她们横冲直撞的时候,多半是手持笤帚和小铁撮箕,划大字一样清扫着洒落在乌黑的地板上的垃圾。当然,她们也有面带生硬者,坐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车厢里时时刻刻都在段落散文集变化着的事物,用心去分辨那些嘈杂的声音,试图从中得到一点意想不到的发现。渐渐的,我感觉疲惫袭来,火车庞大的钢铁身躯,沉重地辗压着钢轨,也仿佛辗压在我的心上,钢铁的碰击与磨擦,让我心脏隐隐作痛,心跳莫名地缓慢,一种无力感和虚脱感笼罩住了我。明亮的阳光不时闪过窗外,我却越来越沉陷于黯然的想入非非之中。我多么渴望自己像一个深度睡眠中的人能被猛地唤醒,突然就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一抬头,就看见那个我期望在火车上相遇的人,从两截车厢的连接处,笑盈盈地朝我走过来。这种幻想,让我的每一次旅行都充满了悬念,每一次乘车也因此就成了一场内就是我最终一无所获,根本不可能出现冥冥之中的偶遇和美丽的邂逅,更没有遭遇前定的机缘和今生的约定。后来,我终于慢慢明白,一个沉迷于幻想的人,到了最后,总是会被虚妄的想象所累,总是只能痛苦地面对并接受冷酷的现实。这样看来,命运其实就是一列永不调头的火车,我们可以从梦想出发,却始终不知道沿途会停靠哪些站台,也不知道终点站究竟在哪里。
现在,滇越铁路昆(明)河(口)线上的客车已经停开。我再也不可能乘火车抵达碧色寨车站,流连半天又乘火车返回。但是,只要想起火车,想起乘火车短途旅行,就会有一种感觉如影相随,始终让我挥之不去——最后一趟客车抛下我,然后一去不复返。我独自滞留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徘徊累了,就缩身于时针停止不动的子母钟之下,在时光的阴影深处,凝望苍凉的阳光,在乌黑锃亮的铁轨上耀眼地闪烁。恍惚之中,我想起自己曾陪云南诗人雷平阳在碧色寨一带漫游过,他的《在碧色寨车站》一诗仿佛就是为我写的:
我屏住呼吸,捏了自己一下
爱,还是不爱?
我有一道难题无法破解
遗忘还是记住;走,还是不走?
滇南旅行时,我与树说了这些
踢了树一脚
身子转不过来啊
所以,一直没有看见你
也没用骨头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