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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回春遗梦

1938年的夏天,西南联大文法学院避战火于滇南蒙自。暑气渐消的傍晚,冯友兰和朱自清两位先生用过晚餐以后,经常相约着从借居的大井巷杜家大院出门,沿着被暖暖的残阳照得半明半暗的青石板街巷散步。他们慢慢的踱着步边走边谈,一起穿过宁静的回春街,去月牙塘街的那个老茶馆喝茶。从滇越铁路上不断传递来的各种时势消息,让忧国忧民的先生们担忧,有一天战争的铁蹄会不会踏碎蒙自的安宁呢?战火最终没有烧到宁静的蒙自,但是无论如何,他们当年根本不可能像先知一样预想到,战乱中免遭破坏的老段落散文集蒙自城,会在几十年后的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开始大规模的拆迁重建。

我记得蒙自老城区改造工程轰轰烈烈地推进时,当地一名小报记者用兴奋的笔调写道:“旧城拆迁鏖战正激,重建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我在琢磨“鏖战正激”是开发商与拆迁户之间的战争还是施工队与工期之间的矛盾,“重建”对蒙自老城的命运意味着什么的同时,发现房地产开发商的广告已经铺天盖地,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霸气在向市民宣告,蒙自老城的几条主要街道将有计划地拆除重建,改造后的老城区将会焕然一新,一条条街道将被拉本的精神与理念,届时还将陆续建成几条能够满足市民购物、休闲需要的步行街。面对这样气势宏伟、前景诱人的蓝图,要求保留蒙自老城原有风貌的“保皇党”毕竟是少数。我相信其实多数拆迁户患得患失的是,如何运用数学知识和商业理念计算出自己的利益结果,然后以此为砝码,顽强地穷尽一切办法与开发商谈判。当那个名叫杨忠伟的中学教师、政协委员抢时间自费为一条条老街道、一座座老民宅拍摄最后的遗照,留下几百个宝贵的胶卷时,更多将传统建筑视为“旧时代”的“落后”象征,认为钢筋水泥大楼、玻璃幕墙、巨大的超市和宽阔的街道代表的就是美好生活的现代人,对推倒重建、脱胎换骨的新街区翘首以待。顽固守旧,却又自知根本不可能阻挡时代潮流的我,只能在工作之余,独自游荡在那些即将拆除的老街道,失魂落魄地东张西望,使劲地呼吸百年街巷散发出来的沧桑气息,拼命地想在记忆深处留存下一点点老蒙自的味道和影像。我知道,破旧立新是这个时代推崇的前进方向,过去的一切最终会被彻底推翻,一条条老街旧巷,将在新世纪的变革中快速消失。在日新月异的城市地图上,许多有着悠久历史的街区、巷道甚至连名字都不可能保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貌似气势非凡、洋味十足,其实是现代人狂妄浮躁心理作祟的什么什么广场、什么什么中心、什么什么花园。

看着裸着上半身的民工用大锤、铁钎拆掉一条条旧街道,我产生了一种革命的风暴正在席卷蒙自老城的感觉。这种势不可挡的风暴,来得如此迅猛,简直是当年破四旧的翻版。一个个完整而美丽的古老街区,曾经自成体系,每条街都可以用“朴素、实用、大方”来形容,这个城市的先民用令人叹服的智慧和创造力,在建造自己生存的街道时,恰到好处地体现出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朴素美,你能看得出那些美是有来源的,出自于对自然生态的尊敬,出自于日常生活所需,而无论是街道,还是生活其中的民居,他们在一片又一片的废墟。

香的四合院里安享晚年。

2001年深秋的一个上午,我陪诗人雷平阳、文化人虎灿良和旅法摄影家凌飞,在宁静的回春街寻访历史陈迹。秋天的阳光,像绸缎一样,柔和地铺满光滑的石板路,拂面的微风清爽怡人,空气急功近利的旧城改造,让它们犹如发生了地震,转眼之间,就变成在拆旧建新风暴横扫老蒙自城之前,回春街是蒙自老城区保存最为完整的街道。回春街那片古老的街区,走马转角楼、四合院、“一颗印”的传统建筑此起彼伏。那些中式传统建筑的房顶铺满蓝黑色的瓦片,它们像鱼鳞那样整齐地排列着,显出一种唐诗宋词般的古典美。这些年代远久的老房子,让我想起了“市井、生活、栖居、和睦相处的街坊邻居”这一类的词语和场景。与之相反,那些钢筋支撑、水泥浇灌、马赛克贴面、玻璃幕墙装饰的千篇一律的现代建筑,给我的经验是“喧嚣、坚硬、冷漠、同住一楼老死不相往来”。所以,我感到非常非常的遗憾,自己既没有在那种大地就在脚底下的房子里沐浴生命中最初的灿烂时光,也感受不到每天下班沿着青石板街道回家的放松,以后更不可能在那种鸟语花中飘荡着淡淡的桂花香。我们迈上两级石阶,走进一个大门敞开的段落散文集院子,看见一位六十多岁的家庭妇女,正在院子里弯着腰浇花水。十多盆蒙自很常见的花草长势良好,洁白的秋菊素雅地绽放,一株茁壮的月季盛开出三四朵拳头大小的粉红花朵。她直起身来,有些吃惊地看着我们,以为我们是房地产开发公司派去的伙计。当弄清楚我们是想参观一下老宅院时,她热情地招呼我们:“看嘛,你们尽管看嘛。”这是一个健谈的老大妈,她告诉我们,她家在这个院子里已经生活了好几十年,在这种院子里过日子,脚落得着地气,生活过得很舒服,人也能活得长寿,就连那些花花草草也因为吸得着地下的湿气,长得要比别处的好。后来,她十分伤感而又非常无就要拆掉了。以后住楼房其实并没有多好,房价高不说,一家人和一家人还不兴来往,人也踩不着实实在在的土地,现在的风水没有了,人咋个过日子哟?”

说起风水,我知道房地产开发商更讲风水,比起一般人来,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房地产开发商讲的风水,与这个老大妈讲的风水不是一回事儿。开发商们讲风水是为了招财进宝、财源广进,老大妈信的风水是要让人生活得更加安宁更加舒适。以前,我们的先人建房造屋非常讲究阴阳五行,建盖房子前,一定要先算主人的生辰八字,然后通过生辰八字来决定房屋位置和结构布局。古代的风水理论认为,东南方和西南角都是煞位,如何来逢凶化吉呢?我们的先人们就把厨房盖在东南方,厕所则建在西南角,两个煞位就一个用火、一个用污秽镇住。现在听起来,受过红色教育的人会认为这是迷信,但实际上这是由地理、风向决定的,风大都是从西北面刮来,厨房放在东南方可以避免失火;而厕所放西南方,也就是屋子的最下角,就不会让正房堂屋受到臭气的污染。在古代中国,人们把自己的生活,想象成与神灵同居共处,所以大门上要贴门神,灶头上要供灶神。正房位于中轴,所以正堂屋侍奉着祖宗的牌位,人的婚丧嫁娶、小孩抓周、老人做寿之类的重要仪式,也就要在正房进行。因此,堂屋就成了人与天地、神灵沟通相处的地方。再说四合院设置内外照壁,除为了应光和保证空气均匀地流通,风水先生则认为鬼只会直行,所以照壁能够阻挡住鬼魂,这样就能让不会转弯的鬼走不进房子,一家老少也就免除了孤魂野鬼的侵扰。这些东西现在说起来,官方视为封建社会的糟粕,在正经场合是要被批判成封建迷信的。然而,事实上中国传统的建筑观是师法自然的,每一个细节都充分借鉴了天道。古代没有工业化的建筑材料和建筑工具,采光、保暖、避暑、通风等等一系列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功能,全都是要靠自然的方法解决,传统民居就是是个系统工程,一种好的居住应该要适应生活方式、社会组织方式和它们随之产生的文化。现在我们的建筑风格大多演化自西方,因为我们的生活在许多方面其实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渐渐西化了,所以它在生活方式上好像比中国传统的居所更适应我们。但是,我们遇慧的,比如铺地板的砖为什么一定要用方砖?因为老祖宗认为地是方的,方砖又是用那种可以透气的土烧制的,而且为了防潮,方砖在铺设前用桐油泡过,效果好得很。我们稍留心还可以看到,那些古老庭院的房基下,一般都嵌着镂空的小窗,不仅仅是为了追求美观,同时也是实用的需要,其功能就是用来通风和透气的,这样水汽才不会被憋积在地下然后从地底下冒出来将地板洇潮。我们要是能够用心好好观察和体会传统的中国居住形态,自然就会明白传统的居住形态和原有的生活方式、文化传统已经达到浑然一体的完美结合。在古代,中国人的居所,不仅是物质生活的载体,而且还是精神审美的载体。而现在中国人在居住方面存在的问题在于,生活方式、文化认同和我们的居住方式本身是极不和谐的。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钢筋、水泥、磁砖逐渐成为一统天下的建筑材料,多数人对建筑物只能借助别人家的标准来审美。居住本来到的痛苦和面临的尴尬是,时代变了,我们在古代中式建筑里找不段落散文集到舒适的现代生活起居,在欧陆风格的房子里我们又找不到民族精神和传统文化的契合。这当然不能怪房子,所有的房子都是无辜的。值得我们深刻反思是,为什么一定要按照外来的标准改变中国人传统的生活方式?中国过去传统的居住是适应当时生活方式的,现在表面上看已经不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合适载体,比如拥挤、下水不畅、卫生状况脏乱差,其实这些都不是中式传统民居与生俱来的缺陷,而是因为传统民居原有的整个体系统遭到了严重破坏,而真正的根源我认为是人口的不断膨胀,原来只满足一家人起居的宅院,现在变成几家甚至十几家人的生活场所。

位置和布局为南邻大井巷,北靠王家巷,东接桂林街,西连月牙塘街。打我对蒙自老城区有记忆起,我就看到这条青石板铺成的宽不过两米左右的街道,经过无数年的人踩马踏和风吹雨淋,已经被时间打磨出神异的光芒。尤其是在雨天,雨水一冲刷,更是光可鉴人。很多年以来,我经常在落日时分,从这条格外宁静的老街道经过。那是一些美好的时光,行人稀少的街道,大门虚掩的院落,开在街道两旁的晚饭花,以及我眼里的整个陈旧世界都是安静的。我可以什么都不想,只管心神安宁地看着柔和的夕阳,淡淡地洒满青石板铺成的路面。街道两旁的多数建筑,早已洗尽铅华,一种古老的色泽和气味在黄昏中弥漫,令人对那种历尽沧桑的朴素和寂静肃然起敬。这是一条曾经真正以人为本的街道,黎明前的黑暗在慢慢退去,公鸡的啼鸣一声比一声清脆高亢,人们从睡梦中醒来,此起彼伏的开门声在街道上回响。男人们催促孩子快去上学,爱美的女子站在窗前用木梳慢慢梳头。中午和黄昏,炊烟从老屋瓦顶袅袅升起,空气里飘荡着油、盐、柴、米、酱、醋、茶的味道。夜晚来临以后,温暖昏黄的灯光穿过窗户纸,从木格窗棂静静地透出来。熄灯之后,星星落进院中养着睡莲的青石雕凿而成的大石缸,轻霜似的月光浸染着庭院,无声无息地爬上了窗台,然后漫进屋里进入人们甜蜜的梦乡。

纯粹为了居民的生活、交往、出行而设计铺就的青石板街道,没有花花绿绿的霓虹灯闪烁,也没有连锁店、专卖店,更没有前卫开放的红男绿女出没,它最适合于那种平平常常却又有滋有味的世俗生活,适合于悠闲地背着双手的散步,适合于站在街边和邻居、熟人随便地聊天。当然,那些经常以车代步,或者已经走惯了水泥浇灌的商业性质的步行街的现代人,突然走到上面,会觉得这种石板路过于凸凹不平,尤其是如果穿着高跟鞋行走,弄不好就会崴了脚,特别是碰到雨天就更麻烦,光滑的青石板对牛筋底的鞋子的绿色。

的影子,犹如这条街道的幽灵悄悄现形。挂在门头或窗子上用来驱妖辟邪的小圆镜,闪动着神秘的白光。那些业已逝去的年代的幽灵,也许就在隐秘的角落里,悄悄看着人们,或者在无声无息地活动。经常有穿着永远落后于时代的旧式衣服的老头老妪,坐在门前听到的雨声真是奇妙得很,与置身于钢筋水泥丛林里听到的雨声完全不同。雨点落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前出产的青瓦上,发出清脆的碎响,很古典,也很悠扬,悠远而悦耳,绝不像雨点敲打在水泥制件上,声音嘈杂生硬,让人听得心烦意乱。雨落在瓦片上,溅起来的不是水花,而是一阵灰白色的雾气。雨渐渐小下来,最后完全停了,但郁积在屋檐上的雨水,还在断断续续地往下滴。雾气散尽之后,那些瓦片露出简洁而流畅的线条。雨水洗涤了瓦上的灰尘,陈年的旧瓦开始闪闪发亮,突然焕发出清新的神采。瓦上长着房头草,没有谁说得清它们的种子来自何方,是哪一阵风将它们吹到房顶上。屋檐上的瓦楞草在接受了雨水的冲洗后,泛出一片赏心悦目漫长的时光,在回春街上留下了无数的痕迹。雨水飘打在灰白色的墙壁上,天长日久以后,水渍印迹在古老的墙上显映出奇怪的石阶上晒着太阳打盹,阳光把一张张老脸的皱纹照得清晰而安段落散文集详。那些精神癯铄的老倌走在街道的阴影里,会冲着遇到的每一个路人平和慈祥地微笑。我记得那些院子的木门上,曾经有过打制得非常精致的铜门环,在阳光的照射下,一个个铜环散发出十分柔和的光芒,根本没有那种金光闪闪的眩目感。只要风顺着街道吹过,门环便轻轻扣打厚厚的门板,微微晃动出远久时光打磨出的光泽。我抚摸过那些黄铜门环,温凉温凉的,一点也没有生硬钝锉的感觉,仿佛承接了过去时代的气韵,那一瞬间,我的内心好象感触到了传统和历史的脉搏。透过某扇半开半闭的木门,可以看见青色方砖镶地的天井里,青苔在墙根脚绿绿地生长,蔓延到了水井边和花一把老旧亮滑的藤椅里,神态从容地喝着茶。明亮的阳光,静静地爬满他的身体,然后又从他的额头和手指间滑落。幽静的庭院里栽满了花草树木,有月季、绣球、茉莉、菊花和各种兰草。四合院里一般都栽着桃子、梨树和石榴,还要栽上一两棵桂花,开淡黄色花瓣的叫金桂,开白花的叫银桂。按老蒙自人的说法,桃子、梨树在传说中是兄弟俩化成的,栽桃种梨表示兄弟和睦,而种石榴树是为了儿孙满堂,栽桂花树则暗喻大富大贵。

那些墙面被雨水和时光侵蚀漂洗得斑斑驳驳了,但一点也不刺眼,上面没有粗劣庸俗的手工印刷的退休老军医专治梅毒尖锐湿疣的广告,也没有用黑得触目惊心的自喷漆狂涂乱抹上去的办证件办文凭的联系号码。那些老练的江湖游医和狡猾的制假高手知道,住在这些老墙后面深宅古院里的都是些寻常百姓,他们大都清心寡欲,暖饱以后求的是平安,没有太多的心思去胡思乱想,当然也就不会染上什么见不得人的花柳病。而这些喜欢过小日子的平民百姓,也不在乎有没有象征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文凭,他们习惯把那种印制精美的毕业证书叫作“牛皮纸”,他们希望自己的子女能顺应社会发展的潮流上个好一点的大学,能够小鲤鱼跳龙门、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但是,他们自己并不把那张学历证明看得至关重要,因为他们的传统观念里有的是“技不压身”的思想,多少年来,他们就是靠身上的手艺谋生,或者用祖上留下来的一点血汗钱,搞点小本经营,一样生活得有滋有味,其乐融融。我记得回春街上有一家修锁配钥匙的小铺子,临街的一间小小的屋子,一面墙壁上挂满各式各样的锁头和钥匙,有手工时代古色古香的老式铁锁、铜锁,有现代模样大小不一的挂锁,还有暗锁、链子锁、自行车锁……那些半成品的钥匙坯件有铁片做的,有铝制的,也有微闪着亮光的铜制品。年过古稀的老师傅,弓着背坐在靠窗的工作台前,戴着一副镜片圆圆的老式老花镜,长满老人斑的双手皮肤皱皱的,但很有勉勉强强能够把锁打开。

而然的世俗生活中。回春街东街口有一家老饭店,因傍依一眼古老的水井而得名“大井饭店”。这是一座两层的老式楼房,临街的一面全是木门、木窗。每天清晨,天色还朦朦胧胧,火工就升了火,然后把门板一块一块卸下来,打开店门等候吃早点的客人到来。夜爱说话,有配钥匙的顾客走进去,他看你一眼,然后就等着你把钥匙或锁头递过去。他从工作台上的一只铁皮盒子里挑捡出一把钥匙坯件,与要配的钥匙合在一起比一比,或者用一根钢丝试着捅一捅锁头,然后就一声不吭地用扁锉、圆锉、三角锉修角、打磨钥匙。用不着你久等,只需片刻,他就在你的注视下把钥匙配好。如果你稍稍一迟疑,他会用自信而宽厚的目光瞟你一眼,然后从容地说:“拿去试一试,开不开就来找我,我赔你工钱。”我在他那里配过很多次钥匙,没有哪一次开不开锁需要返工重配,就是当时还比较少见的双保险、三保险的暗锁钥匙,他也是随配随开,从来不会出现误差,绝不像现在那些技术低下的修锁匠,用电动工具给你配把钥匙,不但收费不算低廉,而且往往需要让你来回跑上好几趟,才传统街道的美还体现在市井,体现在生活底层,渗透在自然晚等到灭火打烊后,又把一块块门板扎进榫糟里,熄灯,彻底结束段落散文集一天的生意。早上卖早点,煮小锅米线的铜锅,锅外侧和锅把手被烟子熏燎得黑糊糊的,锅里却发出红铜滑亮的光芒。熬成乳白色的筒子骨汤,金黄的陈年青菜腌菜,浓香的黄豆清酱,半肥半瘦的剁肉,还有红红的糟辣子,绿绿的韭菜,嫩白的豆芽,再加上细长白软的酸浆米线,两三分钟就可以烹制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小锅米线。那种味道是几十年上百年前就定型的,真让人馋,真让人过瘾啊!到了中午,大井饭店会有正宗蒙自风味的炒菜可以开席,花不了几个钱就能上满一桌,让人们吃得舒舒服服,喝得痛痛快快。这样一家平民化的老店,自然常常食客满堂,特别是傍晚时分,从出来,让人忍不住鼻子歙动,喉头一阵阵发痒,真有点儿垂涎欲滴了。

回春街的西街口,是一家小吃店。店真的很小,只摆得下两张矮矮的四方木桌,不过生意却很兴隆。小店门前竖着块水牌,用仿宋体写着:早堂:豆浆 油条 糯米饭;午堂:烧豆腐 凉米线;晚堂:各种烧烤 小锅米线。我非常喜欢这家小吃店的油条、豆浆、糯米饭,蒸得软软的糯米饭像一大堆白亮的珍珠,放到豆浆碗里,搅拌成稀饭一样下着油条吃,那味道简直妙不可言、美不胜收。许多做面食的逃不过往发面里掺杂其它东西的嫌疑,但这家小吃店的油条却绝对不掺假,炸锅里的香油也经常更换,油条也就炸得金黄香脆。据店主人给我讲,每天卖的豆浆,都是用本地黄豆磨的,收获季节一到,他们一家人要分头到山区村寨收购新打下来的黄豆,做豆浆从不用机器研磨,一直都是推石磨用人工磨出来的,正二八经保留了黄豆的清香。

小吃店旁边不远处有一间小杂货铺,主人是一位三十出头的戴近视眼镜的男子,头发总是剃成小平头,头脸有些胖,颇有一点儿佛像。看不出他的生意是好是坏,但从没见他急过,每次过路看见他,都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有时候,他还在门前的大太阳伞下摆一桌麻将,和街坊邻居边打牌边照看生意。黄昏时分,就在铺子门前支起煤球炉做饭炒菜。一家三口的晚餐,也是当街围着一张矮小的方桌吃的。杂货铺斜对面有一家租书店和一家草医诊所,到租书店租金庸的武侠小说和琼瑶、亦舒的言情小说的多是些中学生,那些破烂发黄的旧连环画却基本无人问津。进草医诊所找老草医看病配药的,大多是没有公医保险的城市居民和不敢进公家医院看病的农民兄弟。闻着弥漫了半条街的草药苦凉气息,有时我会想,这家不大的草药诊所,要是悬挂一块“回春草堂”的匾额,那该多好听啊!

那盆木炭火——天寒地冻的夜晚,一家人在昏暗的电灯下面,围坐在火盆前,享受一大盆红红炭火带来的温暖。父母也许在为如何让自己的儿女暖饱无忧地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天而发愁,我们兄弟几个却在欢天喜地地往炭灰里丢进一小把包谷籽,一阵乒乒乓乓令人兴大火炉,满满一炉膛焦炭熊熊燃烧,随风飘舞的火焰是淡蓝色的。支在炉子上的大铁锅里,放了差不多半锅黄豆粒大小的铁砂,一名胳膊粗得像小腿的壮汉,挥动一把特制的铁铲,不停地在锅里搅拌着,等铁砂翻滚出暗红色,就将小半箩饱满的板栗倒进去翻炒。不一会儿,炒板栗的甜香味,就从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里飘荡出来。长得俊俏的老板娘开始叫卖炒板栗时,热得只穿着红背心的老板,喘着粗气坐在一旁,用一条大毛巾把额头上和胳肢窝里的汗擦干,然后端起一大缸茶开怀畅饮,只见他的喉咙一阵阵蠕动,眨眼的工夫,一大缸浓得成褐色的酽茶就见了底。刚立过冬,就有人把又甜又泡的本地红皮甘蔗,一捆捆立靠在墙上等买主。卖烤红薯的也出现在街头,大声吆喝着招徕顾客。冬阳晒过的红薯被火烤得皱皮麻然,有的外表有些焦糊,但将糊皮一撕去,黄生生的内瓤又面又甜。那种烤红薯的香味呵,常常让我怀念起儿时寒冬腊月里的奋的脆响,一粒粒像白色小花一样绽放的爆玉米花,就从炽热的火段落散文集炭灰里蹦跳出来。用被火烤糊了头的竹筷子搛起来,放在手心里吹着气颠几下,便迫不及待地扔进嘴里,有时会被烫得大张着口直吸冷气,但那种玉米花的糯香,却让因缺乏零食而贪嘴的我们欲罢不能。有的晚上,不知母亲什么时候在炭灰里埋了一两个大红薯,等我们昏昏欲睡了,才刨出来,让我们兄弟几个分吃了,饱饱暖暖地上床睡觉。

回忆回春街,我还总会想起一个憨态十足的光棍汉。他的家只是临街的一间小屋,一扇油漆剥落殆尽的木门,经常半开在安静的黄昏里。斜斜的看进去,屋里只有一张木床,床上的铺盖并不显子很结实。一进门的那个角落,摆着一张小方桌,没有上过油漆,上面放着个旧旧的不知还能不能用的电饭煲,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土陶碗。傍晚过路时,我经常看见他坐在家门口的一个石墩上,端着一只大得像钵头似的土陶碗,津津有味地吃着晚饭。饭食总是非常简单,满满的一大碗白米饭,一两样蔬菜,还有一点腌萝卜条或酸辣子,偶尔也能看见他吃卤猪头肉,用酱油、油辣子拌得色泽诱人的猪耳朵或猪拱鼻。从他的咀嚼,能够看得出他的胃口很好,吃饭的样子非常满足。他还喜欢把一台式样很老旧的小收音机搁在门槛上,边吃饭边听广播,有时是新闻,有时是流行歌,更多的时候是云南花灯。不管看谁,他都爱笑,一笑起来就咧开嘴,露出一口黄而结实的牙齿,脸上总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憨厚样。我从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是或远或近地观察过他。从他身上粗布衣裳布满的灰尘、水泥印迹,以及他与街坊邻居的对话,可以肯定他靠在建筑工地打零工过活日子。他对生活从容满足的态度,让我永远忘记不了他这个人。回春街拆除以后,我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让他向房地产商买一套最小面积的房子,也是不可能的。如果能,那绝对是他妈的奇迹!我曾对他如何安身立命,设想过许多种结局。没想到的是,后来终于再看到他时,见到的却是他在繁华的街道上,埋头翻捡果皮箱里的垃圾,人明显地憔悴了,曾经爬满脸庞的安居乐业的满足样已荡然无存,整个人沦落得像个流浪汉。当年,有一间简陋的小屋让他安稳地吃饭、睡觉,在永远失去那间温暖的小屋以后,他吃在哪里、睡在哪里啊!?看着他,我心里一阵阵难过——人们注意到了街道的变化,但有谁真正去关注过那些因原住街道拆除而从此改变了生活和命运的人们呢?

还有那个支着一个大竹簸箕卖葵花子、煮花生、炒蚕豆的老大妈,长年累月的坐在街口,穿着绝对中式的装束,心平气和得与世无争。现在她已经苍老得佝腰驼背,深深的皱纹从没有光泽的额熙熙攘攘的商业区,她没有一席之地,只能背着箩筐搬来搬去四处游走,许许多多的人觉得她像绊脚石一样挡道,城管更是认为她影响了市容市貌,他们对她缺乏应有的尊重,甚至对她的童叟无欺不屑一顾,忽视和践踏着她自食其力的尊严。当草根阶层得不到平等的尊重,被城市管理者和房地产开发商视为与崭新的现代城市格格不入时,一块古老的青砖,一堵斑驳的土墙,一棵老树,一眼古井,一条旧巷,一座传统建筑,也就自然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摧毁铲除后再按照他们的标准和利益要求来重建,也就成为他们唯一的选择,而生活在老街道的原住居民是没有选择的,他们只能接受不平等的协议。没有几个人能够意识到,那些老街区及其生活在其中的原住居民,其实就是一座城市的历史与传统的标本和档案。

在大锤猛砸钢钎的巨大声响中,沧桑而美丽的回春街灰飞烟灭散成瓦砾颓墙,土基、石块、木料的尸骸堆积如山。后来,一大片钢筋水泥建筑横空出世,它们挺拔而起,高大,坚固,奇形怪状,充满浓厚的商业气息,形式上是开放的,实质却是人心的封闭,这种封闭说到底是情感的冷漠。在商业气息的笼罩之下,人们的生活是嘈杂的,看似因经济活动而联系密切,但实际上自成一体互不干涉,邻居间相互不认识、不来往并不奇怪。然而,各家各户的隐私却是容易暴露的,因为每个人其实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不象老宅院,一个院子就是一家人独立安全的世界。商品房隔音效果太差的墙壁,实际上成了声音的传导体,夜深人静时,邻居夫妻说的话,甚至一些难言的响动,往往轻而易举地穿墙而过。而且从这家人的窗户随便看过去,可以看清楚对面那家人的动静并不是难事,除非你把全部窗子关上,并且把厚厚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把自己深深地遮蔽藏匿在一个水泥盒子里。

当我无意中看到蒙自的一些所谓文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段落散文集

赞叹一幢幢商住楼的壮观和开发商的非凡能耐时,我面对的事实却活的市民,带来足够的尊严和快乐,也没有给这个变化中的城市,建立一个有价值的新标志。它们当中的多数楼群,从开始设计就已经是败笔,完全从商业利益出发,目的只有一个,追求最大化的经济效益。所以,这些高楼大厦,不是层高空间不够高,个子稍高的人使劲跃起就能摸到天花板,就是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说夸张一点,只要你胆子大、人灵活,伸一根长一点的竹杆出去两边一搭,就能从这边这幢楼爬到那边那幢楼去。许多本来用来采光的窗子,永远只能在另一幢楼的阴影里开合,阳光永远都不可能穿过这些窗户,抵达那些阴暗的房间。在老城区,除了开发商王婆卖瓜的广告语,我还没有听谁由衷地说过哪一幢商住楼是改造开发的成功典范。

一如时间无法倒流,我根本没有可能重新走过青石板铺成的回春街了。踏着彩色水泥地砖走在另一种步行街上,我感觉不到大地的亲切气息,虽然脚步能够迈得四平八稳,但躯体包裹着的心灵却在摇摇晃晃。在这种无根浮萍一般的晃荡中,我顿悟到,在城市里生活的人们,一生中会走过数不清的街道,但是,能够牢牢记住的并不多,其中只有一条永远不会忘记,那就是生养自己的那一条。城市人的故乡在哪里?城市人的故乡,并不是整座城市;城市人的故乡,其实只是滋养自己长大成人的那一条街道。

肯定有那么一天,城市人会突然悲哀地发现,因为城市的不断扩张和无休无止的拆除重建再拆除再重建,自己已经不幸沦为永远失去了故乡的可怜虫。故乡的残影旧景,虽然不时在梦乡里依稀浮现,但是,孤苦伶仃的灵魂,却再也不可能沿着一条熟悉的老街道,重新返回温暖如初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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