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其实在上东海王的游船之前,我就已经猜到今晚我会遇到谁了。新帝登基第二日,东海王开大宴,我就被召了去,坐陪一位翰林院的学士名叫刘鹤翎,这个人我倒是有印象,科举第三名进士,跨马夸官从街前过时我趴在窗台上远远看过。这人极是无趣,我逢迎于他他便紧张的手足无措,琴姨听我形容了也跟着笑:“到底是年轻才俊,比不得那些个官场老手。”
那一次宴会之后他大醉,我便服侍他歇息在了东海王的行馆,其实那一夜什么也没发生,我和衣而卧,睡得五马长枪差点把同卧一榻的他踹断了肋骨,第二天早起,他一脸惶恐以为发生了什么,我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他无比懊悔的样子便明白他是嫌弃我这种人的,索性懒得告诉他事实真相,他有些惶惶的问我:“昨夜……我怎么会肋下这样疼?”
“学士到底是文人,平日是否疏于锻炼?”我不怀好意的掩口而笑:“学士勤于弓马的话大约就不会仅仅一夜就觉得肋下疼痛了。”我咯咯发笑,他脸色惨白。
事后几日,东海王遣人来给我送了一匣子首饰,我顿时明白那一夜的事情是东海王希望发生的。
登船之后,果不其然,刘鹤翎在座,他看见我脸色变了几变,我绽放一脸的笑容对上他躲闪的目光,昂首挺胸的走到他的身侧落座,给他的酒杯里斟满,低声道:“许久不见,学士别来无恙。”
刘鹤翎诺诺,有些紧张:“姑娘也无恙吧。”
“多谢学士挂念。”我颔首,一低头的瞬间,看到他腰带上挂了一个绣工精美的扇套,想必是家中娇妻所作,心头起了恶作剧的念头:“学士那日回去后,可否勤于弓马强健体魄?”一言毕,我就看到他的脸红的快要滴血了。
游船三面均是敞开的,东海王素爱声色犬马,命人挂上杏色帷幔,宫灯一照,从岸上看船里便是人影憧憧却不能看清,鼓乐响起,舞姬雀跃而来,衣着暴露,手臂大腿均露在外面,舞衣又是极轻薄的,随乐扭动时便可看到蛮腰玉背在眼前晃来晃去,刘鹤翎坐在我旁边原本就已经很局促了,此时见了舞姬如此撩人,双手在桌子下面死死抓他那锦蓝外袍的下摆。
原本我是很瞧不起他这样木讷的人的,在我看来,人生在世就应当醉生梦死及时行乐,可是有些人大约就是与我不同吧,看他在这环境下如此难过,我有些怜悯他,伸手拍拍他的手,他触电似的抖了一下紧张的看着我,我没有再做出什么古怪的表情:“学士清贵,且将此间当做逢场作戏吧,若是看不过与文茵聊天也可。”
“姑娘叫做文茵?”刘鹤翎的申请稍稍缓和,我点头,他微微一笑:“文茵畅毂,驾我骐馵,姑娘这名字听着文秀,实则却有些阳刚之气呢。”
我摇头:“明窗静几,锦帐文茵。不过器具尔,哪里就有学士说的那样高贵了。”我说的是实话,琴姨给我取名文茵,是盼着我与她贴心,并非希望我如那铺地的虎皮一样霸气张扬,不过有些时候,我想我大约是更像虎皮一些,外强中干。
“姑娘颇读过些书。”刘鹤翎的眼神略有些改观,我明白,在他眼中我原本是污秽不堪的风尘女子,他与我扯上关系简直就是对他清白身家的侮辱,若非看在东海王宴饮面子上,他断断不会跟我纠葛,此时听见我念了两句文绉绉的词,我的形象在他心中瞬间转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没准此时他已经在心中幻想我是如何从闺阁秀女沦落风尘的。
我点头,不语,给他斟酒,我没那么没眼色,非要去戳穿他的幻想,相反我偏偏假作一副哀伤的模样,既然他想要将我想象成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我何乐而不为呢?
“姑娘是个有故事的人?”书生就是有这点好处,读书读傻了,看到别人愁眉不展就以为是在伤春悲秋,我轻轻叹了一口气,仰起脸来,双眸如水一样荡漾微波:“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说完,不等他动容,我已经堆了一脸凄迷的笑:“学士,休再问了。”
再问?再问有的是故事讲给你听,论身世,我自觉是藏欢阁最平淡无奇的一个,可是其他人的故事我听了太多,随便胡诌一段出来,也能荡气回肠许久,只是今日是个宴饮,若是我在这里讲的声泪俱下,东海王不知道能不能遣人赏我一顿耳刮子。
“唐突了,唐突了。”他连连道歉,一脸诚恳的冲我敬酒:“文茵姑娘恕罪,在下有礼了。”我举杯,这酒真好,梨香扑面,定是今春东海王府自酿的蜜梨陈,我一口饮进,不由得不闭目回味。
“姑娘?”刘鹤翎被我吓了一跳,我连忙睁眼:“学士……”
“文茵姑娘如不嫌弃,在下表字奕恭。”他说的诚恳,我听了忍不住想要笑,不过两句诗,就让他连表字也说了出来,我连忙低头:“文茵怎敢。”
“实不相瞒。”刘鹤翎倒有了些不好意思:“自与文茵姑娘上次,一别之后,在下心中总是念念不能忘,几次欲去藏欢阁寻姑娘,可是又……到底是与姑娘有缘。”
上次?看来他真的以为,上次我与他有了什么,难不成?我心下疑惑:“学士不便去我那里也是有的,家中妻子才是要紧。”
他听了,连连摆手:“在下至今尚未婚娶。”
我心头一跳,猛地想起琴姨曾经的话:“我就盼着你将来寻一个如意郎君,早早脱离这里才好,你可不要日日这样昏昏沉沉,眼睛睁亮一点!”
“学士官居五品,又正值青壮,怎会?”我极力压抑自己眼睛里的精光。
“实不相瞒,幼年时家乡水患,家父早丧,家中贫困,自然无人肯与我这样的人家结亲,中举之后家道倒是殷实了些,家母却又重病不起,未及享福便走了,我便告了丁忧回家,一时间又没了官职,没了进项,吃老本度日,前途堪忧,哪里还有心思结亲,后来又遇国丧,一拖再拖,也就到如今了。”刘鹤翎说一句低一次头,说到最后,他已经是看着船甲板了,我心头却起了希望,这简直就是天降金龟婿啊!翰林院学士,无父无母,如今未娶,我若是学学七巧儿的手段,只怕我就能嫁去做个正房夫人了。
我举杯遥祝:“学士必定后福无穷,娶一房贴心顺意的娇妻。”
舞姬退去,鼓乐犹在,只是换了轻缓的曲子,东海王正了正身子,众陪酒的女子便明白这是正事儿要开始了,纷纷借口更衣整装退去后面,男人们要谈他们的国家大事,女人在旁边分心不说,还容易走漏风声,我也敛衽起身:“学士恕罪,文茵不胜酒力,要去喝两杯醒酒茶。”
退到了后面,女人来的太多,连座位都不够用,我只能靠着窗站在那里,莲心站在我对面,伸手取了香膏出来在脖颈上涂抹,她不喜欢酒气,每每喝酒的时候便会擦香膏遮盖,这香膏是她自己做的,里面还配上的醒酒的药材,用她的话说,擦了此膏,不仅全身没有酒臭,还千杯不倒。我曾经好奇也要来擦,可是顶不喜欢这东西的质感,太腻,莲心皮肤发干,她擦不多时就全吸收了,皮肤顺滑舒适,我的皮肤一贯不干不油,擦了这个半天也吸收不了,粘腻的难受不说,还不能用水洗,一沾水那好不容易吸收的一点又全都跑了出来,油腻腻的黏在皮肤上。
姑娘们虽然退了出来,可是难免多几句嘴议论国事:“听说新帝唯一的同胞兄弟便是东海王,我看王爷怕是要腾达了。”
“朝堂上的事儿可说不准,皇上眼里只怕看每个王爷都不顺眼呢。”
“听说了么,前朝被贬斥在外的汝南王要回来辅政了呢,听闻他从前和皇上关系密切,却被先皇嫌弃,如今皇上登基了,他总算是翻身了呢。”
朝堂上的事儿,底下的细枝末节被隐瞒的很好,可是面上的大小波澜早就在街头巷尾传来传去了,我们这样的人自然不知道他们是否各怀心事,最让这一群女人兴奋的事情是,新帝召回了当年被先皇贬斥在外的好几位王爷,让他们回京辅政,其中汝南王最受女人们的青睐,因为听说他在封地娶了四五位风尘出身的女子为妾室,其中一位还被封了侧妃。
我不去做这个梦,这样的故事应该发生在七巧儿这样的女人身上,我曾经衡量过来往藏欢阁的客人,觉得最有可能为我赎身的应该是某个富商,赎我回家把我养在外宅,养个几年没了兴致就赏我一个庄园让我自己打理。
在后面站了太久,我两条腿都有些麻木了,忍不住坐在小几上,前面不知道在议论什么朝堂大事,竟然讨论这么久,我不由得后悔,看着莲心:“早知道多吃几口,饿死了。”
莲心也累了,看着我不雅的姿势,皱眉叹口气,然后凑过来和我挤着坐在一起:“真没出息。”
“莲心,你想过赎身么?”晚上琢磨太久赎身的问题,忍不住开口,莲心眉头抬了一下:“怎么不想,还没攒够银子。”
“我是说,找个男人帮你赎身。”莲心倔强的很,要自己攒够赎身银子不说,还要攒出田舍的银子。
“男人?男人靠得住,猪也会上树了。”莲心哼了一声,旁边的姑娘跟着附和:“就是。”
“可是找个男的掏钱,自己不用这么辛苦。”
“辛苦?我的辛苦谁造成的?还不都是臭男人?”莲心冷笑了一声:“我天天伺候他们,已经恶心死了,将来攒够了钱,断断休想再让他们碰我一下。”
周围的姑娘听了,嘻嘻哈哈的附和着,其中一个打趣:“姐姐嗳,没有男人碰你,那里有孩子哦,将来要没人养老的喽。”
莲心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女人们还在继续这个玩笑,嘻嘻哈哈说个不休,我拍了拍莲心的手,她冲我勉强笑了一下,我知道她又开始想她的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