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洞口村的日子里
事从理上过,
鞋从底上破。
湘西谚语
寒冬腊月,一场鹅毛大雪漫天而降,四围的山野村庄,到处都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
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甄业成背着行李包来到了官地坪的洞口村小。
这是一所有两栋沉旧木房的学校,校园里显得空空荡荡,沉寂无声。师生们都放了寒假,只有一间临操坪的小木房还虚掩着,里面有位小伙子坐在火盆边正烤炭火。
甄业成推开门对小伙子说:“请问你是这学校的老师吗?”
“是的,我姓张,你是……”
“我叫甄业成,刚从“五·七平校”回来,区里通知我到这里来教书。”
“啊,是甄老师!你快请坐!”小伙子忙站起身,帮甄业成御下背包,又沏了杯茶,双手递给他道:“喝杯务吧!这大雪天你还来学校,够冷吧!”
“不冷,走一走发热哩!”甄业成坐下呵口气道:“学校就你一人守校吗?”
“是呀,总共才3个老师,还有两个回去了。”
“这学校有多少学生?”
“有200多个!”
“200多学生只3个老师,太少了点。”
“是呀,师资不够,现在你来了,有4个人就好办了。”
“这里的大队干部对办学重视不?”
“这大队干部嘛……”小伙子正欲回答,外面又走进一位40多岁的汉子,这人穿着一身棉黄布军衣,个头较高,一双短而粗的黑眉毛下,微眯着两只浑浊的眼晴。
“啊,庹支书,你来了!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吧!”张老师站身起来说:“这位是新调来的甄业成老师,这是我们大队党支部的庹支书。”
“嘿呀,庹支书,你好!”甄业成忙站起来与他握手:“请坐坐吧!”
庹支书坐下,两眼斜着打量了一番甄业成道:“你就是前几年在官地坪镇上被揪斗过的甄老师吧?”
“是呀,我那时是被揪斗过!”甄业成心头一颤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会不知道?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们造反派在镇里也揪过公社的走资派,你甄业成的大名谁都晓得!你不是还学过雷锋做好事,其实是假积极吧?”庹支书带着明显的讽刺语调说。
“也不是什么假积极!”甄业成听他说起那时的经所,心里就不是滋味。自从他与妻子离婚后,不久母亲也去逝了。他在极度悲痛苦恼中度过了一段日子。后来,他振奋精神,摆脱苦恼,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年年教学都取得过好成绩。1963年,当全国掀起学雷锋活动的高潮后,他又坚持以雷锋同志为榜样,经常在学校四周做好人好事,比如照顾五保老人的生活,给许多贫困学生资助学费,上街帮助打扫卫生等等。人们都说他是个大好人。然而,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后,他这位好人却遭到了造反派的揪斗,这是他做梦都没料到的事啊,为什么好人还会被揪斗呢?对于此事,他当时还解释不清。
庹支书这时又嘲讽地说:“我只记得你那时胸前挂着大木牌子,上面写着‘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保皇派一甄业成’几个大字,你说是这样吧!”
“没错,是这么写着!”甄业成又道:“我爷爷是出身地主成份,但毛主席说过,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选择嘛,这其实有什么错,我本人又没问题,那时是有人专门要整我!”
“那他们讲你是保皇派,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保皇派,我其实只证明了一件事,讲了真话,他们要给我戴那顶帽子!”甄业成就将那文革初期的一段往事简短说了说。
原来,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甄业成所在的官地坪完小的校长谷风鸣被揪出来了。造反们给他总结了三条罪状:1、偷人粑粑;2、有意撕毛主席像卷烟吃;3、反对毛主席的指示,不准学生到大江湖海游泳。这三条罪状中,最重要的是第2条,如果这一条罪状成立,便是现行反革命,要即刻逮捕。
造反派将整谷凤鸣的材料报上去后,县公安局军管会派了两个人带着枪到了官地坪完小进行调查。军管会的人让学校所有的老师都在那材料上签了字。轮到叫甄业成去签字时,他握着笔把那材料看了看说:“这材料写得不属实,我不签。”
军管会的一位干部把枪往桌上一拍:“你为什么不签?你一个人想保他保得住吗?”
“我不是保他,我知道的也讲不得吗?你们没剥夺我发言权吧?”甄业成是个不畏恐吓的人,他老实敦厚,从不肯说假话。
“你到底是啥理由,你讲!”
甄业成于是讲道:“谷风呜撕主席像抽烟吃的事我晓得。那天是县里开会,我坐在他旁边。他坐在铺上听旁人发言,烟瘾来了,无意中到背后撕张《团结报》卷烟吃,不料那张报纸有张主席像。王真民坐在他右边,我坐在他左边。王说:‘谷校长,你坏啦!’谷校长问‘怎么的?’‘你把毛主席像撕了!’谷校长就说,‘拐哒,我错啦,我错啦!’另一个老师说,“我这里有烟纸,就给他另外递了张白纸卷了烟。事情就是这么回事。其实谷校长是无意的,你们给他定个反革命,我没认识上来!这是个错误说得过去!但有息识和无意识应该区分开来。你们想想,哪个人吃饭不打破碗的!犯错误改正就是了!”
甄业成的一席话说得合情合理,那两位军管人员听了之后,觉得此事确属无意,就没有逮捕谷风鸣了。
但造反派哪里肯依,他们把矛头对准甄业成。这日上午,外号“大嘴巴”的一个造反派头头把甄业成叫到办公室说:“甄业成,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保谷凤鸣?”
“谷凤鸣没有大的错误j我只证明下事实!”
“你是保皇派,你要小心!”
“什么保皇派,我不知道,我只站在真理一边!”
“你那是什么真理?想保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你也要被打倒!”
’“我有什么罪,你打倒我?”
“你是保皇派,又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你爷爷就是地主!”
“随你怎么戴帽子,我不怕!”
“好哇,你不怕!我们就要斗你!”
那造反派头头说完,果真叫了几个人来,给他和另外两个教师一起挂了个大木牌子,从这天起就开始了上街游斗。这也就是当年庹支书看到的情景。
甄业成被揪斗后仍然不肯向造反派屈服。有一天早上开饭时,那位造反派头头在食堂吃饭讥讽地说:“甄业成,你跟走资派当保皇派保不保得住?”
甄业成回敬他:“你当钢杆派把人家打不打得倒?”
“他妈的,你这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生还没改造好!”
甄业成气恼了,他针锋相对道:“我没学你乱搞男女关系!”
甄业成的这句话一出口,围观的老师和学生全都哄堂笑了。
那造反派头头被揭了短,他确实因作风问题受过组织处分,此刻恼羞成怒,拍着桌子大声吼道:“甄业成,你不老实改造我要处罚你!”
甄业成又回道:“你嘴巴再大吃不进我!”
围观的老师和同学又哈哈大笑。因这造反派头头的嘴巴确实很大,他的绰号本来就叫“大嘴巴”,众人听了当然好笑。
造反派头头舌战不赢尘五业成,便动用造反夺来的行政手段,将他停了一段职,岳又下放到县五七干校锻炼了一年多。现在,他锻炼期满,才又重被派回学校。
庹支书听罢甄业成的辨述,显得并不同情地说:“你这人看来是不大识时务啦,识时务者才成俊杰。你如当初不当保皇派,恐怕也不会遭揪斗吧!”
“我就是这么个直人直脾气,”蛳业成道:昧良心的事我不干,哪怕人家说不识时务。”
“那好哇!你是这样的人,在这洞口只怕你也吃不开哟!”庹支书又讥讽说。
“不见得罢,我和群众关系历来都合得好!”
“那就走着瞧吧!”
“庹支书语调十分冷淡。他接着站起来,借口忙回了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