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们应该知道中国禅与印度禅的不同。在未说印度禅之前,我要将我们中国宗教的情形略作叙述。我们古代宗教是很简单的。在春秋战国时代,我们虽然已有很高的文化,在道德、伦理、教育思想、社会思想、政治思想各方面,我们已有很高的水准,但是宗教方面却非常简单。当时只相信一个“天”,或许是高高在上的天,或许是上帝。这苍苍之天与主宰的上帝,是第一个崇拜的对象。其次是崇拜自然界的大力量。认为日月天地都有一种神的存在。第三是崇拜祖先。第四是在宗教崇拜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报应观念。在佛教传入以前,我们的祖宗没天堂与地狱的观念,宗教原是非常简单的。印度教传入以后,他的宗教不但表“天”,而且有三十三重天;不但有地狱,而且有十八层地狱,甚至有十六乘十六、再乘十六层的地狱,一层比一层可怕。这样复杂的情形,的确可以满足人民对于宗教的欲望的。结果,我们原有简单的宗教,与它比较以后,就不免小巫见大巫,崇拜得五体投地了。崇拜到什么程度呢?佛教中人把印度看作西天,看作极乐的世界,都是由于对佛教的崇拜。
中国和尚看到这样复杂的宗教,便想到:是不是有法子找出一个扼要的中心呢?于是,头一个运动就是把佛教的三个大部门“戒”“定”“慧”中的“定”特别提出。“戒”就是规律,有五百戒,五千戒,是很烦琐的。“定”就是禅示中的“禅”,就是怎样控制心,也就是“定心息虑”。“慧”就是智慧,是理解。中国佛教徒将佛教三个大部门中的“定”拿出来,作为佛教的中心,包括“戒”“慧”以及一切在内。因为打坐的时候,可以控制人的呼吸,然后跟着呼吸控制到身体,然后控制心灵的活动,到了欲望来的时候,或且想到人生许多快乐的事情,就要靠“智慧”来帮助。譬如说:想到男女爱情的时候,要想到她并不是漂亮的,而是一袭漂亮的衣服中,一块皮包着206块骨头,以许许多多的骨节接连起来的,以及肉和血等;到了死了以后,流出了血、脓、蛆。一个漂亮的女人也不过是很难看的一堆骨、血、蛆。这样一想,什么欲望都没有了。这是以“慧”助“定”,来控制“不净观”。还有是以“空观”来控制的,譬如说:两个人互相咒骂。挨骂了,生气了,要懂得“空”的哲学(佛教的根本哲学),把一切看作地水火风的偶然凑合。“骂”是一种声浪,是地水火风暂时凑合发出的声浪,分散了便归乌有。骂的人和被骂的人,都是这四大凑合,如果都是“空”,没有他,没有我。作如是想,便不会生气了。
把“禅”包括“戒”“定”“慧”,而以“禅”为佛教中心,是把印度佛教简单化的第一时期的方式。
不久,仍旧觉得这个“印度禅”还是烦琐的。如坐禅要做到四禅定的境界,要做到四无色定的境界,最后要能达到最高的目标——六神通:神足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能游行自在,能见千里外的事物,能闻千里外的声音,能知他人的心思,能知过去未来,等等。这些烦琐的所谓最高境界,拆穿西洋镜,却是荒唐的迷信。于是进一步的革新到“净土”的“念佛”法门。
5世纪初期,庐山高僧慧远,开始接受印度中亚细亚传入的《阿弥陀佛经》。不要一切烦琐的坐禅仪式,只要你心里相信,有“净土”的存在。“净土”是天堂,天堂里有四季不谢之花,有八节长青之草,琉璃世界,有无量寿,有无量光。
以后慢慢演化到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即崇拜的意思)。只要你念千万遍,在临死前你必能看到净土的美丽世界,必有人来接引你到这美丽的世界里去。
5世纪中叶,苏州有一个道生和尚,他对中国古代老庄的思想,特别有研究。他头一个提出“顿悟”的口号。不要念经,不要坐禅,不要持斋拜佛,以及一切烦琐的步骤,只要有决心,便可以忽然觉悟。这与欧洲宗教的重大改革,由间接地与上帝接触,变为直接的回到个人的良知良心,用不着当中的媒介物一样。到过苏州的人,都知道虎丘有一个生公说法台,有“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传说。这个顿悟的学说,是以中国古代道家的思想提出的一个改革。我们看看道生的书,就可以看出他有很浓厚的道家的思想了。
从5世纪末叶到6世纪初年(470-520年),是印度高僧菩提达摩渡海东来,在中国传教时期。传说他到广州是梁武帝时代。经我考证,不是梁武帝时代来的,而是刘宋明帝时来的。有人说他到中国九年就回国,或死了。实际他是由宋经齐梁,在中国居住了五十年之久。他是印度人,年轻时就有很多胡须,所以冒充一百五十岁。他到中国创立一个宗派——楞伽宗,认为用不着佛教许多的书,只要四卷《楞伽经》就够了。这是印度和尚把佛教简单化的一个改革。他提倡“理入”和“行入”。“理入”承认人的本性是善的,凡是有生之物,都同样含有善的、完美的本性——含有同一真性。“行入”是苦行和忍,作众人所不能忍受的苦修。“一衣、一钵、一坐、一食,但蓄二针,冬则乞补,夏便通舍,覆赤而已。”睡则卧于破烂的古墓中。自达摩建立楞伽宗,其中有很多“头陀苦行”的和尚。(头陀是佛教苦修的名称,即自己毁坏自己的意思。在唐代的诗文中,常可看到描述和尚苦修的情形。)武则天久视元年(700年),下诏召请一个楞伽宗的有名和尚神秀到京城来。他那时已九十多岁了。他是全国闻名的苦修和尚。他由湖北经洛阳,到两京时,武则天和中宗、睿宗都下跪迎接;可见其声望之大。他在两京住了六年就死了(706年)。在那个时期里,他成了“两京法主,三帝国师”。死后,长安城万人痛哭,送葬僧俗,数逾千万。当时的大名人张说给他写碑,叙述他是菩提达摩的第六代。神秀死后,他的两个大弟子普寂、义福继续受帝后尊崇。这个时期,是楞伽宗的极盛时期。
开元二十二年(734年),忽然有一个在河南滑台寺的南方和尚神会,出来公开指斥神秀、普寂一派“师承是傍,法门是渐”。指明达摩第六代是慧能不是神秀,慧能才是弘忍的传法弟子。而慧能和神会是主张顿悟的,有人对神会和尚说:“现在是神秀、普寂一派势焰熏天的时候,你攻击他,你不怕吗?”神会回答说:“我为天下定宗旨,辨是非,我不怕!”那时神会和尚已经八十多岁了。从公元734年到755年,这二十多年间,神会敢出来和全国最崇敬的湖北神秀和尚挑战,说出许多证据,攻击为帝王所尊重的宗派,并且为人佩服。这是为他可以举出弘忍半夜传给他老师的袈裟为证的缘故,那时神秀已死了,他的两个大弟子普寂(死于739年)、义福(死于732年)又先后死了,没有人和他反辩。反对党看他的说法很动人,却害怕起来,于是告他聚众,图谋不轨。经御史中丞卢奕提出奏劾,皇帝乃将神会贬逐南方。最初由洛阳贬逐到江西弋阳,以后移到湖北武当、襄阳、荆州等地。三年中贬逐四次。可是反对党愈压迫,政府愈贬逐,他的声望愈高,地位愈大!
公元755年,安禄山造反,由河北打到两京(洛阳、长安),唐明皇狼狈出奔,逃往四川。他的儿子肃宗出来收拾局面。由郭子仪、李光弼两将军逐步收复两京。这时神会已经回到洛阳,正值政府打仗需款,他就出来帮助政府筹款。当时政府筹款的方法是发行度牒。但是推销度牒有两个条件:一是必须有人做和尚;二是必须有人花钱买度牒和尚。这都需要有人出来传道劝说。神会既有口才,且有甚多的听众,遂由他出来举行布道大会,推行“救国公债”。结果大为成功,善男信女都乐意舍施,购买度牒。皇帝以神会募款有功,敕令将作大匠日夜加工,为神会兴建寺院。不久,神会圆寂,时在上元元年(760年),神会年九十三岁,敕谥为“真宗大师”。神会死后六年(德宗真元十二年),皇帝派太子主持一个委员会,研究禅宗法统问题。经许多禅师考虑的结果,承认神会为七祖,也就是承认他的老师慧能为六祖,解决了这个法统之争。而神会这一派遂得到革命的大胜利。
这七十年来,在没有正式承认神会为七祖以前,社会上的知识阶级,已经受到神会的影响,杜甫的诗有“门求七祖禅”的话。那时虽未正式承认七祖,已承认七祖禅了。在神会最倒霉的时候,杜工部的朋友王维,应他的请求作了《能大师碑》,明认慧能为弘忍传法弟子,得了“祖师袈裟”。王维所写的这个碑,后来被收在《唐文粹》中。杜王二人的文字都可以证明当时社会里已有这个新禅宗的看法。
当神会说法时,曾经有人问他:“菩提达摩是第一祖,由菩提传到慧能是第六祖,那么在印度又传了多少代呢?”关于这件事,现在文件中发现所谓二十八祖,固然是个笑话,就是神会的答复,也是一个大笑话。他说:“在印度传了八代。”传一千多年,只传八代,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他不懂梵文,把菩提达摩和达摩多罗两个人弄成了一个人,所以说出八代。究竟有几代?说法不一。有说二十四代,有说二十五代,有说二十六代,有说二十七代,甚至有说五十一代的,这都是他们关起门捏造出来的祖宗。这些材料,都不可靠。我所以说这个故事,就是要说他的老师慧能。半夜得到的袈裟究竟是第几代传下的,这是一个不能解决、无法审问的千古疑案。
最后,我们看一看,神会革命胜利成功的禅宗是什么?为什么要革新?为什么要革命?从我在巴黎发现的敦煌材料,和以后日本学者公布的材料(这两个材料比较起来,我的材料前面多,日本的材料后面多)看起来,我们知道神会的学说主张“顿悟”。“顿悟”是一个宗教革命。藉个人的良知,可以毁掉种种烦琐仪式和学说,即所谓“迷即累劫,悟即须臾”。譬如“一缕一丝,其数无量;若合为绳,置于木上,利剑一斩,一时俱断”。人也是这样,“发菩萨心人,亦复如是”。一切入定出定的境界,都是繁于心。只要发愿心就可以“豁然晓悟,自见法性本来空寂。……恒沙妄念,一时顿尽”。
神会学说的第二个主张是无念,“不作意即是无念”。一切“作意住心,取空,取净,乃至起心求证,菩提涅槃,并属虚妄。但莫作意,心自无物”。譬如:商朝的傅说和周朝的太公,一个是泥水匠,一个在水边钓鱼的人,一时机会来了,一个贫苦的人一跳而为政治上的重要人物,担负国家的重任,这叫做世间的不可思议事,出世的宗教也有不可思议事。所谓顿悟,就是一日豁然顿悟。中国有一句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用不着苦修!这是神会积极的思想。
消极方面,神会是反对坐禅,反对修行的。他说:“一切出定入定的境界,不在坐禅。”“若有出定入定及一切境界,祸福善恶,皆不离妄心。”凡是存着修行成佛的思想,就是妄想。“众生若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脱。”
神会的这种宗教革命思想,在当时所以能很快的成功,不是神会一个人打出来的,神会只是当时的“危险思想”的一部分。但神会的功劳特别大。因为神会是宗教家,同时又是政治家和财政家,可说是个革命家;他懂得用什么武器打击敌人,使他的宗教革命运动得到成功。
总结一句话,禅宗革命是中国佛教内部的一种革命运动,代表着他的时代思潮,代表8世纪到9世纪这百多年来佛教思想慢慢演变为简单化中国化的一个革命思想。这种佛教革命的危险思想,是最值得我们参考比较的,就是在《唐文粹》这部书中,有梁素《天台通义》的一篇文章,痛骂当时的危险思想;说这样便没有佛法,没有善,没有恶了。从这反对党的说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的危险思想,的确是佛教中一种革命的思想。
还有一种材料值得我们注意的。9世纪中叶(841年),宗密和尚搜集了一百多家禅宗和尚《语录》。可惜这些材料大部分都散失了,只存留一篇序文,长达万字,讲到从8世纪到9世纪中的多少次佛教革命的危险思想。宗密把当时佛教宗派分为禅门三宗:一是息妄修心宗,二是泯绝无寄宗,三是直显心性宗。二、三两宗,都是革命的,其中包括社会许多人士,在宗密和尚的《禅源诸诠集都序》里,我们可以看出,除了神会以外,还有许多革命思想的宗派。现在佛教中,还有一部《圆觉经》。这部经大概是伪造品,是宗密自己作的。这只有一卷的经,他却作了很多的注解,叫做《圆觉经大疏钞》。这里面有很多禅宗历史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