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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三公子

作者:迟讷

祁霖昏迷以后,君节子来看过她。合欢树下,阳光被层层枝叶筛得细密如丝,祁霖坐在合欢树下的光影里,头靠着树干,左手搭在膝盖上,右手垂在身旁,安静宛如休憩。君节子弯腰用袖子为她擦去满脸血迹,然后想说三公子的事情,祁霖费力地睁眼看看君节子满是褶子的老脸,复又闭了眼去,微弱地笑一笑,喃喃道:“不用说的,我其实很宽心……我只是想念我的母亲和哥哥。”君节子不再说话。过了一会,祁霖的头无力地垂了下去,青丝温柔地倾泻,遮住了血污蔓延的脸,祁霖从不离手的弓箭像忠实的仆人,静卧身边,合欢花四散飞扬。君节子知道,祁霖是死了。

风连西极动,月过北庭寒。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

这是唐代诗人杜甫的《秦州杂诗》中的诗句。

唐肃宗干元二年秋天,杜甫携家眷西行,来到秦州。在秦州,杜甫游历古刹名寺,走亲串友,访谈作诗。隗嚣宫、南郭寺、太平寺、麦积山石窟寺……无一不成为其踏访之处,留下千古绝唱。

杜甫在李广墓前,追思这位诞生于秦州、令匈奴闻风丧胆的飞将军。写下了这首诗。

溯渭河而上,越过麦积山,便到达“龙城”秦州的地界,飞将军李广的故乡,“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飞将军李广。

城郊的石马坪,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松柏森森,松柏掩映之处,有石马两尊,身体俊健,相貌威严,只是岁月流逝,已经磨损不堪。

再往南走几步,青冢一座,墓碑一块,上书“汉将军李广墓”。

“风连西极动,月过北庭寒。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松柏间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有人轻轻吟诵。

微风缓缓掠过郁郁葱葱的松柏,一只小鸟扑棱棱从坟头跃起,掀起寒冬懒散的日光,顷刻,松柏的阴影里,走出一个面目清朗、髭须整洁的中年男人,曲水紫锦夹袄,暗色细布下裳,敞穿着米色石貂皮外氅,手里携一束松柏。身后跟一个梳丫髻、穿得干净齐整的家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了一壶酒、两个佛手。两个人一前一后,缓缓朝墓碑走来。

这男人神色安然,在墓碑前拜了两拜,拿一束松枝躬身扫去墓碑上的灰尘。

男人从家童手里拿过托盘,跪在地上,将酒肴摆在墓碑前,而后盯着墓碑上的文字若有所思,过了半晌,空灵的目光越过坟头向北方的天空望去。过了半盏茶的时光,男人才收回目光,轻轻叹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与青冢中的人听:“蒙古人已被逐出中原,也算是了我祁家一桩心事……将军自可宽心。”

主仆二人在熹微的晨光中慢慢踱回去,主人一面走一面问家童:“后院的蜡梅可开了?记得折一枝给二小姐送去,让胭脂插好了摆在二小姐房里,二小姐喜欢这个。”

辗转来到大街上,祁老爷回身对家童说:“墨儿,我去校场,你去千红斋为二小姐买一盒胭脂带回去,要这个月的蚕茧舂成的,跟他说祁家的小姐要就是……记得拿帕子包好。”墨儿应了一声,转身就走,走出几步被祁老爷叫住,祁老爷想了想,说:“给大小姐带一根簪子吧,不拘什么样儿的——明天是上元节,好歹有个新的东西。”

这晚风恬月朗,西厢房靠近后院的房间里,祁霖穿戴整齐,背好弓箭,回头听了一下东厢房那边父母的动静,东厢房那边母亲似乎是翻了个身,父亲在睡梦中咕哝了几句。祁霖提一口气,翩然飞出窗外。

天阶夜色凉如水,祁霖飞至后山半山腰的一个山崖上,回头看看寂寂无声的秦州城。祁霖穿一身白色杂裾燕尾深衣,绣白色暗花,燕尾和环佩脱脱洒洒,在微风鼓荡下蹁跹不已。祁霖定了定神,向后山深处飞去。后山的空气静谧而诡异,四处弥漫着花果的甜香。

后山的莲花泉,是祁霖爱去的地方,旁边有空地可供祁霖习箭,还有合欢蓊郁,无论冬夏,常年开满莲花胜雪。其实祁霖是极爱莲花的,只是终究不愿承认。深潭水声然,凉风里带着水雾和莲花香,祁霖舒了一口气,仿似憋闷了一天。于是闭上眼,脚尖轻点,白色的身影轻盈上升。像是悬浮在水中一样,祁霖在晚风里静静漂浮,青丝和白衣在身边缓缓流动,远处夜游神的呢喃时远时近。

过一会再练习了。祁霖懒懒地对自己说,惬意优雅地转一个身,朝后山深处漂去。

“姑娘,姑娘。”浅浅的笑声传来,在月光下凝成细细的影子,一个灰绿色的身影,一痕淡漠的笑。

祁霖猛地睁开眼睛,那一声轻轻的“姑娘”,让自己方寸大乱,轻盈的身体顷刻间下坠。祁霖稳住重心,落在池塘里的一朵莲花上,勉强站稳。来者顿了顿,拊掌而笑:“不愧是祁家的步莲小姐,步步生莲,精彩。”祁霖怔了怔:“你,你是谁?”

来者是一个翩翩美少年,灰绿色直裰,笑靥清澈。“回祁姑娘的话。”这少年微笑着欠了欠身子,“叫我三儿好了,从小被这么叫大的。”

祁霖又怔了怔,做个笑脸,小心翼翼应道:“三公子。”祁霖这才想起问那最重要的问题,她立在那朵颤巍巍的莲花上,晃晃悠悠,想了半天才犹疑地问:“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不对吗?步莲小姐?”三公子自作聪明地笑了。

祁霖未及说话,三公子已经伸出手来,修长的指间躺着一根簪子,簪子上挂着西州锦的宜春绣牌,牌子上绣着再明显不过的一个“祁”字。祁霖花了一下午的辰光绣成的。

祁霖摸了摸发髻,果然空了。祁霖呆滞半晌,心内隐隐作痛,复又飞起,晚风在空中散下祁霖满头青丝,额发轻吻过祁霖的脸庞,祁霖神思一会,飘忽忽地说:“我不是步莲。”

“步莲姑娘,”三公子不由分说地赶上来,飞到她身边,“这簪子,你不要了吗?”

祁霖侧脸看看他,这才想起去拿回她的簪子,三公子却将簪子收了回去,回身便往后山深处飞去,不忘回头对祁霖狡黠地一笑。

祁霖无心和他玩这个游戏,却也无奈,只得懒懒追上:“哎……你……还给我……”待祁霖快要追上,嘴里喊着:“我……我不是……”话未说完三公子又倏忽飞远。

三公子在后山上空绕了一个大圈子,最终又在深潭徐徐落下,这时祁霖听得那里有笙歌阵阵,有灯笼的青光忽明忽暗。祁霖诧异地跟上,却见此时的深潭里赫然开出一朵如房屋般大小的莲花,中间莲蓬大如桌,旁边坐老道士一位,佳人一个。

那佳人挽着个盘蛇发髻,髻上斜飞一枚白玉石簪子,鬓边撷杏花一朵,身穿朱青亮纱裳儿,藕荷色对襟掐牙半臂,血牙色凤尾裙,京红高底缎鞋,上绣小叶儿金莲花,肩披长长的浅黄色冰蚕丝披帛,正坐在桌边弹箜篌,咿呀唱着李煜的长相思。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那道人头戴九瓣莲花束发金冠,以通天犀发簪贯之,身穿天青火浣布袍,腰系碧色芙蓉丝绦,足蹬墨青桃丝靴,正用筷子敲酒盅击节,酒盅里绿蚁颤动,将月光映在道人脸上,清冽之极。

见三公子远远飞过来,那佳人忙收了箜篌,整衣敛容,道人也放下手里的筷子,二人起身,向三公子遥遥拜道:“三公子,恭候多时。”

祁霖放慢了速度,犹疑着要不要跟上去,于是落在不远处的一株冷杉顶上,冷杉上的球果簌簌掉落。这个时候三公子冲两个人微笑着拱拱手,然后指指后面的祁霖,对两个人说道:“今日给你们带来一个稀客,呵呵,祁家的步莲小姐。”

祁霖大窘,急急地要解释,却见那二人的面容蓦地严肃起来,庄重地拱手,对祁霖说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名将之后。”

那姑娘斜眼看了看三公子,随手搭在箜篌的弦上,漫不经心地拨出铮铮的几个征音,抿着嘴笑笑,带着醋意嗔道:“三公子却是好福气的,竟连仙女般的玉人儿也找了来。”

“杏姑娘笑话了。”三公子翩然而下,坐在桌前,那两个人也坐下。

三公子见祁霖还呆呆地立在冷杉顶上,便召她过来:“采薇,你不过来吗?”

“好粗鄙的村夫,”杏儿和道人相视而笑,“怎么连姑娘的小名也混叫起来。”

祁霖张嘴欲解释,却最终发不出声音。

过了半晌,杏儿看看祁霖,笑道:“这祁姑娘还是羞涩了些。”

祁霖想,若换作是妹妹祁步莲站在这里,聪明如她,一定知道该怎么做了。祁霖又用她不甚聪明的脑子琢磨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施施然飞至桌前,对着前面的三人微笑。

三公子莞尔,为她斟了一杯酒,向她介绍道:“这位是西秦岭的君节子,这位是文山杏姑娘。”两位颔首微笑。然后三公子回头,对杏儿笑道:“杏儿,恁久没见,还不唱一曲吗?”

杏儿抬眼瞧瞧他,狡黠地笑了笑,又调了调弦,半晌方启朱唇,柔柔唱道: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重重叠叠,舌齿反复相擦,缠绵悱恻,晚风掠过林海,歌声更加幽远。

君节子在歌声中醉眼惺忪地看了看三公子:“你这混账小子,每回都被你捡着大便宜。杏姑娘也是被你拾到的。”

“老头,你喝多了。”三公子一面看看杏儿,一面看看祁霖,然后搡给君节子一杯酒。

“不胡说了,不胡说了。”君节子见杏儿的小脸上略显怒色,连忙笑嘻嘻地岔开话题,转过头去涎着脸和祁霖搭讪,“步莲姑娘,素闻箭术不俗,可否赏光赐教?”

话音未落,甚至君节子脸上的笑容还未消失,他手上的酒盅却已向天空中抛出,酒盅和泼洒出来的酒在潋滟的月光下反射着雪亮的弧线。祁霖没有多想,只是多年的练习让她一跃而起,反手去拿弓箭,然后引弓,然后射出。

“铮”的一声脆响。

三公子探身去望,而后击掌道:“好!好!且等我一下。”三公子轻点莲花,绿色的身影疾驰而上,在空中将散开的酒盅碎片抢在手心,然后飞回桌前,将手摊开,酒盅从中间碎开,正好分成两半,一滴浑圆的酒珠在上面滚动。

满席尽欢。

“可见你祁家箭术精湛啊,其实,”君节子仰脖喝一口酒,笑道,“令尊在西秦岭隐居的时候,在下和令尊颇有些渊源,呵呵,只怕你是不知道了,那时候你还未出生。”

“而且,”君节子又笑,“你出生时候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三公子蓦然来了兴趣,身体前倾,带着笑意看了祁霖一眼,又问君节子:“是怎样的?你知道,我们家西迁来此不过十年,对十年前的事情,只是听说而已,不甚了解。”

“他们祁家是秦州累世名门。祁家世代以箭术精湛称道于世,祖上祁甄,是李广麾下一名偏将,李广死后又随李广之孙李陵抗击匈奴,李陵兵败投降,祁将军不耻李陵投降匈奴,愤而自刎,身后留下李广射石没镞的箭羽,世代相传以劝勉祁家人习武报国。”

“死老头,唆的劲儿一点都没改。”三公子嗤嗤地笑起来,给祁霖续杯。

“你倒是听我说,”君节子强道,“这祁家累世做武将,一心戍边,家教严格。宋朝为蒙古人所灭后,祁家人耻于事夷,自此隐居西秦岭,不问世事。直到祁云。”

祁霖漫不经心地喝酒,竖起耳朵听。

“祁云生在四十年前,自幼伶俐,受父辈影响,除习箭以外,爱好黄老,再加上常年隐居山间,习就一身自在飘逸的气质,恰似那采菊东篱下的陶元亮。”

“正房李氏,名唤百合,西秦岭的农户人家女儿。祁云膝下有一男,祁琛,现在戍边,有一女,单名一个霖,养在深闺。”

祁霖的酒泼泼洒洒地倒出来一点,君节子冲她莞尔一笑。

“这祁云每日不过读书或者去校场练习箭术,家事由管家和仆人料理,岁月静淌。”

“那日祁云刚吃过午饭,照例是背了手上山闲逛,刚下过一场阵雨,空气湿凉,有泥土味,阳光从树叶间投下斑驳光影,这祁云心情恬淡,在绵软的覆盖着厚厚的枯叶的小径上走着。忽然听得后面有笃笃脚步声,回头看去,是一只踽踽独行的牝鹿,走在祁云的脚印上,抬头用明亮的眼睛看了看祁云。

“此鹿有九色,祁云不敢伤它,遂放下手中的弓箭。

“数月之后的一个雨夜,祈家门口传来哀哀的鹿鸣,祁家的那个老得不行的管家从被窝里爬起,颤巍巍去开门,见一只怀孕的母鹿俯卧在门槛前。管家让婆子叫来祁云,祁云一眼认出,是那次在山上所见到的那只九色鹿。那鹿一见到一身白色睡衣、头发披散在肩膀的祁云,哀叫一声,旋即诞下一个通体晶莹的女婴。母鹿低头舐了舐怀中的女婴,又抬头冲祁云温柔地叫了一声,随即安然逝去,然后化作一阵香风,无影无踪。

祁云知道,这个女婴,是他的孩子。

“瓢泼大雨蓦然而停,一瞬间万籁俱静,似乎天地间的一切都俯下身来看这个女婴,女婴睁开双眼,微微一笑,细声念道:‘归去来兮,胡不归!’”

“短暂的寂静过后,大雨又蓦然而下,女婴重又闭上双眼,与一般婴孩再无异处。祁云如获至宝。祁云读懂了女婴的意思,一个蒙古人的插曲,即将结束。遂欣欣然携家眷走出西秦岭——然后蒙古人跑了,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君节子慢吞吞地停了下来,杏儿给他斟满酒。

祁霖喝了一口酒,镇定地接了下去:“祁云给自己的这个小女儿起名为祁步莲,乳名采薇。”

“一日祁云在书房里读书,听得后院喧闹,不久采薇的奶娘遣丫鬟去禀祁云,丫鬟气喘吁吁地告诉祁云,采薇会走路了。祁云怔了半晌,面有喜色,又板了脸说,会便会,值得如此聒噪吗?丫鬟又告,采薇小小的脚丫抬起,地面赫然生起一朵雪白的莲花,天真妖艳,步步生莲。

那莲花只须臾便消失,但那异香扑鼻,三日不绝。

祁云从此更珍爱采薇。

杏儿诧异道:“怎么,这些你都记得吗?”

“没有,没有,是我父亲告诉我的。”

杏儿微微笑了,拾起身边的箜篌重又弹起来,咿呀唱起长相思。一晚上多话的君节子也不再说话,望着面前起伏的山峦和林海发呆。唱到露脚重起来,月亮开始沉下去的时候,闹了一个晚上的君节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亮晶晶的口水悬挂在嘴角。

杏儿看看天色,歉然道:“三公子,不早了呢。”三公子似乎这才想起时间,愕然说道:“哟,今天与步莲姑娘同席,竟玩得把时间都忘了。”杏儿幽幽一笑,携箜篌翩然飞走,披帛带起一阵香风,空中杏花成雨。

祁霖站起身,在飞扬的花雨中,随手撷一枚花瓣,兀自沉思。三公子回头,微笑着看她。在三公子未来得及说话的时候,祁霖已惊慌地飞远。“时候不早了。”祁霖慌慌张张地留下一句话。

“你的簪子。”三公子比她快很多,不知何时已到她身边,替她轻轻戴上簪子。

祁霖一惊,慌张躲闪,应道:“三公子,簪子不该你戴的。”

“那我就娶你吧。”三公子执着簪子,认真地说。

祁霖恍惚飞远,东方,已露鱼肚白。

今日是上元节,三公子又在远处唤道。

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刚好鸡鸣,家童洒扫的声音窸窸窣窣而来,祁霖极轻盈地将弓箭挂在墙上,脱下那件白森森的外衣,然后跳到床上舒服地闭上眼睛。

困倦轰然袭来。

昨夜的情景在脑海里朦胧闪过,三公子、杏儿、君节子、碎裂的酒盅、四散的杏花、三公子的微笑、三公子的——“那我就娶你吧。”

祁霖轰然惊醒,已是大亮。迷惘地看着帐顶,那里绣着一只丑丑的蚂蚱—是祁霖自己绣的。阳光从窗户钻进来,照在房间的地上。后院的茉莉花似乎是开了,香得很,祁霖不想动。

昼寝毕竟是很丢脸的,祁霖勉强爬起来,随手从熏笼上抓一件撒花绸缎大袖褙子套上,趿着鞋便往东厢父母房间去问安,一路不忘匆匆整理一下头发,努力做出已经梳妆好的样子。

父母房间没有人。祁霖大窘。

母亲闻见声音,匆匆忙进来:“我儿,怎得恁长时间不起来?是不是病了?”

“哦,”祁霖跪下,微有愧疚的感觉,“回母亲,头有些疼得紧,想是昨夜受风了。”

“既是病了,就别下床了,”母亲心疼地说,“今天是上元,晚上你父亲想带你们俩去看花灯,你还去得成吗?”

祁霖赶到校场时远远看见父亲正在手把手地教妹妹挽弓,见祁霖远远跑来,皱了皱眉头,回过身去啜了一口茶,不带感情地说:“来了?”

祁霖换上葛布襦裙,扎好绑袖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慌张张弓弦扣在扳指上。

“臂力不够!晚上没睡好吗?”父亲在祁霖身后吼道,“你看看步莲。”

这时候步莲的流矢穿越校场凝固的空气,箭头直没靶心。步莲擦了擦汗,回头对父亲露出愉快的笑容。

身后莲花绽放。

祁霖不敢说话,咬紧了嘴唇,天赋这个东西,真的很难说……即便是三天两头从家里溜出来通宵练习,也还是不及步莲的臂力和准度,甚至只要太阳光强一点,祁霖连靶子都找不到了。而步莲,似乎总是轻轻松松,就将弓弦拉得像满月一样。

每年的乡射礼,父亲都不让祁霖参加——如果哥哥祁琛在,一定会抱起妹妹,软语劝说父亲带她去,父亲思忖一会也便答应了。于是父亲带着步莲骑在马上,哥哥也骑着马跟在身后,怀里抱着害羞却兴奋的祁霖。每回乡射礼,祁家都以这般让人艳羡的样子出现在校场。然而自从哥哥去了永昌,父亲,就再没允许祁霖出现在乡射礼的现场。

今天只练了两个时辰,父亲就挥挥手,对两个女儿笑道:“今天是上元节,我们吃了饭,一起去伏羲庙看祭奠,然后晚上去渭河边看花灯,好不好?”

战火刚刚熄灭,黎民刚刚从硝烟中缓过来,然而礼数还是不能少的,只是今年的祭祀,较之太平盛世,自然是少了些热闹,多了些凄怆的气氛。

司洗捧着铜盆,奉币官捧着币帛,司爵捧着佳酿……主祭官端着手站在伏羲像前,一脸的肃穆。乐舞的队伍站在后面,穿的是紫红色盘领袍,戴五梁冠,手执羽和龠。

羽龠蹁跹飞舞,父亲牵着步莲的手,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伏羲庙前的乐舞,感叹着,蒙古鞑子造下的孽,不知要到几时才能平复了。

步莲抿抿嘴唇,乖巧地笑一笑,说:“而今休养生息,是紧要之事。只是听说仍然有几股不成军的鞑子南下,手中豢有极凶猛的鹰隼,一路烧杀抢夺,真是……让人担心。”

天黑下来后,街市热闹起来,皓月当空,街上遍布玲珑的花灯。渭河水面船舫如织,霓虹潋滟。水声、琵琶声、觥筹交错声、歌女美妙的歌喉……叮叮咚咚的声响时远时近,祁霖呆呆地立于河边。

这是她第一次喜欢一个男子,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他像飘落于西秦岭的一枚银杏叶,带着温软的笑靥,唤她姑娘,说要娶她。

祁霖懵懂地对自己说,他要娶的,是步莲啊。

丫头青黛费力地拨开人群,好个容易找到立在河堤柳树底下的祁霖,对她说:“小姐,大奶奶在街口,叫我来唤你呢,她说一个人逛花灯,好没意思的。”

“哦,就来了。”祁霖跟着青黛朝街口走,一面问青黛,“父亲和步莲呢?”

父亲照例是牵着采薇的手,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和她走在缤纷的花灯中间,指花灯给她看,和她一起猜灯谜。祁霖和母亲由下人陪着,跟在后面。

“母亲,你看这个兔子。”祁霖满口里衔着甜津津的冰糖和山楂,指着小摊子前的一个花灯。

“我儿,你若喜欢,便买去就是。”母亲说着,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那只兔子,回头望望前面的父女俩。

“好咧。”祁霖尽量装作不理会母亲的苦恼,憨憨地取过那只兔子,冲母亲扮个鬼脸,然后难过地跑开。

祁霖跑到渭河边,把兔子灯放在水面,让它自在漂。水面上灯光闪烁,恰似银河。水畔笑语阵阵,夜色里看不清人,然而一张张被灯笼映得红彤彤的脸却很清晰,祁霖的心情好了很多,却不想动,只坐在水边发呆。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我不是步莲,我是红尘间一株再普通不过的合欢,我在仲夏盛开满树的水红色花朵,等你经过时,洒落在你的肩头,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因为,我不是步莲。

远处一只船身雕有朱雀的小舫漂近,纤长的手指从卷云纹织锦袖中探出来,伸手捉住了祁霖的兔子灯。祁霖抬头,那人正是三公子,左手拿的,却是祁霖的簪子,宜春绣牌在灯光下晃晃悠悠,锦缎上的丝线不安分地闪光。

祁霖不敢动弹,她知道,自己一旦挪动脚步,三公子就会知道她不是祁步莲。

三公子冲她微微笑一笑,像是意料之中似的,然后回头对艄公说:“靠岸。”

祁霖站起身,呆呆地看着三公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岸上,来到她面前,带着胜券在握一样的笑容。

喧嚣声近了又远了,三公子嘴角的弧线越来越明显,张嘴欲说话,目光却定格在祁霖身后。

身后传来莲花依稀的香味和啧啧的赞叹声。祁霖没有回头却明白发生了什么,血液凝固,陷入绝望。

步莲清脆的声音响起:“姐姐,原来你在这,父亲四处找你。”

三公子也朝她看去,眼神复杂。

祁霖狠狠地扔掉手里一茎野草,低头从他们身边快速走过。

没有比这个更尴尬的了吧。祁霖惶惶然不知何去,抬起泪眼的时候已经到了城郊。

“你是她姐姐?”三公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这个问题真残忍。

祁霖强作镇定,回头看着三公子:“是的。”

“我没有听说过步莲有个姐姐。”三公子依旧是兴致盎然的样子。

祁霖凄楚地笑了:“妹妹的光环,足够掩埋我这个姐姐了吧。”

三公子微微有些愕然。

“我什么都不如她,你明白吗,什么都比不上,乡射礼父亲也不让我参加,所以,我父亲很少提起我。”祁霖低头,轻轻地说。

三公子良久不语,祁霖再抬头时,发现三公子正看着远处街市被灯火照亮的天空发呆。祁霖明白了,微微欠身:“三公子,打扰了。”说完便转身跑开。

祁霖恹恹回到家,丫头青黛正在朝瓶里插蜡梅,见祁霖回来,迎上前去,祁霖一面脱了外套一面问青黛:“母亲呢?回来了吗?”

青黛答道:“在厨房煮元宵呢,大奶奶说小姐爱吃酒酿元宵,怕小厮们做不好,亲自下厨去做了。”

祁霖的眼眶泛起一阵潮湿,她来到厨房,看见母亲正在洗银耳,一捧一捧雪白的银耳,切碎了放到锅里,母亲看见祁霖,怪道:“怎么了,我儿,脸色不好。是不是还头疼?”

“没有,”祁霖强作笑容,“母亲,我很好。”

母亲笑一笑,说:“叫青黛去摆碗筷吧。”

祁霖嗯了一声,抿了嘴唇要走出去,母亲在身后叹气道:“不知道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你哥哥,是最疼你的。”

这夜,祁霖仍然忍不住悄然向后山的深潭飞去。无论如何心灰意冷,祁霖还是忍不住,想看一眼笑靥像阳光一样的三公子。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今天莲花上的客人是步莲。祁霖躲在远处的合欢树下看着。步莲笑靥婉转,满桌尽是欢颜,君节子比平日更醉,杏儿的箜篌比平日更消魂。

步莲今天是精心打扮的,白底加金胡桃纹双层锦上衣,水红暗花绸刺绣蝴蝶牡丹纹百褶裙,梳百合髻,发间别一朵莲花。

三公子给步莲斟满酒,笑着说:“见到你姐姐甘露姑娘的时候,我已惊为天人,再看到步莲姑娘,啊……”三公子斟酌半天,摇头笑道:“失去语言了。”

杏儿的箜篌声铮铮响起来,步莲微笑,待杏儿弹完一段,拿过杏儿的箜篌,唱了一曲不知名的曲子。声音激越空灵,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不染尘世尘埃,连杏儿都惊愣了。

祁霖很颓丧,靠着树干昏昏然欲回家,又不愿将目光从三公子身上离开,今天的三公子穿一件鹅黄色缎子暗花上衣,白色丝绵下裳,飘飘然如一枚蝴蝶。祁霖困倦地坐在合欢树下,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再醒来时,笙歌声早已散去,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莲花香和凛冽的酒香,祁霖抬头四顾时正望见最后一片杏花消失在天际。

“姐姐。”步莲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带着酒意和笑意。

祁霖猝不及防,被妹妹识破,尴尬地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泥土。“他……我说三公子,没看见我吧?”祁霖期期艾艾地问。

“没有看见,”步莲宽容地笑着,反过来问祁霖,“你知道他是谁吗?”

“你说三公子吗?”

“呵呵,”步莲朗朗地笑了,“他是扬州名门,司徒家的三公子,司徒震炎。”

祁霖敷衍地咕哝一声,算是作答。名门又如何,这三公子是谁,对她来说,现已不重要。

步莲第一次很亲昵地挽着祁霖的胳膊,一起往回走,祁霖微微有些不习惯,但很快就释然。祁霖和步莲一路走,一路无话,祁霖在淡淡的莲花香中眩晕着。这时天上蓦然划过一声凄厉的类似鹰一类的猛禽的长唳,身边高大的树木无不被震得簌簌掉落叶子。祁霖和步莲停下脚步,有些愕然地看看天空,然后面面相觑,不知这陌生来客是什么。

祁霖挽弓就欲射向天际那一团小小的黑影,步莲的牛角弓毫不犹豫挡开祁霖的胳膊,步莲看了祁霖一眼,慢吞吞道:“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惹它便是。”

祁霖急道:“我看这东西,不像是中原的禽类,怕是溃逃的鞑子的猎鹰……”

“不急,”步莲漫不经心地说,“下次再见到,也不是逃得了的……以我们祁家的功夫,逃得了一回,逃得了二回吗?再说了,那么远,以你的臂力,能射得到吗?”

祁霖不去计较步莲的刻薄,她知道,妹妹一向是这样,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从来不贸然出手,即便是从小在赞叹中长大,妹妹也依旧是稳重、谨慎的。

三个月后,便是步莲与司徒震炎的婚礼了——祁家和司徒家都很满意,父亲虽是万分不舍,然而对于待人接物得体又面面俱到的三公子,也挑不出一个不是来。祁霖生性懵懂,很快忘却这等不快的事,欣欣然让三公子唤她姐姐。

“好姐姐。”三公子笑嘻嘻唱一个喏,双手将簪子奉上,祁霖微微笑着拿过簪子,背过身去将簪子戴在头上,并不曾想这是何等伤心。

“甘露姑娘。”三公子又唤。

祁霖转身望他。

三公子欠身,道:“最后一次叫你姑娘,以后,要叫你姐姐了。”

祁霖呆住。

初春的天气,蓦然下起绵绵细雨,祁霖怅然撑伞,转身走下杨柳依依的河堤。

“其实你不必和你妹妹比较。”三公子在身后说。

祁霖没有停住脚步。

“譬如,你眉心那一点红,很妩媚,是天然的花钿,”三公子说,“这是你妹妹没有的。”

祁霖依旧没有停下脚步,木屐声轻响,眼泪却已快要漫溢。彼时,父亲将采薇抱进家时祁霖年岁尚小,不明白那些复杂的人情,然而父亲看出了未来可能遇到的问题,他重重地指着祁霖的眉心,立下誓言:“若对你妹妹采薇做任何有意的伤害,当以同样惩罚还及彼身。”

眉间一阵刺疼过去,祁霖睁开眼睛,泪眼模糊,望向镜中的自己,眉心多了一道尖尖的红色印记。父亲明白,没有什么比嫉妒能造成更深的伤害。后来祁霖也明白了,没有什么比嫉妒能造成更深的伤害。

若干年以后祁霖依旧和孩提时一样懵懂混沌,并不知晓攀比或是嫉妒,虽不及妹妹步莲聪颖冷艳,倒也纯善温厚,有时候父亲看到祁霖眉心那一红点,会有些愧疚。

但是,三公子自然是不晓得这红点的渊源了。

祁霖回到家,在门口换下木屐,听到司徒家送来了糕点——三公子不知从哪里知道祁霖爱吃糕点,于是着下人从扬州买回各式精巧的糕点,星夜送到祁府。祁霖回到西厢房躺下,安心享用司徒家送来的蝴蝶酥。父亲隔着窗户对她懒惰的女儿斥责着。

“你天天都上哪里去疯?要么就是躲在房里睡觉!那些溃逃的鞑子都是些不要命的,南下到了我们这里抢夺烧杀,我们祁家累世习武,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你这样荒于练习,到时候准备拿什么和鞑子拼命?你哥哥又在永昌戍边,难道只靠你妹妹一个人吗?”

父亲叹了一口气:“鞑子的鹰隼很厉害,最怕的,也只有弓箭……”

祁霖默不作声,咯吱咯吱嚼完蝴蝶酥,听听外面的动静,父亲似乎是去校场了。祁霖擦擦嘴上的酥渣,从袖子里取出那支簪子,坐在镜子前恍惚把玩,这簪子本不是精工细作,尾端都未曾磨圆,有时候尖锐扎手,簪子在三公子手中有几个日夜,无端多了一股莫名的伽南香味道,祁霖一阵恍惚,手中不由握紧,这时簪子像是抗议,狠狠地扎了祁霖的手。祁霖愕然低头,手心一道红印,像是眉心的红点。

祁霖不愿再想下去了,从墙上取下弓箭,开了窗嗖地便飞去后山了。

现在是白天,他们应当不在的,祁霖飞到莲花泉边上,努力不去想一些不开心的事情,专心练习。正值午后,日光强烈,祁霖不敢朝空中放箭,因为太阳刺得眼睛疼。

祁霖有些气馁,若遇到猎鹰,怎么办呢。“连太阳都怕,如何射天狼?亏你还是祁家的。”身后传来一声哂笑。祁霖回头,原来是君节子,穿一身鹤氅,微笑着从竹林子里走出来。祁霖涨红了脸,放下弓箭,一声不吭。

“你是祁霖?”君节子仔细地看着祁霖眉心的红点。

“唔。”祁霖马虎地应了一声,她不喜欢别人盯着她的眉心一直看。

“怪不得你的箭术……”君节子吞吞吐吐地说。

羞耻感腾地蹿上来,“当然不及她仙女祁步莲了。”祁霖怒气冲冲地说,“那又怎么样,我平凡女子一个,不要老是拿我和她比较。”

君节子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你真会给自己找理由。既然平凡女子一个,为什么不早点找个婆家嫁了,却在这里拿弓箭做甚?”

两个人怒目相向,祁霖率先气馁:“怎么搞的,都来欺负我……”说着,眼泪快要掉下来。

君节子冷笑一声,“我才没工夫欺负你,是你自己小看了自己。”说着转身朝竹林深处走去,“你不是牝鹿所诞的祁步莲,但你是你母亲唯一的祁霖,你母亲若是知道你嫌弃自己不是天赐、不是天生卓异,恐怕要伤心死了。”

“我从来没有抱怨过我的母亲,”祁霖的眼泪滑过脸庞,她冲着君节子的背影不甘心地大喊,“她有一个优秀的儿子,还有一个不成器的女儿,但是她爱她的女儿就像爱她的儿子一样,她从来没有埋怨过我的不争气,我又为何要怨天尤人。”

君节子在竹林深处的雾霭中缓缓停下,回头,锐利的目光穿越竹林,直视祁霖:“我很高兴你能意识到这一点,也许不久你还会意识到,你和祁步莲的不同。希望在此之前,你没有折损自己。”

司徒三公子的婚礼前一个月,永昌传来消息,一小股溃逃的鞑子由沙州进入陕西境内,迟迟未能剿灭是因为头领豢有猎鹰一只,生猛迅急,飞翔时若流矢一般。

哥哥祁琛捎信给父亲,说,李将军的箭,到了报国的时候了。父亲眉头紧锁,捏着信纸来回踱步。知府连夜造访祁府,和父亲深谈了半夜。送走知府后父亲在窗边坐到天亮,清早便造访司徒家。

从司徒家回来以后,父亲将步莲叫到房间里,又说了好一会的话。然后父亲让丫头去唤祁霖,祁霖正在吃枣糕,听见父亲召唤她,少不得擦了嘴巴,整理好衣裳,到堂屋去见父亲。

父亲说:“探子来报,鞑子就在珉州以南,刚刚抢掠了珉州,逃出城外,数日便可到达秦州。我祁门自先祖祁甄始,挟箭矢戍边,忠君报国,今日鞑虏乱华……你们哥哥在永昌戍边,所以守城的任务就交给我了。司徒家的三公子带兵出城搜索……你们两个,同司徒一起去。”

祁霖张口结舌,抬头问:“那步莲的婚事……”

父亲疼爱地看了一眼步莲,对祁霖说:“剿灭了鞑子,得胜归来,就立刻成婚。”

步莲低头默默不语,眼泪滴在裙子上,过了很久才点点头。

父亲走到步莲面前,对她说:“不要哭了,我们祁家的孩子没有眼泪,射下那只猎鹰给我看。”

父亲带着两个女儿来到祠堂,从灵位前取出一支箭,箭头已有锈迹,箭尾刻着秦隶的“李”字。两个女儿朝这支箭羽拜了四拜。

母亲不想让祁霖去,儿子远在永昌,祁霖在身边,算是她的慰藉。然而母亲没有多说,连夜为祁霖缝制一套便于作战的短装——收紧了袖口的白色短上衣,一条绛红色旋裙,布鞋底密密缝匝。父亲的和步莲的衣服,都没有这般细心。转而又蒸了一笼桂花酥填满祁霖的行李,父亲大为不满:“这是去打仗,又不是去郊游。你何曾对采薇那么好过?你又何曾看见采薇这样贪嘴?”

母亲第一次和父亲顶嘴,她颤抖着盯紧父亲的眼睛:“你也知道这是打仗。你又何曾对甘露那么好过?你又何曾听见甘露抱怨过?”

父亲气结,拂袖而去,祁霖在那边听到动静,跑来东厢房,正遇上父亲气冲冲走出来,父亲在走廊上盯着祁霖看了好久,像是不认识。祁霖缩在墙边,一句话也不敢说。

临行前母亲牵住祁霖的马,在庭前折取一条柳枝插在祁霖的箭筒里,抚摸着祁霖的头,泪眼婆娑。祁霖向母亲磕了三个头,起身牵着马便走。

母亲生了祁霖以后,身体一直不好,祁霖最挂念的,就是母亲了。

三个人策马西行,后面跟着祁家的家丁。远远看见知府在城门口迎接,身后站的是司徒家的人,为首的是司徒家的族长,司徒震炎的父亲,司徒靖,司徒震炎立在后面,还是书生打扮,意气风发的样子——司徒家的长公子和二公子一个在南直做太守,一个在御前做侍卫,只这一个幼子在父亲身边,骄纵、有修养、贪玩。

知府远远朝祁云拱手,回头对司徒靖笑着说了几句。步莲遥遥看见三公子,忘记父亲在身边,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

知府宴请祁家和司徒家,席间对步莲赞赏有加,直对祁云说:“鹰隼再厉害也敌不过祁家的步莲小姐,谁不知道步莲小姐生来就是神人,再加上祁家的功夫,射下猎鹰非步莲小姐莫属。”

三公子坐在司徒靖身边,不住地看步莲,满脸笑意,直到司徒靖咳嗽一声,才有所收敛。所幸没人在意祁霖,祁霖得以在席间多吃了几块榛仁糯米糕。

司徒靖与祁云率领将士守城西门。司徒震炎带着两个姑娘和三十名精壮士兵出了西门,向西南细细搜索。

震炎走在最前面,也不回头,想是同时和姐妹俩在一起,会尴尬吧。风吹乱了祁霖的头发,祁霖百无聊赖,皱起眉头看看夕阳的方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城门外荒草萋萋,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丝毫没有为鹰隼搅扰的迹象,在前头的三公子不禁有些疑惑。勒住了马,回头和两个姑娘说话。

“累不累?”三公子微笑地问步莲,目光在祁霖脸上稍触即离。

步莲微笑,不说话。祁霖回头整理队伍。三公子的脸上便有些讪讪的,转过头不是,不转过头也不是。

便听得身后哨响一般的声音,一枚飞矢倏地穿过初夏悸动的空气,从西面笔直地朝三公子射过来。三公子听得异样,还没来得及反应,迎着箭矢,身边砰地炸开一声巨响,空中杏花成雨。杏花的花瓣,血红。

祁霖惊呼:“杏儿!”

没有人答应,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惊恐的杏花香气,花雨在三公子胯下坐骑的狂嘶声中漫天飘扬了好一阵子,才恋恋不舍地逝去。

三公子勒住自己的马,惊魂甫定,喉结猛烈地颤动了一下,嗓子里低低地迸出两个字:“杏儿……”

队伍骚乱起来,步莲回头,呵斥了几句。

祁霖怔怔地看着三公子,泪水簌簌落下。三公子什么也没说,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策马向西跑远了。

步莲对几个领头的士兵说:“还愣着做什么,跟上去呀。”

杏儿,那个聪慧寡言的姑娘,谈得一手好箜篌,一副好嗓子,爱唱长相思,那么喜欢三公子,却从来没有表白过心迹吗……

半盏茶的工夫,三公子回来了,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落寞的影子。“刚才的暗箭应当是一个探子发出来的,他们应该还在远处……”步莲还没有说话,三公子抢先说道,“但是没有看到传闻中的猎鹰。”

三公子沉默地带队朝西走。天擦黑时,在离城十里以外的荒地里驻扎下来,祁霖呆呆地坐在帐篷里,一句话不说,步莲突然有些生气,直直地对她的姐姐说:“好了,不要再想了。”

祁霖呆了呆,有些迟钝地擦擦眼泪。

连续几天的行军,连续几天的没有动静,鞑子仿佛在与自己捉迷藏。三公子不再黯然发呆,却焦躁不已,上下都有些懈怠,须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然而,很快便没有这般平静了,在半个月后的夜里,一声凄厉的唳叫划破夜空死寂的空气。步莲和祁霖抢先一步出来察看,两个人骑在马上,弓弦紧紧钩住扳指。虽出自祁门,但这样峻厉的阵势还是第一次面对,祁霖非常紧张,步莲绷着脸,手指微微颤抖。

远处出现了稀稀落落的身影,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传闻中这批不要命的鞑子,竟然只有十几个人。她们很快又看见了,领头的那个鞑子,肩膀上停着一只身形巨大的禽类。

祁霖蓦地觉得窒息,她弯弓搭箭,瞄准了那只体形巨大的猎鹰。然而一切来得太快,祁霖连放箭的机会都没有。领头的鞑子咕噜了一句蒙古语,猎鹰腾地飞起,直直地向两个女孩扑过来,速度不亚于祁门的飞矢。

祁霖的大脑一片空白,机械地扳动手臂试图瞄准,急匆匆放出一箭,在猎鹰翅膀边无力地擦过又坠落,转眼间猎鹰已经到跟前,祁霖看见了它爪子上的鳞片。祁霖不得已,高高跃起,向后飞出几丈以外,箭筒和弓箭掉了一地。猎鹰扑了一个空,呆了一呆。

没想到救了自己的竟然不是这练了十几年的箭术。祁霖趁猎鹰缓神的当儿瞅了祁步莲一眼,步莲依旧绷着脸,夹住她狂跳不已的踏雪马,扬手从箭筒里取出三把箭,拉满了弦……那边,应声倒了四个——有一把穿过了两个人。

那边三公子已经带着人马向鞑子放箭,步莲不再恋战,扬手拿一枚箭羽,回头瞄准了正要扑向祁霖的猎鹰。

又射空了,猎鹰速度太快,祁霖的速度自然不能敌得过猎鹰,祁霖在紧张中,深觉自己的疲惫和绝望。这个时候猎鹰却突然转了方向,转而扑向身后朝它放箭的步莲,步莲在极短的时间内瞄准、放箭。猎鹰一个翅膀扇歪了看起来像羽毛一样的箭镞,铁爪掐住步莲的脖子,将其拉下了马,带上天空。

“步莲!”祁霖惊叫一声,脚尖点地,以从未有过的速度飞向猎鹰,风在耳边呼啸,祁霖眼睁睁看着猎鹰的利喙探向步莲的眼睛,见祁霖赶上,翅膀猛烈地挥动,劲风将祁霖的脸扫得生疼,猎鹰腾出的利喙转而向祁霖猛刺过来,祁霖没有多想,在猎鹰翅膀展开的那一瞬间拔下头发里的簪子,向猎鹰的肋下刺去。

猎鹰嘶叫一声,丢下了步莲,负痛飞走。祁霖抱住步莲,落在地上。痛,祁霖的肩膀撞在石头上,祁霖的眼睛迸出了眼泪。

帐篷里,步莲为祁霖包扎受伤的肩膀。三公子立在外面,对两个姑娘说:“他们还剩十几个……还有一只鸟。我们……加上我们还剩十几个……”

祁霖的眼泪再次滑落,步莲为祁霖整理好衣襟,回头对外面的三公子说:“你可以进来了。”三公子掀开门帘,有些黯然地看着她们,他的左胳膊有些别扭,袖子上有少许血迹,想必是受了伤。

祁霖的簪子遗落在猎鹰的肋下,头发散在肩膀上、膝盖上,三公子呆呆地看着她。祁霖默然不语,盯着作响的灯芯。

三公子自觉失态,转而走到步莲身边,看着她的被猎鹰抓伤的脖子,问道:“还好吧?”

帐篷上映着负责守夜的士兵的影子,来来回回,祁霖在黑暗中冷笑,到底还是那把簪子救了我,那把尖锐的簪子,曾经刺疼我的簪子。

第二天早晨起来时,祁霖满脸倦容,随手撕下一块布条将头发束起来。箭筒里母亲插的柳条早已干枯,祁霖却始终没有将它取下来,由着它在箭筒里晃荡。昨日祁霖只顾着与猎鹰纠缠,不知道三公子他们经过怎样的拼杀。祁霖觉得糟糕透了,她想到父亲的话,“鞑子的鹰隼很厉害,最怕的,也只有弓箭……”她很后悔,为何不加紧练习呢,夜夜在后山练习弓箭,邂逅三公子之后,竟神魂颠倒,忘记了最紧要的练习。

疯狂的鞑子在地平线附近集结,那只猎鹰又一次盘旋在空中,所幸箭镞如雨,猎鹰不敢近前,祁霖和步莲汗如雨下,虽然猎鹰一时停滞,但与它相持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步莲自小便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性格,不到最关键的时刻决不轻易出手。她抿着嘴唇,紧紧盯着徘徊的猎鹰。猎鹰一次次俯冲而下,试图突破防线,每每只冲领头的三公子,三公子多处受伤,已是疲惫不堪。

“如果自己真的和步莲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我比她蠢很多吧。”祁霖发起狠来,从马上一跃而下,脚尖点地,在箭雨的庇护下躲过猎鹰的攻击,只几步便飞至鞑子跟前,在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解决掉了他们。

士兵一片惊呼,步莲大喊道:“姐姐,你在干什么,快回来。”

祁霖赤裸裸暴露在猎鹰的视线之内,没有多想,她抢过鞑子的一匹马,勒紧缰绳,在猎鹰失去主人后凄厉的嘶叫声中回过头去,直视猎鹰。祁霖知道,鞑子的马训练有素,在猎鹰扑过来的时候不会受惊失蹄,摔伤主人。

一定要成功。祁霖全身的毛孔都在希冀。

猎鹰俯冲而下,生死就在瞬间,祁霖却什么动作也没有。日光强烈,猎鹰的影子灼烧成一个轮廓模糊的黑影,祁霖不由闭上眼睛。周围的惊叫声霍地远了。

猎鹰离祁霖还有丈余的时候速度已经像闪电一样,祁霖感受到有腥风扑来,在这个时候高高跃起,飞在空中。猎鹰重重地扑在了马鞍上,祁霖毫不犹豫拔出最后一支箭羽,放出了箭。

箭羽深深插在猎鹰的脊背上,猎鹰扑地掉在地上,以一个平凡的姿态,死掉了。祁霖这才觉得心脏剧烈地跳动,从空中落下来,摔在猎鹰的尸体旁边。猎鹰的肋骨处还插着那把簪子,簪子插得很深,只露出晃悠悠的宜春绣牌,想必鞑子也未曾注意。祁霖呆了呆……如果不是昨天这个猎鹰受伤,那么今天死的,也许就是她了。

祁霖一阵目眩,有些疲惫地捧起猎鹰尸体,又顿住了。猎鹰脊背上的箭,分明不是祁家的,定睛一看,箭羽处再清晰不过地刻着秦隶的“李”字。这支箭,不是上回父亲从祠堂取出的箭吗……祁霖觉得窒息,她取下背上的箭筒,里面空空如也,祁霖记得,只剩下最后一支箭的,当时抱着拼一拼的想法。

母亲插在箭筒里的柳枝,不知何时,不见了。

一切都结束了,祁霖困惑地看着不远处幢幢的人影,士兵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步莲一句话也不说,抿着嘴唇。

步莲看到猎鹰的尸体以及尸体上的箭羽之后,面色惨白,祁霖第一次见她慌张失神。步莲结结巴巴地问:“父亲为什么要把它给你,为什么?这是我的。”

祁霖惘然地看着步莲扭曲的面孔,有些口吃地答道:“这……这支箭,就算不在我手里,父亲也是要传给哥哥的呀。你……是司徒家的人啊。”

消息已遣人报至秦州城,秦州城解除了戒严,三公子他们回到城里时,百姓箪食壶浆、夹道欢迎,而祁霖只想快快回家,把拴有猎鹰尾羽的李家的箭拿给母亲看。祁霖突然特别开心,她终于有了一个庞大的理由让母亲为她自豪。

司徒震炎送两位姑娘回祁府。父亲在门口迎接,亲手将祁霖扶下马,表情复杂地告诉祁霖,自你去后,母亲日夜思念,先是哭瞎了眼睛,而后忧思成疾,在你射杀猎鹰的那一天病故了。

堂前放着母亲的牌位,爱妻祁李氏之灵位。

祁霖哭倒在灵堂前,明白了一切。这时身后却传来奇怪的声响。是弓弦绷紧又弹开的声音。回头的时候,见到她的妹妹,祁步莲坐在马上,还保持着挽弓的姿势,弓弦嗡嗡作响,几丈以外,地上倒着她的父亲,背上插着祁家的箭。

祁霖没有给自己后悔的机会,随手拿起怀里揣着的簪子掷了出去,祁步莲正好察觉动静,回过头来看祁霖,于是这把尖锐的簪子,正中眉心。

步莲仰面倒了下去,扑地掉在地上,像那只猎鹰一样。

震炎站在影壁旁边,眼睁睁看着转眼间横尸两条。

渭河畔杨柳依依,柳絮随风狂舞,有的落在水面,随水东流而去。形容枯槁的祁霖穿一身孝,带着丫头青黛,在河边撒下一串纸钱。

解冻的河水带着浮冰缓缓流淌,祁霖面无表情。

三公子出现在身后,他说:“其实你可以不杀她的……她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祁霖懒得解释,甚至懒得回头,飘散的记忆回到了上元节那天,父亲似乎是第一次觉察到他除了步莲之外,还有一个女儿,让家童给她捎了一根簪子,这根簪子,让她幸福了一整天。

三公子冷冷地说:“你杀她,不是因为你的父亲,是不是?你是因为嫉妒,是不是?你其实已经不比她差……何必如此。”

“嫉妒……”祁霖愈发觉得荒唐,回头朝三公子冷笑数声。

“我活不过七天了。”祁霖轻轻地说,微微颤抖了一下。然而三公子没有听见,他走远了。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到后半夜才渐止,房间里四下是寒意,三公子披衣起来,站在窗前,看着屋檐下滴落的雨水发呆。

天亮后,院子里微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三公子命下人热了酒,在亭子里独饮。竹林里几只黑鸟扑棱棱地飞起来,三公子放下酒杯,回头看着竹林:“竹老头,躲着做甚。出来。”君节子从阴影里钻出来,望着亭子里的三公子。“既来了,喝一杯啊。”三公子吩咐下人去拿来杯子,为君节子斟满。

君节子走到三公子面前坐了下来。“她们,都走了。”君节子望着亭子里遍地的残红,欷一声。

三公子很不耐烦地看了君节子一眼,君节子不理,又说:“她们本都不应该走的。”

三公子霍地砸了手里的酒杯,失控地对君节子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君节子冷冷地看着三公子:“那我告诉你。”

三公子从君节子那里,知道了祁霖的故事。君节子说:“其实那天夜里我看到她眉心的红色印记,就已晓得她是祁霖,不是祁步莲。我在她家老屋前住过一段时间,和他们家的主人是故交。她母亲来找过我,求我保护她的女儿。我没有办法起到实质性的作用,却也无法拒绝。最后帮了祁霖的,还是她母亲自己。可惜她母亲纵然用性命保护了自己的女儿免受鹰爪蹂躏,却未曾预料到鹰爪以外的事情。”君节子忽然悲凉地长叹一声,大声说道,“她李百合和幼时一样,固执起来,连命也不要的,却往往再不能顾及以后。”倏地一阵风吹过,遍地落红打着旋飞起,又缓缓落下。

三公子用端详的眼神看了君节子半天,想要细问,又不知如何问起,只得默默端起酒杯喝酒。

“你别那样看我。”君节子像牙疼一样皱着眉头,摆摆手,“祁霖现在在后山莲花池旁边的合欢树下,我……我去看看她。”

君节子走后不久,被派去跟踪祁霖的小厮来报:“在后山莲花池旁看见了祁霖,已经死了。手边一张红笺。”一面说着一面呈上。

三公子惊愣良久,拿过红笺,上有娟秀的字体,半阙《孤雁儿》:

天边露角湿残月

我之后,君不知

清歌一曲唱相思

那伤景长相似

雨敲竹时,风停人后

唱与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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