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在不易察觉之间过去了四分之三,秋季在土地上站定了三个月,卷走最后一片树叶之后,光秃秃的枝丫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云阙门庭前的木棉在一场冷霜之后显得凄凉不少。云翎用手摸一下树皮,湿涩中冷的发硬,她出神的望着树皮间的裂缝。
“四处寻不见你,我以为你去了哪。”
云翎回过神来见花轻盈慢悠悠的走出来,手里烟雾缭绕。她伸手把她手头的烟取了,扔在地上。
燃烧着的烟头嘶的一声熄灭。
“姐姐答应过的,不再碰这东西。”先前的烟灰散到了手上,云翎拉过她的手轻轻打掉。
花轻盈眼神昏暗,淡淡声音讲:“如今醒了就想抽,迷糊着忘了说的话了。”抬眼仰望一下天,呵气融在寒冷里:“大爷又写信了,我放在你房间。”
云翎点点头:“外面冷,咱们进去吧。”
战事开始之后,坊子里由于没有生意,一切生活来源全部依靠花轻盈,要养活一大家子人毕竟不是易事,花轻盈不说什么,底下姐妹却也知道,秋季褪去之前,大多姐妹都选择离开。花轻盈也不强留,算了帐,该结清的钱一分也没少,许下诺言,待战事平息,坊子重新开张,她们再回来。
云翎再去坊子的时候,就只剩下花轻盈和月玫。
花轻盈把云翎的卖身契交给她:“大爷走之前向我要了你,翎儿,如今你不再是坊子的人了。”
云翎忍着泪接过来。坊子里实在冷清,她不忍心,霍晋松走之前一切为她打点好,云阙里什么都不缺,以往人就少,多两个人也不会怎样,何况,云阙一直有雁北军在把守,绝对安全。
她张口央她们进云阙。
今年的碳由于战事供应的迟了些,阁子里还没烧,秀文热了个暖袋交给云翎,她打开信。
霍晋松好看的笔迹就跳进眼里。
他一向不多话,信里也没写多少,就简单的几句,一切都好,保重身体,等我回来云云。
她照旧仔细看完,小心的折好放在床头的盒子里。
细细算来,她有近两个月没见着他了。
想念化成血液的一部分,随着寒冬寂静流淌。她好像真的遂了他的愿,不问战事,不看时事,连街上偶尔出现的议论声也避而不听,累了窝在阁子里,闲了和花轻盈她们聊天,或者去霍家看看霍言廷,定期收到霍晋松的信,床头的盒子里折了厚厚一沓。
她尽量让日子过的正常些,尽量不让想念他的血液燃烧。
寒风中的云阙像陷入冬眠,独自享受着宁静,完全远离千里之外的战场……
蛮井凌晨
帐中的油灯烧了一晚上,衬着帐外青蓝的天,闪着疲倦的光。
霍晋松彻夜研究布局图。成杰拿了帕子过来,交给他。霍晋松接过来指着图上的一处山峭道:
“成杰,我打算从这次作为突击点,你看如何。”
成杰走上前,全盘看了一下:“师长,会不会有点冒险。”
霍晋松手指摇摇,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指着帐外:“我们已经在等着两个月,这两个月中除了西面夜间遭到过一次偷袭之外,其他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把帕子拧在手里:“进攻的主路线估计已经布满南军。我了解宋元昌,他擅长出其不意,蛮井的地界他比我们熟悉,普通的几条包抄路线想必他早已经埋伏好。我之所以这样决定,一则这座山峭地势最陡,他不会想到我们能冒这个险。二则,这条路线耗时长,我们可以和他战上几个回合,在对方筋疲力尽的时候一举消灭他们。”
成杰边点头也边说出心中想:“但南军人数不敌我们,总共一支队伍,强攻我们不一定失败,何必如此大费周张。”
霍晋松扯着嘴角:“不要小瞧宋元昌。”
晋北城门前,他曾经放下狠话:“霍晋松,我这次和你好好玩!”
他敢这样说必定是抱了九成的把握,霍晋松不能掉以轻心。他要好好玩,就陪他好好玩,用仅剩的一成机会了结他。
这样孤注一掷的游戏,霍晋松喜欢:“我仔细研究过了,如果今天出发,十天左右的时间应该可以到达,成杰,从队伍里挑出20个身手好的,武器干粮带好,今晚夜深了就出发,记住,行动要轻。”
手帕随便擦一下脸,霍晋松扯过大衣穿好,成杰见他脚步匆忙,没等他问,霍晋松就亮着眸子吩咐:
“集合队伍,今晚就开战!”
他等不了,他要在严冬结束之前结束这场战斗,待来年春暖花开,他就能回到她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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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帐中。
宋元昌正在开会,伏案研究,眼眸专注:“做标记的这几处地方一定派重兵潜伏,一定要赶在晋北军行动之前,三日之内赶到,能不能做到!”
气氛严肃的帐内,连呼吸都是紧张的。
帐帘被打开,军靴踏的掷地有声,飘逸的长发散发着清新的气味,门口的兵只见着人影闪动,回神间来人已经踏入帐中。
宋元昌被脚步声打断,抬眼惊讶道:“阮阮!”
阮阮昂着头踏进来,脸上是莫名的自信,她走到一众人面前,拿起桌子上的作战图,瞥了两眼,幽幽道:“又是老伎俩,走捷径,搞偷袭。”
图纸摔在桌子上,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看着众人叹了口气:“这样的作战图,你们就等着被吃定吧。”
宋元昌一头雾水,愣着脸打量她,见她嘴唇来回动着显然是有话要说,他本来的怒气突然没了,笑着问:“哦?这怎么讲?”
阮阮胸有成竹,正视宋元昌,沉声道:“阿元,你还想要重蹈上次的覆辙?”
宋元昌一瞬间冷了眸子。阮阮看出他的恨,声音柔和下来:“你别忘了对方是霍晋松,他上次能差点要了你的命,这次就能可能真的要了你的命。”
她拿起作战图:“阿元,如果你是霍晋松,上次一役,你会学到什么?”
宋元昌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阮阮看的明白,作战图放下,拉起他的手:
“阿元,同样的招式,不能用第二遍。”
宋元昌看着她灵动的双眼。他一直忽略了,被恨蒙蔽了眼睛,他只想报上次的一箭之仇,却没想在战术上疏忽了,作战方式和上次几乎一模一样。
霍晋松不是鲁莽无脑之人,他心思缜密,善于总结。阮阮说的没错,他必然从他身上看出了突破口,宋元昌心口一紧,他险些就一步迈进深渊里。
他赶忙拿起作战图,双眼迅速的在纸上搜寻,身边的将领听见阮阮的话之后,纷纷觉得有道理,一时间,都互相窃窃私语,骚动起来。
宋元昌右边坐着位年轻的德国人,名叫约瑟夫,是南军请来的德国军事顾问。大概是因为语言不通,他一直不讲话,静静的听着。
阮阮看见他有些茫然的脸,走到他身边用流利的德语问他:“约瑟夫,你有什么见解。”
约瑟夫碧蓝色的眼睛轻微的晃动一下,拉一下宋元昌的衣服小声说着。
阮阮翻译道:“他说,以德军战事的风格来说,直接进攻,以最快速度结束战斗会比较有利。”
宋元昌眯着眼睛心中思忖:“直接进攻……”
“对,直接进攻!”响亮的声音横穿帐内,傅朝夕的身子紧接着走进来。在军营中呆的2个月,他本来白皙的皮肤黑了不少,却显得整个人阳刚气了许多。
他脚步走的急,直奔宋元昌面前,站定才说:“我仔细看过南军的人数,只占到了晋北军的一半,如果采用偷袭,被霍晋松看穿的几率很大,不如选择直接进攻,以最快速度攻击,最快速度撤回,反复之后,再偷袭也不迟。兴许能做到出其不意。”
他不疾不徐,声音洪亮的讲完。阮阮小声翻译给约瑟夫听,碧蓝色的眼睛在听完之后显现出赞许的目光,不停的点着头。
宋元昌从桌边走出来,走到傅朝夕身边,问:“如何保证直接进攻有效。”
“目的不在一举重挫晋北军,而在削弱对方的势力。”回答不卑不亢。
宋元昌绕到另外一边继续问:“如何把队伍损耗降到最低。”
傅朝夕停顿片刻,开口道:“进攻之后退兵至城门内。”
人群中突然有人提高嗓子:“退兵?”
宋元昌劈手制止,冷冽的声音响起:“你继续说。”
“蛮井作为多次交战的地方,地势早已被两方军队熟知。南越此次输在人数上,首次主动进攻是要勾起霍晋松的战火,霍晋松心软,乘胜追击之后,见咱们退兵城内他必定害怕殃及民众而不敢轻举妄动,到时候,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上。”
宋元昌心中渐渐明了,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但也忍不住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霍晋松心软?晋北军不是一向传他行事冷峻决绝?”
傅朝夕咬着嘴唇,眼睛低下去,半响还是说不出来,梗着脖子道:“我就是知道!”
他不愿意承认霍晋松有怜悯慈悲之心。
傅家是叛党整个牧良都知道,可他和母亲那时候确实没有被晋北军当作汉奸抓进去,他知道,是霍晋松请书,留下叛党家属一命。
换句话说,他和母亲的命是霍晋松救下的,可他心中千万个不愿意承认,更不愿意将这缘由告诉旁人。
宋元昌看他不自然的梗着脖子,大声的笑出来,笑声之后他面容重新恢复严肃冷冽。几位将领听见宋元昌的笑声之后顿时感到士气大涨,纷纷站起身来。
“宿风!”他喊来宿风,又掀开帐帘瞅瞅外面明亮的天,笑容满溢的道:“通知退伍,准备应战。”
宿风弓着身子问:“主帅,什么时辰行动。”
宋元昌清清嗓子,弯着眼睛道: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