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晋松回宅子的路上碰见晋北副司令苏文茂的儿子苏占霆。车子开进闹市区，霍晋松正抚着额头休息，车子突然停了，路东回头小声说：
“爷，前面人多过不去了。”
霍晋松眼也不抬，吩咐道：“下去看看。”
路东下车仔细询问，才知道是苏占霆在街中央教训人呢，理由是他看上面店家的闺女要当街非礼，店家制止，苏占霆便叫了下人暴打了人家一顿。
霍晋松听完皱了皱眉头。苏文茂是晋北军副司令，官职在他之上，从军三十年，政绩优良，战功赫赫。唯独一点，好色成性，前前后后娶了九房姨太太，却独独只有苏占霆一个儿子，偏着这独苗于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整日以抢姑娘为乐。
“上梁不正下梁歪，父子俩一个球样！路东最看不得抢人家姑娘这种事，都什么年代了，还能有这种事情发生！”
“爷，要不要我下去教训他一下，出口恶气！”他挥着拳头就要下车。
“别惹事，按喇叭开道。”
霍晋松并不想惹事，他刚刚任命三军师长，多少人睁着眼睛看着，何况对象是苏占霆，苏文茂的面子多少是要给的。
司机按了喇叭，刺耳的鸣笛声引得人群注目，围着的人认得车牌子，是军统官爷的，纷纷让开路。霍晋松这才看见苏占霆的脸。
苏占霆正在气头上，手脚使足了劲，被打的人窝在地上半点反抗力气也没有，眼看快没气了。
霍晋松的车子开进来，喇叭声刺耳，苏占霆吓了一大跳，火气顿时冲到头顶，未抬头先开骂：
“谁他妈这么不开眼！”
头顺势抬起来，眼睛刚好对上面前车子里坐着的霍晋松，黑着一张脸。他声音起的急，冲到嗓子眼里又硬生生给咽了下去。
苏占霆年纪不过十七，性子却嚣张跋扈到了极点，又仗着苏文茂位高权重，他当着苏家的大少爷，走到哪都得供奉着。霍晋松他当然知道，自然也不放在眼里。他听父亲说霍晋松战场上英勇，私下里是个冷言寡语的人，军统里不曾听说他与谁交好，也没有谁私下里与他打过交道。苏占霆一直以为霍晋松不过是个喜好战事的迂腐人，直到他站在迎接晋北军回城的队伍里，他看见战马上身披战俘的霍晋松，红着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就好像是万把利剑，燃着火刺伤他，他那时没有出息的几夜没敢睡觉。
如今他又看见霍晋松，那感觉从头发根烧到脚踝骨。他就杵在那，盯着霍晋松的眼睛看。他是个小孩，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霍晋松的威慑力对他是一种挑战，他越可怕，苏占霆非要与他一较高下，迎着那燃烧的火冲上去。
霍晋松却是平静，路东问：“爷，要不要直接开过去。”
霍晋松不答话，司机没听见指示，以为是默许了，心领神会，一脚油门冲上去。
“停下！”
汽车引擎剧烈的轰隆声混着霍晋松一声吼。司机心惊，好在机灵手快，赶忙踩了刹车，车子向前开出2米又紧急停下，车胎滋滋的摩擦着地面。路东的脑袋由于惯性重重的撞在前玻璃上，司机更是吓傻了，哆嗦着嘴低低的叫：“对不起，对不起大爷。”
路东顾不得摸撞疼的脑袋，赶忙回头看霍晋松。他已经下了车绕到车前面，蹲下身子看车前面躺着的店家。路东也赶紧下车，听刚刚大爷的一声吼，是真的恼了。他提着一颗心凑上前把人扶起来，归置到一边，给了些钱，然后看向霍晋松，果然青着一张脸。他心念完了，霍晋松却盯着对面看，他寻着他的眼神望过去。
苏占霆一屁股坐在地上，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鼻子有些抽泣。刚刚汽车油门启动的一瞬间他以为他要死了，他心里到底害怕霍晋松，硬着脖子和他正面对视只是不想丢了苏家的脸，他父亲是军统副司令，岂能真的被一个霍晋松吓住。可他没想到霍晋松竟然真的要一脚油门冲他过来，他听见那车子的引擎声腿就软了，坐在地上的一瞬间眼泪也跟着出来。
一半是吓得，一半是觉得丢脸。
苏占霆声音带着哭腔：“你，你……”
他你了半天没说出来什么，下人们勉强将他扶起来，路东见他抖着手指头指着霍晋松半天，最后扯了身边的人喊了句：“走！”颤颤巍巍的消失在人群中。
人群也悄悄散了后，路东小声问：“爷，人散了，咱上车走吧。”
霍晋松皱着的眉头拧的更深了，路东听见他嗓子眼里低沉的声音：把人打发走，喊园子里的司机来把车开走。
“不用跟着我，去办事吧。”末了又留下一句。
路东默默的叹了口气，这下篓子捅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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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晋松直到傍晚才走回家，路东在园子里走了来来回回不下百趟。夜灯初上才看见霍晋松走回来，他顾不得许多，冲上去道：
“爷，苏副司令的帖子来了。”
霍晋松心下有数，苏占霆小孩子心性，他虽及时制止了车子没造成事故，但毕竟车子是有冲上去的意图，保不准就真的会撞死他呢。他吓得不轻，必然跑去苏文茂那告状。
只怕又是个费口舌解释的帖子。
“东西呢？”见路东手上没有，霍晋松问。
“您不在，帖子四夫人帮您收着了。”方才见在三爷房里探望呢，眼下该是回去自己阁子了。
季怜怀里抱着豆丁，眼瞅着霍晋松颀长的身子走过来，她把豆丁放下，见它小小的身子跑到霍晋松裤腿边左右绕着。
“四姨娘。”打过招呼霍晋松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四姨娘备了一桌子的晚餐，他饿了，取了筷子自己吃起来。
季怜见他是真饿了，舀了一碗汤羹放在他眼前道：“车子开回来再辞了人也不迟，何苦自己走回来，幸好我这开饭晚，别的阁子里哪还有你的饭。”
霍晋松把羹咽下去，笑不答话。
霍家统共四位夫人，季怜进门的时候正巧老三刚刚出生。大夫人整日忙着照顾孩子，而那时霍晋松已经六岁，他坐在内堂的台阶上看着季怜进门，红红的喜服，红红的人，就好似是踩着天边的火烧云降落的，父亲将她抱在怀里从外院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内堂，他望着那红色的盖头出了神，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抱着自己的新娘从那走廊上走一回。季怜隔着红红的头纱看他傻傻的坐在地上，笑着小声问他：“小少爷，好看吗？”
那是他第一次红着脸逃开。后来，季怜成了四姨娘，再后来，她一直无所出，终日坐在阁子里发呆。大夫人病着的时候她衣不解带的陪了半个月，妥妥的将她送走，老三病好了以后，她又经常去西厢照顾，一呆便是一下午。霍晋松感念她为霍家做的，也就时不时的去她阁子里坐坐。
他吃的差不多了季怜才把帖子掏出来给他，边给边说：
“索性儿子没什么事，老子应该不会为难你。好歹军令别在身上，上面的人又对你赏识，他多少会给点面子。”
霍晋松放下筷子把帖子扔在一边，压根没打算打开：“有人请不如自己主动去，也不算什么大事，姨娘不用放在心上。”
“我是不懂你们军人的道道，只可惜官大一级压死人，你性子反骨，不要起了冲突的好。”季怜正嘱咐他，眼睛扫到地上，看见豆丁不知道去哪滚了一身泥，灰头土脸的回来躲在季怜的裙边。
“这该死的小丫头！”她将它抱起来：“昨儿个秀文才给洗了澡，今天就挂了一脸的泥巴，恼人的家伙！”
豆丁是只白色的短毛猫，是前些年老爷子在世的时候托人从英格兰捎来的，特地送给四姨娘做生辰的礼物。季怜爱不释手，宝贝的成日里抱在怀里。
霍晋松看着豆丁脸上挂着的泥巴，突然想起云翎，他一直觉得像，可不是吗，豆丁这样躲在四姨娘裙边的样子多像她站在花轻盈身后，有些羞愧，又有些不好意思。
他又觉得好笑，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季怜见他突然的笑，以为是笑豆丁，她指着豆丁的小鼻子说：“你看，连霖之都笑话你了，看你以后还敢乱跑。”
霍晋松听着那名字就止了笑。霖之是他的字。从前父亲、母亲、四姨娘、长辈们都这样叫他，隔着园子的花池远远的喊他：“霖之，霖之。”
他那时总觉得自己是这园子里的人。如今，园子里的老人都去世了，年轻的人要不离开，要不就像老三一样困在这房子里。他从生死线上爬回来就一下子变成了霍晋松、霍大爷，霖之除了四姨娘再没人提起。
他走神回来，季怜已经抱着豆丁去洗澡了，他望了望门外漆黑的夜，起身回了自己的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