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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

于成龙和周启荣一路舟楫劳顿,深夜时分,风尘仆仆地回到利马,才进了房门,原不想惊动大家,但刘进益、归泓业、尤冰纷纷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对着两位又累又疲的同事嘘寒问暖。

“怎么这三更半夜的才回来?出了什么事啦?担心死我了。”刘进益首先说道。

“原以为你们昨天就到的,怎么拖了整整一天?又不知道怎么联系,都差点报警了。”尤冰是他们中唯一的女性,刚从大学毕业不久,是他们中最年轻的。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先喝口水,洗把脸,慢慢再说。还没吃饭吧?我这就给你们下面条去。”归泓业边端来茶水边说道。

于成龙他们喝了水,洗了脸,这才简要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众人听完,一个个仄着脑袋,睁大眼睛,跟听天书似的,都觉得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这是支什么队伍?难道碰上古斯曼的‘光明之路’游击队?”归泓业问。

“不像,就那个农家大院?里面女人孩子一大堆,于总,你当过兵,你说那像支队伍吗?”周启荣说。

“也许是有秘鲁特色的游击队?”于成龙开玩笑道,“特别是那个头领,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居然和我们交起了朋友,一直把我们送出沙漠,不再迷路了,才掉头回去。就冲我们是中国人?不过他在中国读过书,会说中国话,这有可能。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有些后怕,但还是很庆幸的,像是到沙漠地里旅行了一番。”

“昨天你们没回来,我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刘进益道,“现在的秘鲁总统跟上届不同,重拳打击左派游击队的力度比任何时候都大,死了多少人啊!以前报纸不是刊登过一张照片吗?总统阁下不顾劝说,脚踏游击队员的尸体让记者拍照,一时引起多大的反响啊!我们是来搞项目的,千万千万不要让秘鲁政府觉得我们与他们有什么瓜葛,一旦政府对我们有丁点的怀疑,那麻烦可就大了。”

刚才还有点活跃的气氛被刘进益的这一席话冲得无影无踪,大家都低头深思。

于成龙想了想道:“老刘说得是。他是咱们这儿当家的,大家一定记住了。老刘,这次和启荣走了几家鱼粉商,收获很大,今后咱们两个工作各有重点,你们在这儿抓鱼,我回香港做鱼粉生意,咱们双管齐下。”

“对了,说到香港,吉董事长让你尽快回去,说有要事相商呢。”刘进益又道。

“什么事这么急?”

“电话里没说。”

“既然如此,我只能尽快回去了。老刘,还有你们,这里的一切就拜托了。”

前几日还是阳光明丽,清风送爽的香港,忽然天色开始变得晦暗,铅灰色略带褚褐色的云朵,在阴沉广袤的苍穹上烟霾滚动,层层叠叠,时高时低,像无数块形状不一的巨石,扣压在城市的顶上,终于禁不住一点,两点,一片,几片,时紧时慢,相互招呼着,试探着往下抖落下去,不一会儿竟你追我赶,乱箭纷飞,把这纷纷攘攘的世界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水纱之中。

吉景贤,香港向裕集团董事长,此时的脸色正如天空的颜色,黯黑而阴沉。他默默地站在写字楼高大的落地窗前,漠然凝视窗外的凉雨飒然而落。

于成龙急匆匆从屋外走来。

“我们的英雄回来啦?”吉景贤上下打量了一下,说,“看来毫发未损。”

“董事长,秘鲁之行有惊无险,不管怎样总算是安全返回了。”

“有机会我倒想好好听听。另一位同事也没事吧?”

“都好,放心吧,董事长,我们都不是面儿捏的。”

“那就好。你先看看这个。”吉景贤脸色变得十分沉重。

于成龙迫不及待地打开牛皮纸信封,里面全是有关向裕集团与港商康文彬合作,在南美秘鲁从事远洋渔业捕捞项目的资料,最引人注目的有两份文件:一份是中国银行总行通过省行转来的有关港商康文彬资信情况的报告,一份是省委省政府领导在省中行的一份呈阅件上的批示。于成龙先抽出这份呈阅件,仔细一看:

省长批示:安全、监察、银行三部门都有此看法,请向裕集团和有关方面进一步了解资信情况,“合资项目”注意风险。

分管副省长批示:建议将此情况向我方主要负责人向裕集团吉景贤、省水产厅万世铨同志通报,做到心中有数,并切实加强我方对该公司项目的领导与控制权。对由我带队的省经济代表团出访南美的报告,欢迎咨询和“重新评估”。

省委书记则是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圆圈,瘦长的形状像一个未画完的大问号。

于成龙的手有些发抖,浑身好似被冰水激灵了一下,冷彻骨髓,木讷得不知疼痒。他随后打开省行报送的资料,见右上角赫然钤有鲜红色“机密”二字,急忙定睛细看:

省政府:近接我行总行关于港商康文彬的资信问题函。据总行调查,港商康文彬这个人是不可靠的。康曾与北京×部下属公司合资组建香港鑫盈公司(康任总经理),该公司经营期间亏损严重,负债4000多万美元。现已被迫清盘。该部外事部门反映,康惯用拉关系、走后门等不正当手段与国内进行“合作”,他以鑫盈公司名义多次邀请国内有关人员出访,投人所好,假公济私,大肆挥霍公司钱财,非正常交际费用高达300多万美元;在鑫盈公司案中,他经营无章,一再失职,善于钻营并有拐骗行径;不仅使鑫盈公司倒闭,还使另外几家合资公司经营不善、负债累累、濒临破产,导致合营企业利益遭到严重损失,国家声誉蒙受较大损害。现康与我省驻港公司向裕集团、省水产厅合资组建金富发展有限公司,美其名为“以金富之盈利弥补鑫盈之损失”。

鉴于此,建议省政府责成有关部门立即对康文彬的资信状况做进一步深入调查,并对金富公司项目重新进行评估审议,加强海外企业经营管理,采取切实有效的防范措施,保证我省有关部门与公司的权益,维护我省的对外形象。

凉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沙沙响成一片的雨声像是蚕房里春蚕噬桑的声音,细碎得不可分辨,给这平静的办公室平添了几分不安。

于成龙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对吉景贤说道:“董事长,这份报告读起来确实很可怕,康要是真像文中所说的那样,那我们岂不是……”于成龙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可我看不像,至少现在不像,六十出头的人了,还那么拼命地干,没有他,我们的八条渔船能免税进入秘鲁海域捕鱼?不可能嘛。再说,这事《人民日报》都上了头版,当时怎么就没人说话啊?现在项目投资已经一年多了,这钱已扔下去了,渔船也一早投产了,公司各项业务也运作起来,生米都煮成熟饭了,现在才来这事,马后炮嘛,这可怎么办啊?”

“小于,”吉景贤习惯这样称呼于成龙,“这起码能给我们敲敲警钟。为这事,省里专门召开会议研究,本来说好是你这个公司经理和我这个集团董事长参加的,你在秘鲁来不了,我就一个人去啦,程铭森副省长也亲自参加,这毕竟是件大事。”

“他当然要参加,康文彬是他介绍的,项目是他带队考察的,又分管全省的外经工作,他参加是理所应当。不过会上最后什么意见?”于成龙最关心这个问题,他坐直身子问道。

“会上争论得非常激烈。有些部门坚决反对继续该项目,他们要求立即解约,将八条渔船在当地处理或拖回自用,哪怕现在亏一点,也不要日后铸成大错。对这点,我和老万万厅长是不同意的。这帮人坐在办公室里想当然,还以为这是在处理自己家里的事,可以说干就干,说不干就不干。如果一个撤字就能解决问题,那还需要搞这么大一个架势坐下来研究半天?”

于成龙这边心思倏地一转。改革开放也十几年了,某些部门的领导人脑筋还转不过来,难怪吉景贤要生气。这些人对外方合作者,要么过于警觉,总怕吃亏;要么太过客气,总像低人一等。这时候说的这些话,句句都是从维护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出发,句句都是可以拿到台面上来,你能说他错吗?万一将来对景儿的事情真的发生,他们不仅没有责任,而且还有先见之明。自己是这个项目的具体执行者,多大的黑锅还不是要自己背?他想了想,问道:“程副省长怎么说?”

吉景贤哪里知道这一刻于成龙的脑子里转了这么多心思,他答道:“程铭森倒是一开口就说康文彬是他介绍的,他有失察的责任。但他坚持,这个项目的决策是正确的,中国渔船能够免税进入别国的海域捕鱼,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突破,这是他讲话中一再强调的。”

“高明,实在高明。”于成龙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吉景贤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说高明,决策是正确的,这句话的弹性就大了。经营效果好了,当然更加证明了决策的正确;经营效果差了,甚至砸了,也可以说是决策正确,但手下人干事不尽心,干砸了,责任是下面的。省政府是抓大政方针的,具体的责任当然由下面具体的领导者来负,您说是吗?”

吉景贤何尝没想到这点,但他没有回答于成龙的问题,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现在是骑虎难下啊,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早一年看到这份文件,秘鲁就是金山银山,八抬大轿来抬我也不去。如今咱们只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个过错,就可能把我们彻底打败。我找你来的目的,就是要你找个机会告诉康文彬,就说省里有些部门对他的诚信问题议论很大,对项目也持否定意见,警告他一下,叫他别把事情搞砸了。”

“吉董,这合适吗?省里对项目的最后意见还未出来呢。”

“出不出来都是一回事。谁要现在去撕合同,谁去撕好啦。只怕到时候尾大不掉,赔了夫人又折兵呢。我要你告诉康文彬,是让你去敲打敲打他,对工作只会有好处,又不是让你去搬舌头,不该讲的就不要讲。这事不能耽搁,康文彬要不是傻瓜,以后只会更好地与我们合作,能这样,就算目的达到了。”

于成龙耷拉着脑袋坐在椅子上细细地回味着吉景贤的话。回想到省里三番五次对这个项目或褒或贬,或赞或批,起起伏伏,牵涉到的领导、单位都是一等一的头面人物、关键部门,一时间形势倏转倏变,如梦如幻,大起大落之间,他不能不慨叹人生如戏,机缘莫测。

于成龙转身出了吉景贤的办公室,在走道上遇到集团公司贾存芳副总经理。

贾副总比于成龙矮一个脑袋,个子虽然不高,但保养得很好,红光满面,衣着光鲜,脸上总是挂着和蔼的微笑。

“小于,你过来一下。”贾存芳伸手招呼道。

“贾总,你有什么指示?”于成龙一个转身,来到贾存芳的办公室。

“坐。”贾存芳道。

于成龙这才发现对方穿着一套崭新的深色西装,雪白的衬衫,深红的领带,顿时眼前一亮,道:“贾总,你今天看着特别的喜庆,今天是什么日子?有什么好事吗?”

“不瞒你说,这套西装我是头一次穿,怎么样,还行吧?哈哈哈……坐。”贾存芳心情大好,再一次招呼于成龙。接着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先用双手在臀部上细细抹了两下,然后才将身子放进大班椅,慢慢地坐了下来。

于成龙在桌前的靠背椅上坐下,才待要说话,只见贾存芳左手端起杯子,右手揭起盖子,整个身子左转九十度,离开桌面,脑袋往前一倾,很响亮地啜了一口茶,然后再将身子摆正,放好杯具,嘴里啧啧叹道:“真正的特级铁观音,好茶!”

于成龙看戏法似的看了半天,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这茶是刚沏的,怎么样,来一杯?”

“谢谢,这茶就免了。贾总,我还要赶回公司……”

“心神不定,早知如此,就不叫你了。”

“那,那什么,要不我就先告辞?改天再上门请教如何品茶。”于成龙说完抬腿欲走。

“站住,你真以为我找你就是要跟你聊茶经啊?告诉你于成龙,我就想跟你提个醒,省行的那份文件我可是看到了,你们要严肃对待,对这样的人和事,你们要引起高度的警惕,避免上当受骗。这个康文彬,我见过他的,不是什么好人,油头滑脑的,知道我好喝茶,就送我‘大红袍’,我一喝就知道是假的。一年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就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我一早就认为他不是什么好人,现在事情出来了,果然印证了我的看法。”贾存芳又转身用力喝了一口茶,说,“你们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想了什么招?准备怎么办?”

“刚才还和董事长一起议论这件事,正在伤脑筋呢。”于成龙老老实实地说。

“噢,董事长,是的,他的水平肯定比我们两个高,听他的没错。”贾存芳口气一下子软了下来。

“贾总,我真不晓得该怎么办呢,一方面项目已经全面展开,一方面又来这么个文件,干也不是,不干更不是,在金富我又是个副手,骑虎难下,这事难办啊!”

“不要有畏难情绪嘛,要相信组织,相信上级领导。至于办法,那都是人想出来的,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嘛。我们再一起研究研究。”讲这番话的时候,贾存芳的左眼总是习惯性地半眯着,给人以一种特别交心的感觉。

“小于,不要有太大的顾虑,”贾存芳说着又半眯上眼,“现在不是大力提倡大进大出,参与国际经济大循环吗?只要紧紧抓住这个大方向,我们的工作就会少走许多弯路,更不会犯方向性的错误。”

“是,我知道,那,谢谢贾总的关心。”

于成龙心里着急,说完话即从贾存芳的办公室里一溜烟出来,边走边回味刚才双方的谈话,实在不得要领。他跟自己嘀咕着:“这是哪跟哪啊?八竿子打不着的话说了一车,跟没说一个样。这么些大道理,能解决眼前的实际问题吗?可真有什么不测发生,磨盘压手,倒霉的是自己,风雨横竖是浇不到他头上去的。”

第二天,早饭刚吃过,于成龙就急匆匆到公司找康文彬来了。

康文彬对下属从来是不苟言笑的,但对于成龙却是例外,因为于成龙是向裕集团派驻金富公司的代表,公司副总裁,主管财务。由于项目营运所需资金全部靠向裕和省水产厅两家负责融资解决,于成龙的角色就显得非常重要,要钱的时候,非他出马不可;公司的支票,要他和自己双签才有效。对这样的主儿,他当然不会摆老板架子。

两人打过招呼后,康文彬啜着香茶,笑道:“于先生,刚出差回来,不多休息休息?秘鲁之行,险过剃头,我正打算今晚摆酒为你压惊呢,什么事这样急匆匆的?火烧屁股啦?”

“摆酒就不必了,康总,咱们啊,把项目搞好了,比什么都强。”

望着于成龙一脸严肃,正襟危坐,丝毫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康文彬放下手中的茶杯,认真地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怎么说呢,”于成龙噏了一下,才嗫嚅道,“省里来消息说,您阁下的资信不良,对在秘鲁的投资项目要重新评估。吉董事长让我转告您,他本人对此事非常关注。由于大家现在都在同一条船上,董事长要求我们要尽一切努力,把工作搞好。”

“景贤兄这是关照我啊!”康文彬见于成龙说完几句话后,即缄口不言,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动静,只好收摄精神继续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待他有空,我还会上门请教,请他多关照。至于我个人资信也好,诚信也罢,成龙老弟,日后咱们共事久了,你也就知道了。商场险恶,浊者自浊,清者自清,让人家说去,所谓虱多不痒,我早已不太理会,否则还怎么活下去?景贤兄说得好啊,咱们在同一条船上,他是船长,咱们就是舵工;他是掌柜的,咱们就是站台的。把这事干好了,干漂亮了,看还有谁敢嚼舌头。”

于成龙愣愣地听着,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换成是别人,听到这消息,不知要怎么剧烈反应。可从康文彬的脸上,讲话的语气、声调,轻描淡写,纹丝不动。要说这是康文彬的涵养,抑或是真的委屈他了呢?可上头要不是握有真凭实据,谁愿意动这么大一个阵势,去重新评估你的问题?要不就是让我真的撞上一个满肚子糟糠的绣花枕头?于成龙心里这么胡思乱想着,嘴上却说道:“正是这话,康总,咱们把这个项目干好了,为自己、也为大家干了一件大好事不是?”

“为大家?呵呵,你老弟就不必给我戴这么顶高帽了!”康文彬笑道,“自古投资办企业,可不是阔小姐花钱办窑子——不图钱,只图风流快活。我知道我在干什么,还是那句话,人家爱说让人家说去,没有这点肩胛子还干什么大事!只是知人难,为人知尤难,不免让人感到有点悲哀。”

康文彬一脸的委屈相,无非是想博得于成龙的同情。

沉默了一下,康文彬继续说道:“眼下就有一件急事要马上处理,而且只能处理好,没有任何退路。”他瞄了一眼对方,见于成龙仄着双耳认真听着,心里一笑,道:“还记得那家英国劳埃尔公司吗?给我们发来律师函,说我们公司的名称与他们公司的名称有相同的字眼,容易产生误会,要我们限时撤换,否则将诉诸法律,打官司解决。”

“岂有此理,这不是明显以大欺小,仗势欺人吗?”于成龙叫道。

“公司的名称岂能说改就改,说换就换?就好像我们在秘鲁的项目想撤就撤?那不成了小孩子玩家家?”康文彬故意无视于成龙的反应,“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官司输了,咱们在香港布下的这一大摊子名称都得更换,旗下的动产不动产的所有权也会起变化,与银行、保险的关系到时候可能不保,一切推倒之后能否重来都是未知,说得严重点,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说后果有多可怕?”

“那就不能找人做做工作?孔夫子打牌和为贵嘛。”

“找谁?内地的那套这里是吃不开的。洋人欺人太甚,为了生存,我们只能与他们对簿公堂,哪怕是背水一战。”

于成龙天不怕地不怕,但何曾经历过官司,又是在香港,心里发怵自不必说。

“没想到去秘鲁一个多月,这儿居然发生这等事情,平时对官司,我是敬鬼神而远之,最好不招惹,最烦的就是它啦。”

“我倒是不烦。我烦的是你刚才说的,什么诚信问题,‘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啊。哼,我这头上的白发,岂是那些坐在写字楼里高高在上的贵人所能见到的?”

平心而论,此时的于成龙对康文彬是不存在半点偏见的。相反,对于比自己年纪大,职务比自己高,能力也比自己强的康文彬,他还是很尊重的,特别是常常风闻康文彬身后的特殊背景,再加上其儒雅的外表,生动的谈吐,比起周围那些只懂赚钱,个人风格品位庸俗不堪的生意人,更让自己心仪。作为副手,他是绝对支持康文彬的工作的,更何况秘鲁的一大垛子事情,主要还得依靠他去做,依靠他的关系去运营。就是眼下这个倒霉官司,还不是要靠康文彬去应付?这样一想,内心的天平一下子向康文彬倾斜了许多。

于成龙走后,康文彬思之再三,对于成龙刚刚提到的事,虽然对方刻意谨慎措辞,甚至有些吞吞吐吐,但言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却不能不引起自己足够的重视,此事关乎事业成败,决不可掉以轻心,必须将各种可能存在的不利火种消灭于萌芽状态。因此,康文彬决定不顾事务缠身,趁周末休息时间,飞到省城“扑火”。

晚上八点半,在酒店的套间,康文彬见到依约而来的程铭森。

“文彬兄,来之前也不先打个招呼,我叫人接你去。”程铭森声音洪亮,器宇轩昂,一见到面,即热情地握住对方的双手,“这次来可以多待些时候吧?工作紧张,也要劳逸结合,到了我这儿,好好歇歇,散散心。”

康文彬深知官场中的规矩,只许他们亲热,不许别人越礼,明知是客气话,也要领情,就算过去有较深的交情,也不敢太造次,仍然恭敬地称呼对方官衔:“程副省长,真的非常感谢。咱们交情深厚不在一天,否则我也不敢打搅你了。”

两人分别落座,程铭森客气地说:“你看,难得来一趟,却不能和你共进晚餐,下午有一个重要会议,一直开到现在,会议一完,我就赶来了。”

“这么说,还没吃饭吧?要不要……”康文彬关切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程铭森打断:“那个不急,我在车上吃了点心。最近以来,工作上就是烦,就是累,现在好多了,见到老朋友了嘛。只是这个脖子,硬得快转不动了,要是能找个人按摩一下就好了——这不比从前啦,现在想都不敢想,在这个位置上,什么洗头洗脚的,通通不要想。也就是跟你吧,就这话,也只能跟你说说。唉,唠了半天,忘了问你,大老远来总有什么事吧?”

“程副省长,你看你那么累,我还打搅你休息。听说那个捕鱼项目近来省里有些议论?”康文彬边递过一杯茶,边字斟句酌地说着。

“你也听说啦,何止是议论,中行总行的文件——不能不引起省里的重视啊。”程铭森接过杯子,喝了口茶后,继续道,“书记、省长说话了,各有关部门也说话了,说的都是你的资信问题,你过去的那些事,你不是说已经处理得干干净净了吗,怎么还有这么长的一个尾巴?”

“我有什么老底你还不清楚?那些尾巴你也明白,红利大家都想分,黑锅就我一个人背。别人骂我,我无所谓,只要不影响我现在的生意,随他的便。可您要也这样,那就有点不够意思了。现如今您已是省长大人,就为了您头顶上的帽子,我才巴巴地跑来,就担心这事会影响到您。过去的事早过去了,对你我来说,如何平息眼前的事,说白一点,不影响您当官,不影响我做生意,那才是最重要的。”

“文彬兄,你是我推荐的,项目也是我带团考察的,你说会不会影响到我?至于说要撤销项目,在现阶段我想还不太可能发生,因为不太现实。但把你这个总裁从位子上撸下来,则是会上许多人的意见,可能会形成决议,贯彻执行。”

康文彬这一惊非同小可:“真要这样,那,这篇文章就是另外一种写法了。”

见康文彬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程铭森心里好笑,但脸上像布满严霜一样,皱着眉头,不发一语。

房间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光线好像也慢慢变得昏暗,康文彬借口离开。程铭森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忽然感到自己的双肩、脖颈被一双手舒缓地按摩着,手法专业,轻重适宜,穴位准确,太阳穴、神庭穴、印堂穴等位置依次按过后,须臾,沉重的脑袋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双目清亮,颈肩放松,抬眼一看,只见一个姑娘表情腼腆,正甜甜地对着自己微笑。程铭森有些诧异,但并不紧张,问:“姑娘,你是谁?”

“呵,自己人,她是我的助理小文。”康文彬好像变戏法似的突然出现,笑着说道。

“你的助理不是菲力吗?”程铭森问道,眼睛并不离开面前这个叫小文的姑娘。

“我有两个助理,他们的工作各有侧重。这次带小文过来,本来是想让她与齐秘书认识的,他们通过电话。年轻人嘛,认识一下没有坏处。”

“噢,小齐知道吗?”程铭森收回目光,转视康文彬问道。

“小齐并不知道。文小姐,这里先这样,你回你的房间去吧。”待姑娘走后,康文彬接着说,“我办事什么时候糊涂过,真要给小齐介绍女朋友,也得经过你同意不是?小齐是你的秘书,那样出色的人,不需要别人介绍,找他的人多了。可不知什么时候,小文跟小齐成了好朋友,这是真的。对,我想起来了,”康文彬装作突然记起来的样子,“就是上回你带团到秘鲁考察途经香港时,两人认识的,之后我就不知道了,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联系。不过你放心,小文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交朋友的事,你不点头,我是不会让他们进行的。”

程铭森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对康文彬煞有介事的陈词,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无论是真是假,小齐处女朋友,绝对不能是康文彬介绍的,如果那样,这里不就安插了对方的一个眼线,那是绝对不允许的。他表情依旧,嘴里缓缓地说道:“年轻人的事,别管太多。我听小齐说,好像已有对象了。不过还真看不出,你老兄百忙之中居然有这样的兴致当起媒人。那个叫小什么——对,小文,人长得甜,那个按摩的技术也很不错,我倒是很欣赏她的手上功夫。”

“那就让她进来再为你按一下?不过,你还没吃饭呢,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康文彬脑筋转得飞快,顺水就下,试探道。

“算了,我也不能待太久,饭,还是回去吃,现在还是按摩吧。借你的助理用一用,就十分钟,就按头部肩部,你待在这里,咱们说说话,一时半刻也就回去了。”

康文彬深知自己说得太多,引起对方的戒心,听到对方如此说,赶紧道:“什么借,要真是个物件,就送给你了。咱哥俩谁跟谁呀,拿去就是。”康文彬说完打电话叫人。

“你倒是大方,越说越离谱,我可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别人我不敢说,只要是你,在我这儿看上什么了,只管拿去。”

“你倒是沉得住气,我都不知你要不干这个总裁,后果会怎样?”

“程副省长,这事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您帮帮忙,不就是您一句话的事嘛?一个好物件,大家共同分享,您说这有多好?”

程铭森看着康文彬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暗自好笑,终于以老朋友的口气说道:“其实会上我坚持自己的观点,我跟他们说,临阵易帅,自乱阵脚,于大局终归不利。所以这个提议最终被我压了下去。我保了你,可有一些人显然不服,不过是碍于我这个官位,他们不敢多说罢了。你是聪明人,站在你的角度,也得帮我灭灭火,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回去干出成绩来,当然是越突出越好,堵堵那帮人的嘴,那些不服之人,最终也就无话可说了。”

“正是这话,把工作做好,尽快干出成绩,这本来就是今晚题中的应有之义。”康文彬得知问题已经解决,话自然说得漂亮,“您很了解,我做事绝不会让朋友难堪的,尤其是像您这样帮助我的人。好在我们相交够年头,彼此了解,多余的话毋须多说,我回去一定把这个项目干好了,证明您考察得宜,用人得当,让中行的那篇文章见鬼去吧。”

“于公于私,能够这样,当然最好。”程铭森没有跟着康文彬慷慨激昂,声调慢慢变低,双眼迷离,显然是累了。

门被轻轻地打开,又被轻轻地关上。说话间,隔壁的文小姐款款而到。在康文彬的示意下,姑娘也不说话,只微笑着点点头,就将两只玉手轻轻地放在程铭森的肩上。

康文彬在边上见程铭森一副十分受用的模样,忍不住赓续刚才的话题:“一个好物件,两个好朋友共同分享,可谓物尽其用,其妙无穷啊。哈哈哈……”

康文彬的省城之行,知道了头上的乌纱帽一时无碍以后,放心地回到香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思考着如何像程铭森希望的那样,尽快干出点名堂。不过,在这之前,他必须尽快解决和英国人的官司问题。

两天后,应康文彬的要求,双方在英国人的写字楼里进行最后的交涉。

那天大雨瓢泼,烟雨迷蒙,似乎连老天都不看好康文彬。

英国人十分重视这次见面,除总裁、副总裁外,跟着出场的律师就有四位,个个派头十足,颐指气使。而这边厢,深入虎穴的仅仅康于二人,连律师都不带。

“这还没开战呢,就拉出这么个架势,以多欺少啊!”于成龙小声道。

“死马当活马医吧,咱们也是最后再做做工作,官司能不打还是不要打的好。”康文彬镇静地说道。紧接着面对英国人,他陈述来意,好言相劝,希望能庭外和解。但是不等客人把话说完,这些英国绅士即肆无忌惮地爆发出高分贝的笑声。

“官司已经排期,不打也行,立刻改名,否则一上法庭,不仅会输得一败涂地,还要兼付堂费,那时候输得更不体面。”为首的总裁言语傲慢,态度轻佻。

“看来他们是把我们的诚意当成了软弱,”康文彬一边翻译,一边对于成龙道,“想跟他们庭外和解,无异于与虎谋皮。”

英国人的傲慢大大刺激了康文彬的本能,他是那种任何时候绝不言输的主。对着这群忘乎所以,以为已经胜券在握的人,康文彬毫无畏惧地以英语答道:“先生们,真要打官司,我们也不怕,一定奉陪到底。而且我还告诉你们,我们一定能够打败你们,为什么?因为正义就在我们一方。”

康文彬停顿了一下,依旧不紧不慢地说:“就因为我们两家公司的名称相近,其中有一个字眼相同,容易造成误会,就要我们改换公司名称?你当你们是谁啊?就算是总督老爷,做事也要讲道理吧?我告诉你们,先生们,这个逻辑荒唐可笑,不值一驳。诸位想想,如果日后所有外资公司在香港开办企业,就因为本地公司名称上与它们有一点雷同而必须改名,那香港的企业还如何办下去?如果哪一天,你们中的某位先生突然头脑发热,注册了一家带‘记’的公司,那么是不是全港几千家含‘记’的公司都要推倒重来?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这就好有一比啊,狼在上游喝水,偏说是下游的羊将河水搞浑了,这简直就是荒诞不经、是非颠倒,不值一驳。”

英国人的表情开始收敛,僵硬,睁大双眼盯着康文彬。

“不错,现在的香港还是英国的殖民地,但它绝不是十九世纪的香港,我们也绝不接受任何不平等的要求,哪怕要对簿公堂。对此,我劝各位头脑要清醒一点,不要误判形势。”

“康先生不必多言,我们法庭上见。”对方一位年轻律师强硬地说道。

“为了生存和荣誉,我接受挑战!而且我再次告诉你,胜利一定属于我们正义的一方。”

这次觌面交锋的结果,是英国人在充分研究了康文彬提出的理据之后,发来正式通知,原定开庭日期推迟。又过了一段日子,竟没有了下文,最后不了了之。从那以后,没有人再提改名一事。

于成龙事后向吉景贤汇报,说整件事康先生立了头功,他本人只是“陪太子读书”,有力无处使,只有干着急的分,因为他对英文一窍不通。

吉景贤自然高兴,一方面领教了康文彬打官司的本事,一方面又担心省里说的那种情况会出现,一旦发生,以自己的力量,如何才能应对?因此,在内心深处,吉景贤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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