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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六

康文彬从床上醒来已是上午九点多了。应该说昨晚是他到秘鲁后睡得最香的一夜。他躺在床上,又惬意地伸了伸懒腰,嘴里发出一阵“呵呵”的欢叫声,然后一骨碌地起床,走进卫生间,一时“哗哗”的喷水声响了起来。

简单用过早点,康文彬穿戴整齐,精神焕发地跨进早已等候在酒店门口的小车,朝着邓守仁的家驶去。

十年前康文彬初到利马,邓守仁还在路边开着小吃店,康文彬一次偶然光临,见邓守仁为人热情,服务周到,也就常来,小吃店成了康文彬繁忙工作后放松自己的落脚点,一来二去,两人渐渐成为在异乡的好朋友。当时康文彬在秘鲁的业务刚有起色,有时忙不过来,邓守仁总是随叫随到,而且十分尽心。康文彬有心栽培,报酬自然优厚,无非是想让对方过档到自己这边,无奈邓守仁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用情专一,不为所动,几年工夫,小吃店变成了大酒楼。

尽管双方的交情没有受到影响,但也只是限于两人之间。康文彬从未到过邓家,此番去邓家拜访确实是他的刻意安排,以康文彬的性格和做事的方式,根本不可能纡尊降贵地到那种地方去。然而,时势比人强,虽说邓守仁将金富秘鲁公司的股权登记证和空白股份转让书都放在自己这里,但毕竟还未签字,邓守仁的岳父陈福旺还是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邓氏家族占有董事会一半以上的成员,日后自己要实现大计,还要依赖陈福旺、邓守仁他们,不笼络他们显然是不行的。

在去邓家的细节上,康文彬亦花了心思。他让夏云逸与陈福旺在邓家等待,这两人前者是他的把兄弟,后者是邓守仁的岳父,视钱如命,是一个有名的钱痨子。只要有钱捞,可以不计后果。对此,邓守仁的父亲邓中铭很是瞧不起这位亲家,深悔自己当初不识庐山真面目,与对方结成亲戚。两人的关系理所当然十分稀松平常。康文彬这次既不坐公司的车,也不要周启荣陪同,用的是挂着警车牌号的小车,开车的也是身穿制服的警察,此人叫费南多,是利马市安全局上校西瓦尔的侄儿。

车到邓家门口,费南多手脚麻利地先行下车,毕恭毕敬地为康文彬开了车门。康文彬钻出车子,对费南多随意摆了摆手,费南多像接到命令,谦恭地退下。

守在门口迎客的陈福旺、邓守仁、夏云逸赶紧走出门外,招呼康文彬。看看人人脸上多多少少挂着惊讶的表情,康文彬心里感到好笑,知道这是自己刻意安排的结果,这叫点到即止,恰到好处,你不问我也不讲,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坐坐,大家都坐。”甫一进屋,康文彬反客为主地招呼大家。

“康总裁,难得您到我这个小地方做客,实在荣幸。中午在我这儿吃饭,您说,您想吃什么,我给您做,包管您满意。”邓守仁是这儿的主人,先就表了一个态。

“守仁,”康文彬说,“吃饭是小事,简简单单就好,重要的是大家能够聚在一起,我有几句话要说,按照香港话讲,现在外面有大把世界可以捞,我们都不是外人,只要你们照我的话做,保证不会白干。”

这句话为他们三位带来满怀的兴奋,陈福旺虽然在他们当中年纪最大,但最沉不住气,他一边搓着手,一边大声说道:“康总裁,要我们做什么,您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吧,保证不会让您失望。”

康文彬将一盅茶一饮而尽,似乎不够尽兴,对邓守仁说:“再来一杯。”回想这几天事事顺利,样样称心,不由得他不满心欢喜,踌躇满志,因而谈兴大发。

“说句坦白话,这段时间,也就是这前后一年左右的时间吧,我也没想到脱运交运,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好,这么让人开心。如今走到这一步,和我原先设想的基本一样,老天保佑,总算还没出现什么大漏子。”

他心满意足地将第二杯茶饮尽,张口又道:“谁说福无双至?机会来了,挡也挡不住,接二连三,推都推不开。我现在最愁的是,人手不足。现在是一个顶俩,一天当两天用,就是这样,还尽是不够,要真有三头六臂那才叫好呢。”

“这点小事,放在别人身上,早不知怎么忙死了,放在总裁您身上,就是再添点,也是一样,总归难不倒您。”邓守仁边斟第三杯茶,边拍马屁道。

“要我说,康总裁做这么大的事业,当然会忙,世上哪有赚大钱而不忙的道理。我要有钱赚,别说让我忙,就是让我去……”

“得,得,又要说什么胡话。”夏云逸知道陈福旺再说下去又是死呀活的,连忙挡住。

“这怎么叫胡话?嘴馋没有肉吃,想想肉味都不可以?想得快流口水啦。”

夏云逸不理陈福旺,用话岔开道:“老板,您就说个章程吧,皇帝要太监,老爷要跟班,小秃跟着月亮转,好歹让我们几个跟着您沾沾光,大家一个心思,您说咋办就咋办吧。”

“既然这样,我就说几句。”康文彬道,“我晓得我自己有多大的本事。但光靠我一个人不行。牡丹虽好,全凭绿叶扶持嘛。再说了,帮我就是帮自己,我交朋友绝不会让朋友吃亏,这点云逸知道。只要你们好好跟着我干,我保证各位起码是小猫吃小鱼,有头有尾。至于如何做,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

康文彬对未来的一番铺排,让在座的各位更加眉飞色舞。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一顿,心里掂量着,眼前三个人,夏云逸是自己的把兄弟,交情没话说,陈福旺、邓守仁在自己看来,虽是使力不使心的,但从法律上讲却是金富秘鲁公司的老板,与刘进益他们也有不错的交情,自己要说的话,既不能太白,又不能叫他们听不懂,因此卖了个关子,道:“到时我会告诉你们如何动作。只是福旺、守仁二位,必须懂得牢牢掌握手中的优势,那可是一件非同一般的筹码。随着这里捕鱼项目的不断发展,你们手上的筹码,分量就愈重。你们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大萝卜还要屎浇?有了紧箍咒,就不怕孙行者,再跳还能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说完,哈哈大笑。

对康文彬的话,邓守仁他们还是似懂非懂,只是惊讶手中居然握有这样的王牌,自己却不知道。待想再问,又怕康文彬更加小觑自己,因而只是含糊地说:“明白明白,真是不走高山,不显平地,总裁的话,我们心中有数。”邓守仁待要再聒絮奉迎,见自己的父亲邓中铭从楼梯上缓步下来。

康文彬眼尖,几乎与邓守仁同时看见邓中铭。他知道邓守仁十分孝顺自己的父亲,于是快步上前,与后来的邓守仁一道,一边一个搀扶着邓中铭在沙发上就坐。

康文彬深知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让邓中铭对自己的印象好了,老人家对自己的态度,必然会影响到邓守仁,使其对自己更加信任,更加俯首帖耳。于是,他换了另一种语气,前倨而后恭道:“老人家,我常听利马的朋友谈到您,都说您博识物理,学富五车,今天有幸能够对面请教,实在机会难得。”

邓中铭了解到康文彬的身份后,当然十分热情:“什么学富五车,我是两脚书橱,胸无主见,外人都以为我是活在古代社会的人,一个寻章摘句的老书虫罢了,哈哈哈。”

“那是他们不懂得您,不知道您的底蕴,您是真正‘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在国外,像您这样有深厚国学底子的人,真正凤毛麟角,大学里应该请您去当教授呢。”

康文彬的话,让邓中铭十分开心,他摆了摆手说道:“康先生真是开老夫的玩笑了。读万卷书不敢当,行万里路倒是真的,只是这路大多是弯路,不可取啊。”一边笑着,一边指着邓守仁说道:“他不喜欢读书,自幼是我逼着他学习国文,如今算是没有白费工夫。不过‘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也不想他走我的老路,还是趁年轻干一番事业的好。康先生能上这儿来,也是看得起我们邓家,有机会让守仁跟您好好学,青蝇之飞不过数武,附之骥尾可达千里,大树底下好纳凉,有您提携,日后他长进了,是他的造化,不要像我,一辈子沟沟坎坎的……”

话音刚落,康文彬赶紧道:“老先生说岔了,什么提携,日后我仰仗守仁老弟的机会多了。千万莫说‘提携’二字。我也搬句老话,算是班门弄斧,‘行得春风有夏雨’,只要有足够力量,帮朋友就是帮自己,这在我是义不容辞的。”

康文彬这一席话着实让邓中铭心中一番感动,他确实对眼前这个表现儒雅的康总裁刮目相看,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只会在铜钱眼里翻跟斗的人,于是点着头道:“像您这样,看似阛阓中人,既能捭阖商场,又如此知书达理,确实不多,人才难得啊。”

康文彬见邓中铭如此客气,自己的一番努力已经达到,便不失时机地说道:“老先生,休要谬奖,你我今日得以结识,全在一个因缘二字。人生遇合,一点都无法强求,无缘就是无因,彼此志趣不同,性情不一,如何做得成朋友?我今日高攀,得以结识您这样一位前辈,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邓中铭见康文彬话说得如此漂亮,不禁慰然,脱口说道:“言重言重。康先生能说出此番话语,不比那些金马玉堂的学士逊色,只是‘高攀’二字,实不敢当。”

康文彬抱拳一笑,更谦恭地说道:“借《三国志》上的话,‘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

这一番话,来来去去,竟让其余三人插不上嘴。见他们二人谈得如此融洽,在邓守仁看来是高兴,在陈福旺看来是不解,在夏云逸看来,则是对康文彬的佩服简直要五体投地。

过一会儿,对面传话开饭。康文彬见满桌佳肴摆放齐整,心想今天的事情做得漂亮,不但欣慰,甚至得意,于是心无挂碍,放量吃喝起来。他相信,接下来与维拉的见面,一定也能像今天这样顺利进行。

维克多·维拉是典型的南美人,个子中等偏高,黑灰色卷发密密麻麻,大眼,唇上又粗又黑的髭须齐齐整整,颌下则刮得铁青,皮肤微黑,身子板厚实得像一堵墙,浑身上下给人以粗犷、孔武有力的印象。按照中国人的思维,很难将这样一位猛男模样的人与利马著名实业家二者联系起来。

维拉以水产行业起家,发展到现在,不仅拥有捕鱼船队、码头和鱼粉厂,还兼营地产、零售、电视传媒,实力有目共睹。加上与官方上层来往密切,更使他的事业发展如虎添翼。

康文彬、周启荣在挎枪的保镖引领下,穿过长长的走廊,在最尽头的一间办公室里与维拉见面,宾主二人热烈地拥抱,相互问好。

“老朋友,见到您气色这么好,实在高兴。”

“中国有句老话: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今天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与您一起商量解决。”

维拉听完周启荣的翻译,摆了下手,示意身边的人出去,然后问道:“什么事这么急?我知道前两天,您与渔业部长一起吃饭,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

“您大约不知道,吃饭后,部长先生还为我引见了总统阁下,议长先生也刚好在场。整个场面好温馨啊,大家就像老朋友一样随便交谈。我们聊了许多,从远东到秘鲁,谈得非常投机。总统阁下还正式授予我秘鲁政府‘远东事务顾问’。老朋友,总统阁下如此重视我,给予我如此高的荣誉,我实在是太荣幸了。”

“祝贺你,我的朋友,”维拉不冷不热地说,“这实在是个令人鼓舞的消息。”

“我邀请他们在方便的时候到中国访问,他们都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这不是贵国外交部的事吗?你的能耐真大,真了不起!”维拉表面应付着,心说你就吹吧,好歹别捅破这层纸。

“我干的正是国民外交的事。记得有位上校私下里想叫我送部跑车给他,可之前我已经送了一部吉普,他还不知足,我暗示他,不要一下子要求太高,跑得太快的东西有时不一定安全,还是要一步一步地来,等时机成熟了,跑车自然也就有了,这话的意思我想他会明白。”

“真是太有趣了!渔业部长您不会忘记了吧?他才是至关重要的。”

“部长那儿,恕我直言,您走得比我勤,呵呵。不过您知道,您,对,就是您,维拉先生,您才是我最最重要的朋友。”康文彬再次张开双臂,真诚地说,“我今天来,有一件事,我一人做不得主,要征得您的同意才能实施,但我有一百个理由相信,您一定会支持我的。”康文彬认为,维拉首先是一个商人,而商人最大的特点便是讲求实际、利益优先,有着很强的急功近利,快赚钱,赚快钱的心理,尤其在彼此合作关系如此紧密的当下,双方相互依存度、利益融合度前所未有,对于搞好项目、争取最大利益的想法没有根本分歧,因此,很难想象在对待自己即将提出的如何“赚大钱”的议题上,有着一切商人特征的维拉会无动于衷,置若罔闻。

因此,他继续说道:“您知道,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捕鱼项目进展还算不错,但是陆陆续续出现的问题,如渔船主机和渔网的问题,都影响了生产。要解决这些问题,就必须要修船,可以趁休渔期完成这项工作。但是资金从哪里来?没有钱办不成事。眼下大家手头都紧,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八条船抵押给银行,套出资金用于渔船的维修。您是承租方,这事得经过您的同意。如果您赞成,可以叫双方的律师就租赁合同中的有关条文进行修改,我相信这事办得越早,效果就会越好。”

维拉顿了一会儿,拿出计算器按了几下,然后才慢慢开口道:“总裁先生,出于工作上的需要,您说的这个建议也不是没有考虑的必要。修理渔船,无疑需要钱,一笔很大的钱。但我提醒您注意,在利马进行银行抵押那是绝不划算的,年息二分三,其中八厘是暗息,您知道那是留给有关人士的。这样的融资成本,单就利息方面,就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当然,现在船只的所有权还在贵方,真的抵押了,利息方面我想应当由贵方承担。”

康文彬听了,心里直骂维拉此话说得离谱。但自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问题的关键是让对方同意将渔船抵押出去,只有对方点头签字,这事才能算有结果,但又不能当着周启荣的面对对方的漫天开价满口应承。因此,康文彬佯装不满的样子说道:“对于您的提醒,我十分感谢,我会努力找个办法,争取将抵押的成本降到最低。至于利息方面的负担,我想我们可以商量一个折中的办法,找出一个大家都可以接受的方案。”见维拉面无表情,康文彬决定使出杀手锏,他继续说道:“其实,我这样做,您应当感激我才是。我知道您现在正在代理松江厂的船只,大做买卖船舶的生意。我没有丝毫嫉妒的意思,只是想借此机会告诉您,我们设法将目前手头上的八条船修理得妥妥当当的,既能多打鱼,又可以做广告,不是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到时候,打鱼卖船两不误,两边您都能赚得盆盈钵满。您说,您不应当感激我为您做的这一切?”

康文彬这席话说得天衣无缝,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他那种装腔作势替人设身处地考虑问题的模样,还真把维拉哄得云里雾里,信以为真,心里舒坦。但维拉也没有那么容易上钩,只是同意让双方律师就此提出意见并了解银行有关抵押的具体条件,待时机成熟时再做最后决定。即使这样,康文彬已经很满足了,这么大的事情,不是一次碰面就能解决的,能够达成今天这样的共识,距离成功就不远了。他再一次相信,命运之神又再一次眷顾自己,感谢上帝。

用“春风得意”四个字来形容康文彬此时的心情是再恰好不过了。他与周启荣步出维拉的办公大楼时,心情显得格外的舒畅,脸上是那种打牌一吃三,大赢特赢的得意之色,整个人跟年轻了十岁似的,恨不得在利马当街痛痛快快地喊上一嗓子。他对周启荣说道:“世界上最难办的有两件事情:一是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二是把别人家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前者成功了叫老师,后者成功了叫老板。你看吧,在维拉面前,我必将这两者合二为一,让他口服心服。不过萧何定刑律三千条,还要官来办。今晚叫上你们‘四大金刚’,饭后全到酒店来,我有重要工作布置。”

周启荣将信心爆棚的康文彬送回酒店后,看了看手表,正好十二点,感觉肚子有点饿,就踅身转入一家餐厅。刚在位子上坐下,只见一个汉子不声不响地走过来,在自己的对面坐下。周启荣不经意拿眼一瞧,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原来对面坐的正是半年前绑架自己和于成龙的那个首领。只是对方将胡子刮得一根不剩,人显得比以前年轻许多。

“老朋友,还记得我吗?”来人问道。

“当然,怎么能忘记呢?”周启荣一边警觉地四下张望,一边答道。

“放心吧,就我一个人,我们是朋友呢。”对方笑着说,“好久没说中文了,忘得差不多了。”

“你不会为了讲中文才跑来找我的吧?”周启荣开玩笑道。

“当然不是。其实今天上午我就见到你了,在维拉集团总部。”

“是吗?你上那儿办事去啦?”周启荣诧异地问。

“找一位老朋友说话,不像你们,有任务。”

“是业务。”周启荣纠正道。

“你的业务我不感兴趣,我只想见见老朋友。你的那一位先生呢?他好吗?他的中国功夫是这个。”对方竖起大拇指说道。

“他很好,在香港。”周启荣知道对方指的是于成龙,他答完后又忍不住打着手势问,“你现在……”

“哈哈哈,那营生我早已不干了。信不信随你。那地方烟消云散了,大家都回家了。”周围有人探头过来,朝这边张望。对方却毫无怯意,有点得意地说,“他们听不懂。”

“那你呢?转行啦?”

“我在读书,重新学习,哈哈哈……”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周启荣知道谈不出什么结果,就转换话题道:“你变年轻了,看上去很精干。喝点什么?或者吃点什么?我请客。”

对方笑了笑:“什么都不要,谢谢。碰巧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忍不住过来和你说几句话。时间实在不巧,我还有急事要办,得马上走。咱们以后有机会再谈,再见。”说完,不等周启荣做何反应,又像来时那样不动声色地静静离开了。

周启荣望着这位不速之客走出户外渐行渐远的背影,树梢间泻下的阳光在他的背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那段难忘的往事仿佛随着这种跳跃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样清晰,那样生动,那样触手能及。老实说,以周启荣的个性,他并不害怕见到这种人,相反,对方这样来去匆匆,留给周启荣的,除了一个个疑问,还有更多的慨叹和些许的惆怅。

红日西坠,火烧云烘托出一层层粉红莲瓣似的晚霞在广阔无垠的天空中慢慢地暗淡下来。华灯初上,街上到处是下了班往家里赶的人群。坐在车里的刘进益此时的心情也和街灯一样随着车子的行进忽明忽暗,难以用语言描述。其他人见刘进益寡言少语,也都默不作声,车子轻轻地滑进酒店的屋檐底下。

四人一进屋,穿戴整齐的康文彬早已等候多时。他分别与每个人握了握手,还特意在刘进益的肩上拍了拍说:“老刘啊,我没先到你那儿点卯画押,你不介意吧?你可是我们这里唯一的打鱼专家,我不靠你靠谁?不要心存芥蒂,当头的,这点肩胛子还是要有的。”

康文彬有意以开玩笑的口气让屋里的气氛轻松一下,刘进益此时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不好再说什么。接着康文彬让刘进益把这一段时间的工作汇报一下,周启荣、归泓业、尤冰也各自补充了一点意见,康文彬这才缓缓地点头道:“大家都说了,很好。这里的工作只能拜托大家,我在香港实际上也只能抓个总。但有一点,我现在再说一遍,这里的事,或者公司的事,没有批准不能向原来的派出单位报告,也不要向个别领导报告。你们向我负责,我向董事会负责,今后不管是在这儿,还是出差、探亲回国,都不许把公司的事情向外头说,这要形成一条纪律。”

见大家都没有说什么,康文彬继续说道:“为了更好地管理这个投资项目,充分发挥集体领导的作用,发挥你们各自的智慧和优势,我宣布由老刘、启荣、泓业三人组成‘三人小组’,在利马具体领导和处理这里的一切事务。老刘继续兼任与维拉合资的管理公司董事副总经理的职务。三人小组直接向我负责。”

“这是董事会的决定?”刘进益此时从惊讶中猛醒过来,“这里就这么四条枪,还搞什么三人小组,有意义吗?”

“有意义。集体负责,充分调动各位的积极性。你要文件的话,我回去以后可以补发给你。”康文彬笑着,尽量以舒缓的口气说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全力促成新船抵押的工作。正如老刘刚才说的,船况不好,设备出现问题,我认为,只有把船只抵押出去,筹集一笔资金用于修船,才能将这个问题处理好,三人小组近期应围绕这个中心开展工作。”

这些话虽然语气平静,但在刘进益听来,不啻是一颗重型炸弹,产生的震撼让他张开大口半天合拢不来。这样重大的决策怎么事先都没有人跟自己提起,或者征求一下自己的意见?做出这样的决定,完全不依正常的工作程序嘛。周启荣他们三人也静静地听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康文彬的话像空房子里的电话铃响,一时无人能够接口。

“抵押的事,事关重大。这样大的事情没见董事会开会研究,或者开了会我不知道?就算现在宣布的就是董事会的决定,怎么就没有人来征询一下我们的意见?几千万美元的资产说抵押就抵押,是不是草率了点?”

“老刘,我们搞抵押,是为了能筹集资金,筹集资金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修船,修船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多打鱼,提高生产效益。这样做最终的得益者是谁?除了我们还有谁?你不至于连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吧?就连维拉都支持我们这样干。”

“什么,维拉,维拉也同意啦?”刘进益一听连维拉也掺和在里头,感到问题的复杂性,“康总裁,我工作三十几年了,也早已养成下级服从上级的习惯,您代表总部,是公司的行政总裁,我理应无条件执行总裁的指示,但事关重大,我有个小小的请求,必须要有董事会关于船只抵押的决议文件,有了文件我将坚决执行。尽管如此,我会向董事会阐述我的看法,我认为,在现有条件下,将渔船抵押出去是不适宜的,原有的贷款尚在还款付息,新的债务又再添上,经营负担加重,无疑是雪上加霜,这是不智的,风险太大。一旦捕鱼情况不好,势必积重难返,进退维谷,最终可能保不住渔船,全军尽没啊。”

“胡说,不要危言耸听,难道我们所有人,就你刘进益高明?那你说,渔船质量出现问题,拉捕鱼的后腿,这是当务之急,这是不是你刚才汇报时说的话?你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又那样讲,话都让你说尽了,又不担上任何责任,这难道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啦?”

“总裁,船只出现问题这是事实,难道除了抵押之外就没有别的出路?再说了,是否需要一下子将八条船只全部抵押出去?您想,捕鱼情况若不理想,租赁费回收就有困难,到时何以同时偿还香港和利马两边的银行贷款,这分明是一步险棋,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走为妙啊!”

康文彬觉得再这样争论下去,自己说服不了对方,其他三个人还可能被刘进益说动,自己成立三人小组的目的,就是为了架空刘进益,只要控制得住周、归二人,这里的事情不就好办了?于是,他将声调放低,口气变得更加不容置疑:“你不必再说,此事已经决定了。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就是这个道理。什么叫磨刀不误砍柴工?虽然费了时间,但磨过的刀子可以砍出更多的柴来,这样的刀该不该磨,已经不需要回答。我告诉你们,此事不容有失,否则影响项目的经营,你们都脱不了干系,到时候不要怪我事先没有把话讲清楚。”

康文彬的语调不愠不火,平平淡淡,但表述清楚,不容置疑。说完大刺刺跷足而坐,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微笑。

周启荣他们听着两人一来一往的对话,早已举措不安。但细听之下,又觉得双方似乎都有道理,忡怔间,一时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刘进益见康文彬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知道再争下去已没有什么意义,而且三人小组已经成立,自己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做决策的人。看着周、归、尤三人低眉敛衽大气不出的模样,再看看眼前这位严冷倨傲、睥睨万物的总裁大人,刘进益的心里就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难受。几乎在同时,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向吉景贤、于成龙问个明白,这抵押船只、三人小组究竟是谁的主意,他们到底知不知道?

“启荣,你怎么啦?刚才开会,你怎么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走神了?还是另有心事?”刘进益在电梯里埋怨道。

“没有吧,你们说的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周启荣咕噜着,但脑子里总是挥不去午餐时邂逅那位“老朋友”的情景。

“这么重要的会,你平时那股较劲的冲动跑哪里去啦,也就是跟我吧,关键时刻毫无声息,话都没有一句,康总可能还听你一点,这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周启荣对刘进益的埋怨一点也不生气,他明白就算内心同意刘进益的观点,自己也不可能在这种场合公开跟康文彬唱反调。再说那个该死的秘鲁人的影子总是在脑子里晃来晃去,本想趁此机会向大家说说当时的情形,但一看大家,特别是刘进益的心情这么不好,也就懒得多说,将到嘴的话重新咽了回去。

从希尔顿酒店出来,黄昏时利马上空出现的火烧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黑夜完全降临,连星星都不见一颗。一阵哨风吹过,地上的尘土、纸张被掀起老高,吹到墙角尚在相互追逐,盘旋起舞。四个人面无表情,悄无言声地钻进汽车,在萧杀的夜风中朝自己的住处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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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子成局,兄弟交战,她,是郝家男人唯一争夺的战利品。郝家的男人,不论老子还是儿子,都被一个叫“宁婳儿”的十八岁小丫头给迷得晕头转向。为了她,不惜父子反目,手足相残。“如果我不爱你,你会怎么样?”她问。“我会把你绑在我身边,哪也不让去。”他答。“那如果我爱你呢?”她再问。“那我会把一切能属于我的都给你,包括我的命。”他笑答。他爱她,从第一眼见到起,就注定沦陷。爱她是他的宿命,她在他心底最深处,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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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部背景庞大,气势恢宏的奇幻修真小说,来自天鸿大陆的少年林风,为了使命,接受了家族的考验,这个故事,就是从他得到一件不起眼的魔神器残件开始……,修魔,修仙不过在于其心罢了。一个复仇的少年,一场交织的爱恨情仇,演绎着怎么样的惊心动魄,09年,小羽最新奇幻修真作品《天鸿魔道》敬请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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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意味非凡的词语、因不打不相识而相遇,从而相识,相知、本是开心的他们、却因她们的出现、打破了现在的平静、一场误会、却让相爱的人分离、从此个不相知、一方堕落、而另一方却浑然不知、他们、会有怎样的命运、又会有怎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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