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山脚下河道纵横,老祖宗为了出行便利,陆陆续续修建了许多桥梁,除了名气较大的“十四门桥”之外,还有数十座桥梁横架在河流之上。它们形态各异,大小不同,不过无一例外都是石头建造的。讲究点的是用石头砌成的拱桥,桥面上还有石砌的栏杆,圆型的桥洞一半屹立于水面之上,一半倒映在清澈的碧水之中,水面往往还会漂浮着树荫、云影,看上去显得既雄壮又雅致,让路人不得不被它独特的美感所吸引、所折服;甚至有的还在桥头修建了亭子,飞檐斗拱,赤柱金瓦,和桥梁互相连接,互相衬托,在一派碧绿与灰白的自然风光里又凸显几分巧夺天工的华丽,导引着顶上的天光云影,构成一幅美不胜收的图画。其他的桥梁则直接用石板架设而成,河面较窄时只需在两岸各砌一个基座,并排架上两条石板就行;如果河面太宽,石板不够长,就在河中间加砌桥墩,少则一座,多则几座,用来承接石板,一段一段地往前延伸,类似“十四门桥”。
那年代,交通基本依靠步行,桥梁便成了乡村通道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路连着桥,桥连着路,道路就在一座座桥梁身上伸长。这种桥梁就很常见,几乎到处都能看到,往往走着走着,就会遇上一座桥,就要通过一座桥。人在桥上走,水在桥下流。但凡有水,总会透出几分灵动,几分秀气,几分悠闲自在的神韵。这对于行色匆匆的路人,自然而然地会起到一种调节作用。往往通过桥梁时,行人都会放慢脚步,看几眼桥下的流水和流水中幻化不停的景象,敞开胸怀吸纳几口湿润的河水蒸腾着送来的乡土芬芳,一任拂动的清风带走身上的燥热,这是一种何等的畅快,何等的享受!此时此刻,人在桥上悠悠地走,水在桥下悠悠地流,白云在头顶与水面悠悠地飘,树荫在桥头与河岸悠悠地摇,不经意间却构成一幅既纯朴自然又秀丽万端的乡土风情画,不失为一种别有情趣的人间胜景;假如与市井间纷繁喧嚣的场面相比,更可称之为不似仙境胜似仙境。
过去了,如同走过的路。毕竟岁月更替、时代变迁,被现代化的道路和现代化的桥梁取代之后,当年的古桥大多已经不见了,能够存续下来的几座,有的桥面被浇灌上一层水泥,改造得面目全非;有的与垃圾杂草为伍,困守着淤积干涸的河床;有的崩塌在河中,残留的石块像碎落的骨骸,用自身还剩下的几堆遗物,无奈地祭奠着曾经的雄姿英发……
不过,最让我难以忘却的,倒是一座木桥。在几十年的光阴中,这座木桥的存在如同昙花一现,但它的形态伴随着它的气度、它的风骨,竟然一直铭刻在我的记忆里。我妈妈的娘家就位于河边,在一个名叫“黄岐头”的地方。从旗山流下的溪水在上游汇集后,流经这里时已经成为水面宽敞的大河,河水又深,要想修建石桥,工程量和工程难度比修建“十四门桥”还要大几倍,这在当时的条件下确实无力做到。但这一段的河流又是连接着几条重要道路的交通要道,“黄岐头”对岸散布着“青洲”、“里尾”等几个自然村,村庄的后面也是旗山,山里有这一带村民的农地和祖坟。没有桥梁时,两岸乡亲的往来全凭渡船“摆渡”,迎亲、送葬、走亲、访友、上学、购物等日常生活,以及耕种、收获的百般农活,都得借助船只才行。于是这一段的河边有两三个渡口,每个渡口都有一艘渡船,可是船只很小,承载量不多,又只能用人工撑篙划桨行驶,速度缓慢,往往站在岸边眼巴巴看着渡船在河中游动,却要等好大一会儿才得以靠岸。白天尚且如此,夜间就更不容易了,除非遇到紧急情况,船工硬着头皮破例开工,否则都只能两岸隔河观望:可以互相喊话,可以望见屋里透出的灯火,甚至可以用手电筒的光束照来照去,就是见不了面,拉不上手。这种状态自然很不方便,也让人很难心甘情愿。
有一天,我去外婆家,突然看见河面上架起了一座木桥。这座桥没有桥墩,支撑桥面的是桥柱子。桥柱子是木头的,每个桥柱子都是用两根旗山上砍下的大松树从河底竖起来,构成类似“人”字形的支架,只不过顶部不是简单地交叉一起,而是还要用一根横梁穿起来,用以支撑一段桥面。桥面也是木头的,桥柱与桥柱之间先架上几根木头,用大铁钉牢牢固定住,再在上面铺上木板作为桥面。因为河面很宽,桥柱也就很多,具体有多少个记不清了,反正比“十四门桥”的还要多。桥面也很宽,行人对面走来可以很自然地擦肩而过,不需要刻意避让;甚至有些胆大的青年哥哥,还能够轻松自如地骑着自行车通过。
有了这座桥,两岸的交往也就便利了。桥梁从白天到黑夜随时都承载起乡亲们或悠闲、或急剧的步履,承载起乡亲们肩挑手提的身影,承载起乡亲们饱经沧桑的神态和舒畅的欢声笑语。
这座桥也很美。它修长的身躯划出一个优雅的弧线,凌架在清波云影之上,桥头依着高大的榕树,清空丽日之时,江水倒映出绿树婆娑,桥影在金光闪烁的水波中摇荡,美得让人赏心悦目、流连忘返。而月白风清之际,河面飘起朦朦胧胧的纱雾,隐隐约约的树影间,清凉的天幕与清凉的河水浑然一体,围绕着长桥弥漫开来一种灵幻的氛围,这桥便也呼应着生动起来,宛如苍龙在河面现身,更让人神思飘渺,好像看到了一个神话世界。
有了这座桥,两岸的农家孩子也多了一个玩耍的处所。平常,总有一些乡下娃在这一带游泳、戏水,玩累了,就扒住桥柱歇息片刻;想要玩个刺激的,就把桥面当作跳水台,跑到桥中间一个接一个地往下跳,硬是让河水绽开一朵朵硕大的浪花。最开心的,要数龙舟竞赛时,孩子们会早早地跑到桥面,占住一个位子坐着,让双脚自然地垂下,看到龙舟争先恐后地疾驶过来,兴高采烈地欢呼着,来一番随心所欲的手舞足蹈。大人们似乎理解孩子的童趣,从没见到有人去和他们争抢这一席之地。桥面上坐着的、走动的全都是被节日的快乐逗引起来的嘻嘻哈哈笑闹着的乡下娃。
可惜的是,木桥毕竟不够牢固,上游大水一来,往往就会被冲毁,因此,每座木桥存续的时间都不会太长,最多三五年,短的才一两年。但是,我的那些勤劳刻苦的乡亲父老从骨子里就带有一股硬气,不会轻易服输,不会轻易放弃,只要木桥被水冲毁一次,大水过后总要再造一次,我在家乡生活的十几年里,印象深刻的就有三次之多,因此,这段河面上才没有失去它的身影,我的眼里才总会看到这样的一座木桥。
在我远离家乡后,每当想念家乡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它,而想到它,又总会想到旗山人的特质。我的敬爱的父老乡亲啊,你们的顽强,你们的执著,你们敢于吃苦耐劳和笑傲人生的性情,不就在那不倒的桥身上彰显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