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成功的“提问—回答”叙事,确实告诉了你想要知道的关于那些被描绘的情节的一切。也就是说,它回答了被精心选择出来并且被明确提出的所有问题,或者说,所有真正意义上的疑问(我说“真正意义上的”,是为了把这类结局也包括进来,例如原版《身体入侵者》中,最后给观众留下了一个关于怀孕的问题)。但即使接受这些例子,“提问—回答”的常规电影叙事仍然具有一种简洁性,以及清晰易懂的、吸引人的紧凑特征。它回答了所有向观众明确提出的问题,并且它的主要情节是由极少的几个宏观问题结构起来的,此外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这种情节的流程达到了一丝不乱的明晰的典范。这种明晰性,与我们通常在日常生活中观察到的行为和事件片断的“样貌”形成了鲜明对照。与现实生活不同,我们在常规电影中看到的情节,凭借着“提问—回答”的“提问”叙事系统而具有高度可理解性。由于这种“提问—回答”结构,观众就得到一种印象:他知道了关于被描绘的事件的一切。这是怎么实现的?通过明确地引入一组精心挑选的急迫问题,继而回答它们——用“提出问题”的方式来操纵观众的期待。这使得电影具有明晰性,并且同时提供了与我们的认知期待、与我们对可理解性的天然爱好相联系的强烈满足感。
当然,这种由常规电影的“提问—回答”叙事所产生的明晰性,是通过其他产生明晰性的方法来巩固的。例如,用单个镜头或者可变取景来引导观众的注意力。这些手段都是电影制作者的视觉叙事手段。它们使他能够视觉化地提出问题,“约翰会被枪杀吗”这个问题可以通过聚焦于一把枪的特写镜头来“提问”。同时,对一个事件的视觉化描绘既可以延续一个问题,也可以一个回答问题。“阿里·瓦勒克会被绞死吗”这个问题可以通过展现他脖子上套着绳索,站在一把椅子上摇摇晃晃来延续,也可以通过展现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用过人的枪法击断绳索来回答。当然,许多推动常规电影展开的问题,最初并不是被视觉化地提出来的,而是通过对话清楚地陈述出来的,或者已经暗含在情节的说明之中。然而,即使这些视觉化的叙事手段不是“提问”的最初来源,也仍然有助于强化那些问题。
前面对常规电影的视觉元素的描述,是根据这些元素提供给观众的明晰性,根据它们如何使观众能够在适当的距离上,以适当的顺序看见它们。同时,还有另一种明晰性,它得益于“提问—回答”叙事,这种叙事是“常规电影的力量”的一个重要根据。这两种“明晰性”如何相互作用?这么说吧,一般的常规电影都会运用“缩/放”、“括入/括出”、“指示”等手段,因此在一个给定镜头中,观众被引导去注意的首要事项或者首要事项的格式塔,就是与叙事过程关系最密切的事项或者事项的格式塔——是对常规电影所选择的那些问题的提出、延续或者回答。可变取景对于常规电影的重要性在于,它为确保观众注意所有的相关性提供了“力量”,并且它几乎是自动化地做到这一点。此处的“相关性”是由叙事决定的,它们反过来又是由可变取景这种重要形式突出地提出并予以回答的。
为了解释得更充分,还必须承认某些限定性条件。尽管一般说来,可变取景等程序在强调观众所见的最重要的事项或其格式塔方面,与叙事是一致的,但仍然有对这种规则的常规性背离。这种背离往往会出现在恐怖片中,被用来制造惊悚效果:观众会迟迟见不到那个被镜头掩藏的重要人物,比如杀手(尽管在最终,观众总会不可避免地看到他)。按照我们的解释,这些“背离”并不是破坏我们的论证的反例,因为它们仍然说明了叙事流程如何持续地处在严格控制之下,因而也就是处于观众全神贯注的注意之下。
标准的常规电影还常常有许多从“提问—回答”叙事中“离题”的内容,例如在一部西部片中,篝火旁的女主角会忽然表演一段优美的歌舞。尽管本文不能提出一套关于这类“离题”的完整理论,但仍然可以说明,最重要的那种“离题”往往是属于此处讨论的常规电影的某种亚类型的作用(人们可以通过分析那些“离题”最经常地出现在哪些亚类型中,来进一步解释这种“离题”,或许还能进一步分析那些常规电影的亚类型的力量)。
我们的问题是从“常规电影的力量”开始的,这个问题又被理解成“常规电影是以什么方式吸引了整整一个世纪的‘未经训练的’观众广泛而强烈的反应”这个问题。通过说明使常规电影特别易于理解的那些特征,我们解释了对常规电影的反应为什么如此广泛的问题。同时,根据常规电影传达的印象的融贯性,我们也解释了观众对常规电影的反应为什么如此强烈的问题。也就是说,常规电影的易于被把握,其实就是它们几乎“命中注定的”明晰性。常规电影的可理解,至少得益于它们运用了图画性再现、可变取景以及叙事,而后者是解释人类行为的最普遍的形式。它们的明晰性,至少是可变取景与“提问—回答”叙事协同一致产生的作用,尤其是当二者的协同一致是处于这一原则之下的时候——在无须选择的框架之内,被观众识认为最重要的事项或者最重要的事项的格式塔的东西,就是对于叙事而言最重要的东西。简单地说,我的论点是:“常规电影的力量”——它们引起无与伦比的广泛、强烈的反应的基本能力,至少是它们运用图画性再现、可变取景框架和“提问—回答”叙事的结果。
必须指出,在这种解释“常规电影的力量”的尝试中,我们已经把自己的视野严格限定在诉诸观众的认知功能的那些常规电影的特征之上。这一点对于我的论证绝对是非常重要的。因为通过聚焦于认知能力,尤其是图画性再现、实践推理以及为问题寻求答案的驱动力这些深深“嵌入”我们本性的认知能力,将使我们能够最恰当地解释它们在现象层面的“普遍性”效果。因为在这一层面上讨论的认知能力,对于“常规电影的观众共同拥有的是什么东西”这个问题,似乎是一个最佳备选答案。也就是说,“常规电影的力量”这个问题,实际上要解释的是为什么具有不同文化、社会、种族、宗教、教育背景以及不同年龄、性别的人,都感到常规电影易于理解和把握。这样,“常规电影的力量”就必须被关联于人类机能的正常的种属意义上的特征,才能解释它们跨越阶级、文化和受教育程度的界限的力量。知觉和认知结构是人类正常的种属意义上的特征的最重要的例子和证据。因此,只要能够揭示出常规电影是怎样吸引、激发认知和知觉结构,我们也许就是在开始最恰当地理解它们的种属意义上的力量。
当然,加入一些限定是必要的。首先,我们并未断言,人们对其他艺术形式的反应都不如对常规电影那样强烈。实际上,某些人对别的艺术形式的反应比对常规电影强烈得多,毕竟还有歌剧迷、芭蕾舞迷。但这与我们正在考察的论点是相容的。我们的论点是:人们注意到的常规电影所引起的那种广泛而强烈的反应,尽管不必是绝对普遍的,但确实特别广泛而强烈。
其次,我们并不否认,除了我们已经讨论的诸方面之外,也可能在其他方面构成对“常规电影的力量”的说明。营销结构(包括宣传广告在内)以及常规电影的可传输性和可复制性等因素,也都是重要的元素,对这些领域的研究决不应该放弃。然而,沿着这些思路所进行的思考,并不会与目前的解释相悖,因为对于这种市场化程度如此之高的产品,必定存在着使其不断赢利的某些因素。
图画性再现、可变取景、“提问—回答”叙事,连同这些元素之间如前所述的互动关系,至少构成了对“常规电影的力量”的一些解释。本文并不想假装已经给出了对“为什么常规电影有力量”这个问题的完全解释——它的谦逊已经用“至少”这类提示表达出来了。也许电影还运用了其他有待于分析的特征来产生明晰性,例如音乐。此外,除了“为什么常规电影有力量”这个问题,我们还可以期待进一步追问不同的但与此相关的问题。如为什么某些或某类常规电影对于某类人群有力量?常规电影(至少某类常规电影)如何吸引特定的阶级、民族、性别的观众?……对于这些问题的理论兴趣,无疑会导向对本文未加说明的那些结构和内容因素的关注。因为我们前面所关注的,是常规电影作为一个类的力量,而不是相关于具体时间、地域、性别和相关人群的“常规电影的力量”。但是,我们所探讨的一切丝毫不构成对那些更加具体的问题的原则性背离。毫无疑问,那些问题必然会带来对超出或者跨越观众的认知功能之外的层面的思考。要解释对于目标人群而言的常规电影的具体力量,必须引入社会状况分析、有效的心理学分析以及对史料的适当运用。社会学、人类学以及某些形式的心理学分析会对这类研究有所帮助。由此,我们可以通过追问对于历史中的具体观众的具体的“常规电影的力量”,来更进一步地考察“常规电影的力量”。然而,要是我们想要解释对于全世界观众而言的“常规电影的力量”,那么图画性再现、可变取景和“提问—回答”叙事将成为我们解释中的关键元素,因为它们诉诸最普遍的认知和知觉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