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岳一番话引起了学堂内一番骚动,倒勾起了白先生兴趣。他本意是奚落尹岳,没想到尹岳倒提出了这么个建议。白先生沉吟一番,缓缓道:“久闻尹家剑法端凝厚重,未有缘见之,不过夫子我是外人,恐怕其中多有不便。”说罢看向尹俊,眼神中却露出几分好奇和热切。这白先生不知是尹家家主从哪里找来的人才,一堂课才上了开头,就将一众尹家子弟驯得老老实实,此刻顺手连大公子都带进了话圈里,却犹自泰然自若。
众人的眼光或直接或间接都射在了那一袭月白长衫和如瀑黑发上,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尹方突然发现,尹岳的有意和白先生的无意已经悄悄把大公子尹峻逼到了一个死角,若是不能或不愿在众人面前演示一番尹家剑法,那便只能自陈天生经脉缺陷而无法修炼武功的事实。前者确乎是不可能发生的,而后者,大公子如果当众直陈,恐怕自今日起也就真正在众人面前失掉了身份和面子,便是他有一个身为家主的父亲,恐怕也挽回不了。想到这里,尹方突然倒真想看看这个尹峻会如何应付,是如众人私下所议论的武学废物,还是实际上深藏不露。
众人目光的压力让这白衫少年脸上微微现出了红晕,短暂的沉默间,他微微恍惚,脑海中闪现了年幼时第一次拿起剑,父亲讲的那番话:
武技高低,只看你心中的那把剑,究竟指向何方。你总有一天要用一种方式向旁人证明,你是尹氏宗子,是我的儿子,是尹家当之无愧的继承人。这一点,没有人能帮你,只能靠你自己。如果你不能证明自己,也许在家族内外,这辈子你都无法快乐,无法再挺直你的脊骨。但是,儿子,也许我对你的要求过于高了,因为连我也不知道,对于一个天生无法修炼内力的孩子来说,如何能让他用武技证明自己。
父亲说这番话时,那种忧郁、叹惋的神情瞬息而逝,隐在了他高大伟岸的身影后,却被那个小小少年捕捉到,并深深放在心底,于是他握紧了手中的剑。
这些年,他深入简出,避开众人,然而随着年岁的长大,有些事情终究是要到来与面对。尹峻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周围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他缓缓站起来,眼神扫过同龄辈的这些兄弟们,最后落到了白先生这里,他的面上已然微微露出一丝笑容,淡淡道:“我尹家能屹立百年,靠的不仅仅是一身武力,更是头脑、心胸和对家族荣誉不惜一切代价的维护。与此相比,其余皆不足数。而徒作剑舞,不过是梨园子弟、伶人舞姬之流的末技。先生既有雅兴,学生们自当承奉,不如就让我和小岳比较一番,以展现吾家子弟的风范吧!”
此话一出,白先生不由拊掌大笑道:“好辞令!好气度!雏凤清于老凤声,山海兄必当欣慰!”他这话却不是在称赞尹峻的武技,在他心中,尹峻既然是宗子,自然会受到最好的武技培养。他却是从这少年刚才不徐不疾的一番话中感受到了他高于同龄人的深沉与睿智,比起高傲睥睨的尹岳,这少年显然更显示出了武林世家子的风采气度。
然而和白先生相比,周围的反应就有些奇怪了,甚至可以说是安静。白先生刚来不晓得情况,众人却都心知,年年武较,尹岳都是同辈子弟中的第一,是家族这一代武技上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而大公子尹峻,却从未参与过家族一年一度的武技比试,即便有时候参加,他也是静静地坐在旁观席位上,望着场边一个个跃跃欲试的身影和场内的剑影纵横,却从不发一语。然而,大公子尹峻却偏偏挑了尹岳作为对手,这不是自取其辱吗?谁都猜不透尹峻的心思,却又慢慢将眼光都投在了尹岳身上,等着看他的反应。
尹岳平时高傲冷淡,然而只要事涉尹峻,却仿佛触到了他的痛点上,使他沉不住气。他高大的身子也一下子直立起来,将随身不离的佩剑拍在桌上,大笑道:“好,好,让我见识见识大公子的武艺!”尹峻的身体状况,几大长老们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他是确确实实从父亲那里知道,尹峻是无法修炼武艺的残废之身,因此没有半分惧意,反而由于尹峻提出和他比较武艺的话语,而在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和强烈兴奋,他的太阳穴霍霍跳动,血液在血脉中加速流动,双目紧紧盯着尹峻,似要将他从上到下打量透,又仿佛十四年来第一次认得这个徒有虚名的大公子一般。
尹峻淡淡看了他一眼,却又道:“我既然身为宗子,便有匡正兄弟们的义务。一味好武而疏于学文,不过是一个粗鄙武夫,配不上尹家子弟的身份。小二你虽然武艺高超,却不尊师长,怠慢学业,如此下去,为兄很为你担心。若是今日为兄侥幸赢你一招半式,从此你便改了这劣习,给弟弟们做个表率,如何?”这话却又是反将了尹岳一军,暗中不动声色原样送还了尹岳方才所说的话。众人都还在少年或孩提间,不能细体会这番话,尹岳受他所激,却毫不放在心上,冷笑道:“若你能赢我,我自然照大公子所言。”白先生却在一旁细细揣摩二人对话,心中对这大公子越发多了几分讶然,少年话语间的缜密圆熟,竟丝毫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半大懵懂小子所应有的。他也从众人反应和对立二人的话语中揣摩出来,似乎尹岳的武艺较大公子更高一筹。
想到此处,白先生不由心里咯噔一声,抬眼望了望大公子尹峻,这少年神色淡然,却当真一副好相貌,眉眼清俊,鼻峰秀挺,玉面朱唇,令人见而忘俗,难以移目。此时尚未成人,眉宇间还带着一丝青涩稚气,下颏圆润,不显方刚,若是日后长成,不知该是怎样倾倒众生的英俊男子。新朝官吏中,近年男风又有渐盛之势,白先生不免胡思乱想,半晌回过神来,却从身后摸出一条教鞭,啪啪几声击在讲台上,冷冷道:“不要以为这样便能逃课,先上课,今日早放两刻钟,谁若不认真,便罚他下课后在书房里抄书,不准一同前往欣赏。”
但虽是如此警告,上午的课也是上得众人心思浮动,互相眉来眼去,尽是等着看精彩的心态。好不容易到了课散的时分,众人便争先恐后往练武场跑,惟恐被先生抓在书房里抄书。只看得各人施展轻功,一溜烟般去了,尹岳哼了一声,走前撇了眼大公子的神色,心里暗暗道,你现在装吧,看等会儿怎么下不了台!”他心中自然是已将尹峻打得一败涂地,颜面尽失。
尹峻站在书房里,方才那磨墨小童一边收拾书本,一边抱怨道:“公子你前几日风寒下去,身子没好全,今日又要做这劳什子比武,回去夫人可要担心你了,又要责怪我们这些小的们没照看好你,谁知道你是个牛脾气,刚才我怎么使眼色,你都视而不见。”尹峻听他抱怨,拍拍他脑袋,道:“你这小鬼,倒不担心你家公子输赢。”磨墨小童挠挠脑袋,说道:“人都说岳公子是年轻一代中武艺第一人,公子你连内力都修炼不了,怎能打得赢他?”在一旁喝茶润嗓的白先生不由噗的一声将茶水喷了一地,一脸惊讶兼不可置信之色。
便在此时,另一个小童出现在书房门口,却是将尹峻等会儿所用的长剑和练武衣服拿了过来,身上还另外背着水壶、点心、伤药等诸般物品。尹峻取过自他第一次习武时就用着的佩剑,轻轻抚摸。
尹家子弟练武之初,使用的是重为五斤二两的长剑,到得十二三岁时,便会换成七斤四两的长剑,大多数人不会再增加剑的重量,因为那样将超出他们气力掌控的范围,不能将剑使得轻灵变化,反而弄巧成拙。然而对于尹峻来说,即便是七斤四两的长剑,也常常让他感到力不从心。考虑到这个因素,尹峻的父亲尹山海在第一次教他练武时就送给了他一把佩剑,这佩剑重五斤八两,比寻常规制的剑短了三寸左右,也窄了许多,剑身黑黝黝的不见光泽,剑柄处细细缠着吸汗的熟牛皮束带,乍眼看去十分不起眼,却异常锋利。
抚着这柄剑,尹峻感到自己的心从空落落的状态下慢慢回到了原地,而方才刻意压抑的诸般情绪,似乎此时也喷薄出来。众人看热闹的嘴脸神情,尹岳不屑一顾的高傲姿态,交替着在他脑海回放,震得他的太阳穴霍霍跳动,心里苦涩、不甘和委屈的情绪,简直充溢胸间,他暗暗捏紧了拳头,驱散掉最后一丝软弱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