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长乐坊迎来了新的宴乐之主,萧紫烟被点去表演歌舞,出尽了风头,一时成为身价最高的妓女。
为了追求她,商贾找了几个名声响亮的朋友,乘兴题诗,用「吹箫向紫烟」为题,于衢路和酒肆吟诵,一时使她身价顿增,车马继来,其馀妓女或者客人扫迹,或杯盘失错,开局更是凤毛麟角。这样的追求怎么无法打动芳心呢?
有了更高的身价,「如烟」姑娘开局价码更创新高呢!叁天后,她陪着朝中新晋的官员,在酒宴中喝了个酩酊大醉,再往后每天都有不少茶围饭局,她早已忘怀自己有过什么邀约了。
有人拿她优雅的琴艺来比拟,有人以她盛装的华美来赞誉,至于那些犹如名诗人崔涯品评为「布袍披袄火烧毡,纸补箜篌麻接弦」的下等妓女,多半都会被消遣,别家花魁的买卖,自然就做不下去了。
商贾甚至请到了长安色情业翻云覆雨的几名诗人,专门来为她写诗,这些文人评价妓女,可以得着润资,更是把「如烟」的身价推到了顶峰。
无论是「鼻似琼瑶耳如珰」,还是「昆仑山上月初生」,忧心如病的妓女们当然不甘心从此「门前冷落车马稀」,有人远远看见诗人在别的妓院饮酒作乐,就在路边候着,或行跪拜大礼,或者一叠声相求热语,恳请怜悯赋诗。
一帮富商大贾,争先恐后,登门买欢,这些墨池洗砚的文人,笔下非黑即白,显而易见,都在红楼为妓乐定价,人人惮于被嘲谑,更希望能把握机会,为免在日后惨澹收场,交相找些有名气的诗人自我吹捧,馈赠也往往很丰厚,于是文人们为了礼尚往来就馈赠诗文,说难听些,长安的妓女不是钦慕读书人的品德,而是文士格调江河日下,妓家莫不争相为之。
如果「一朝若遇有心人」是妓女们最初的幻想,鱼玄机的诗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则更是这样一种情况的表征。世间哪有什么真感情?除了想方设法抬高身价,增加收入,谁还想着其他呢?
直到半年后,与长安文人交好的张举人来找她,说起有个卢公子的事情,萧紫烟纔隐约想起曾经的约定。
张举人闲聊时告诉她,长安城郊有个卢秀才死了,就在桃花开得最艳的时候,不知道他约了什么人,但对方失约了,而死心眼的男子就在那里等了叁天都不肯离去,那些日子阴雨绵绵,他被发现时奄奄一息,高烧不退,没想到感染风寒,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她惊讶地问:「那人为何傻傻等了叁日?」「谁知道呢?如烟姑娘,我听说他在等一名女子,为了信守承诺,怎么都不愿失约呢......」
最后张举人叹息,可怜这位卢公子满腹诗书,才高八斗,竟等不到明年的恩科。
按照遗言,人死后被葬在了那片桃林,只为了继续等待。
残缺不全的记忆中,萧紫烟的一生,那天之后只记得两件事:一是,赞颂她的诗歌多如牛毛,直接影响她身价的涨落;二是,她忘了卢公子之约,听闻恶耗,常常会因此扼腕痛惜。
她去看望坟茔,别人说她有情有义,对仅有一面之缘的人,都能如此有心。然而心底的愧疚,只有她自己明白。
萧紫烟埋怨世道、憎恨爹娘、自怜命苦,倘若父母不贪财,她就不会身陷青楼,如果没有沦落风尘,就不会遇到那人......
不遇到卢公子,或许他就不会死。不久,她被长久追求的那位商贾纳为妾室,有了挥霍不尽的金银珠宝,却永远失去自己的心。
有时候愈想忘记过去,那人的一袭青衫就愈发清晰地出现在梦中,不知不觉就觉得哀伤,看着商人继续迎入年轻貌美的歌妓,她忽然回忆起往昔,幻想自己当日能够赴约,没过多久,身子日发衰弱,得了一场急病,也就在梦中这么一睡不起。
这样死去,或许是一种幸运,可是她的魂灵徘徊在花楼之间,看见宴饮,那熟悉的放荡靡丽之风,觥筹交错之际,文人们互相吹捧的庸俗鄙薄。
她还看见妓女们跪拜春秋时代的管仲,这是青楼业的祖师爷,他的治国方略之一是「设女闾七百,征收夜合之资,以补充国家财政收入」。
长安的妓女们,谁还管什么神神鬼鬼、家国天下?又有谁在乎身价与从良之外的愿望?
新的「如烟」姑娘出现了,日后所有的花魁,在红楼之中,都会取这个名字,一方面象征美貌才华,再则是表示像她一样,能从良嫁做商人妇,有个安稳的下半辈子。一代又一代,这个花名传承了下来,却是诉说着许多「如烟」的沧桑往事。
可是她真的幸福么?「如烟」姑娘何曾获得过什么,或者真是等到了自己的盼望?
死了之后,萧紫烟未遇上管仲的魂,也没见到妓女的祖师爷吕洞宾的仙体,她只是一缕飘荡的灵,游走于尘世之间。
她又去了那片桃林,看雨中孤坟凄凄,自己的心彷佛也跟着桃花一般凋零。
她想找到那位卢公子,所以在阴曹地府打听消息,一个鬼差告诉她,他已经投胎了,临走的时候,那人说:「饮下孟婆汤之后,来世再也不能犯下同样的错!」
这个错误是什么呢?难道人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等待?萧紫烟没有立即投胎,因为舍不得那个人,觉得自己有所亏欠,除非看到他此生幸福,否则自己哪里都不想去。
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这一生,她决定「如烟」一般,就这么飘飘荡荡,守在这人的身边,既然前世他等了,此后她也要这样等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