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日,大雪覆地,东阳县城内,林家府宅,早已是银装素裹。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林无恙看到这里,轻轻将手中书籍放下,然后叹息地望向窗外残景。
“想我林无恙求索十载,侥幸高中魁首,本该志得意满,前程似锦。奈何世道不公,绝我道路。”
就在三天前,州试放榜,苦心钻研经义十载的林无恙高中魁首,得到秀才之身。本以为前程似锦,但昨日天使搬下圣旨,凡进士者,务必文武双全,美其名曰:笔能治经纶,剑能定乾坤。
大武朝武道繁荣,无论士人或寒门,人人皆能演武。练到感应天地造化的炼神之境,便能突破人类极限,可延寿数百年。
就连当今天子传闻中亦是一代武道宗师,寿数至今已有八百余年。
林无恙自然也知道武道强者才是真正主宰这方天地的力量,但奈何他天生有缺,奇经八脉缺少一脉,若是强行修习武道,必会死于非命。
如今只能走腹藏经纶,胸中锦绣的文人路子。
这也是无奈,毕竟若是可以,谁不羡慕力拔山河,指定乾坤的武道强者?
“难道我林无恙只能蹉跎一世,靠着父亲的荫补,领那百贯月俸度日?”
林无恙的父亲林无涯乃是大武朝东阳经略使,虽是文官,但一身武艺精湛,乃是九幽境强者。曾镇压北地蛮荒二十年,武勋赫赫。身为其子,自然是靠着荫补,得了一个从七品的官身。
但这如何让人甘心?
“身为人子,却无法让严慈骄傲。此为不孝。研习圣人经义,却不能继往圣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怎么会甘心?”林无恙一时激愤,看着窗外雪景,一股不甘怨气直冲胸臆。
就在林无恙为自己不平之时,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探头探脑地向着房内瞧来。
林无恙见状收住怨气,强摆出笑脸道:“二娘来了?”
被唤作二娘的女孩儿正是八岁的林府千金,林二娘。
她听到兄长呼唤,小心地迈进门槛,对着林无恙福了一福道:“父亲唤哥哥出去用饭。”
“哥哥这便去,二娘先过去吧。”林无恙闻言点了点头道。
林二娘知道哥哥此时心情不佳,所以并没有表现出往日的俏皮模样,只是乖乖地点了点头,便离开了房间。
林无恙见状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因为他的缘故,家中的气氛变得十分凝重。他扶着桌子缓缓站了起来,将窗户关上,又整理了仪容,便打算出去用饭。
他其实根本没有胃口,但家规森严,长兄不用饭,作为妹子的便不能吃饭。为了可爱的林二娘,他不得不去填饱肚子。
而他之所以没有胃口的原因,一半是因为前途暗淡,另一半就是无颜面对严慈。
毕竟林无恙是林无涯唯一的继承人,却只能止步秀才,这多少让他有些汗颜。
就像他刚才叹息的一般,身为人子,却不能让严慈骄傲,这便是不孝。
林无恙并没有磨蹭,没过多久便来到了厅内,在拜见了父母之后,他正襟危坐,等着父亲的训诫。
每日饭前训诫,这算得上林家的不成为家规,林无涯虽然威震天北,武勋赫赫,但他其实是一个文官,最重礼仪,容不得家人败坏门风,是故每每饭前训诫。
但林无恙等了许久,却依然没有听到父亲开口,他心中叹息一声,知道家严心中失落不逊于自己。
想到这里,林无恙便开口道:“孩儿不孝,让父亲失望了。”
林无涯闻言沉默良久,叹息出声:“此非你之过,我只是恨。”
林无恙闻言心中一跳:恨?莫非自己的没出息,让父亲心生怨恨?这应该不至于吧?
“若非十五年前,你本不该如此。”林无涯没有注意到林无恙心中的波动,自顾自地叹道。
“十五年前?莫非是有什么秘辛?”林无恙闻言心中暗暗猜测,但并没有问出口。
“用饭吧。”就在林无涯要接着说下去之时,坐在一旁的林母忽然开口道。
林无涯闻言,深深看了结发妻子一眼,又看了看满脸疑惑的林无恙,然后点了点头道:“开饭吧。”
一顿饭让林无恙食髓无味,在对父母行过礼后,他便失魂落魄地回到房中,他知道自家严慈一定对他隐瞒了什么,但他却不便问出口。
毕竟父母不愿之事,身为人子,怎敢强求?只是心中暗暗记下,好日后解惑。
此时的林家大厅,在打发了吃完饭的林二娘后,林无涯和林母相对无言地坐在原处。
“德容,如今无恙已经断了前途,为何还不让为夫说出去?”在沉默片刻后,林无涯轻声道。
“孩子心中已经失落异常,你难道要他再生怨恨?日后他这一生,你要让他在怨恨中度日?”林母低声反问道。
“唉,是为夫考虑不周。可惜我林无涯纵横北地数十载,却奈何不得仇人!只能搏命去再立功勋,好让无恙再受些荫补。”林无涯叹息道。
“哼,你已是一路经略,再升也只能是执政了!你以为那个人会让你成为执政?你如今虽然坐镇北地,可朝中弹劾你的人不计其数,也幸好你有个进士出身!否则全家上下,只怕都要随你赴死!若不是你当年心高气傲,惹下那泼天大事,还会有如今的怨望?”林母闻言,忽然柳眉倒竖,厉声怨道。
“大丈夫岂能忍羞辱之气?”林无涯闻言一拍桌子,怒声道。
“大丈夫!大丈夫!若不是因为你!我家大兄怎么会是今日模样!他可是一州魁首!日后要金榜题名之人!你生生毁了你的孩儿!你如何称为大丈夫?”林母也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他见林无涯拍了桌子,便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喝骂道。
“身为人,妻!你怎敢如此?”林无涯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周身气劲一鼓,顿时摆放饭菜的桌子便四分五裂。
“你倒是休了老娘!”林母见状,柳眉颤动,不理会满地狼藉,拂袖便去。
林无涯满胸愤懑,见此情况,也只能摇头叹息。
林无恙回到房中,又坐在桌前,重新打开了窗户,看着窗外素雪,怔然不语。
“砰砰砰!”而在此时,一阵敲门声传来,林无恙偏了偏头,心中猜测大约是自家小妹,便随口道:“哥哥未曾锁门。”
房门已开,果然是林二娘,她轻手轻脚地将门掩上,飞快地跑到林无恙的床前,然后脱了鞋袜,大衣也不脱,便藏进了被子里。
林无恙见状,故作奇怪地看着露在外头的小脑袋,轻笑一声道:“天又未响雷,你何苦做那鹌鹑?”
“爹爹和娘亲吵了起来,二娘无处可去。便让我在这待一会儿吧。”林二娘见兄长还有心情开玩笑,便撒娇道。
“哦?父亲怎么和娘亲吵了起来?”林无恙闻言奇怪地问道。
“二娘也不清楚。只听说是十五年前,还有什么大丈夫之类的。还有娘亲指着爹爹的鼻子骂他,好吓人。”林二娘乖乖地回答道。
“娘亲指着父亲的鼻子骂?”林无恙闻言顿时吓了一跳,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
“父亲可有什么别的反应?”林无恙想了想接着问道。
“没有,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想是气急了。”林二娘轻轻打了个呵欠,回答道。
林无恙听完知道事情没有闹大,遂放下心来。又见林二娘有些困了,便轻声道:“你还未午睡,便暂且在哥哥这里歇息。我出去走走,晚饭前回来。”
“二娘知道了。”林二娘闻言点了点头,然后将脑袋藏进被窝,在里头翻了个身,便再无动静。
林无恙见状不由轻笑,往日里林二娘一向顽皮,这几日里的风波也让小女孩吓得不轻,只能靠些小动作来顽笑了。
林无恙知会过家中管事,说是要出去走走后,便独自一人来到了府外。
如今大雪已停,虽说天气寒凉,但街上行人却并不稀少。
林无恙站在府前,看着熙熙人烟,贩夫走卒。心中索然,他知道若无意外,他此生只能如此蹉跎下去。
心中烦闷,他便随意寻了个方向,没有目的地踱去。
行至高第街,昔日红榜犹在,但书在榜首的“林无恙”三字,此时却异常刺眼。
“这不是子期兄么?”子期,便是林无恙的表字,林无恙听到远远的一声问候传来,便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青年儒生,笑意吟吟地拱手而来。
“李显?”林无恙认出来人,乃是州试第二,出身寒门的李显,李持正。
“持正兄。”林无恙回礼道。
“还未恭喜子期兄成为魁首。此乃李显之过。”李显走到近前,寒暄一声道。
“持正兄也是一榜首席,在下只是侥幸居上。”林无恙道。
“呵呵,不管如何,子期兄还是在我之上,这可不是运气使然,而是子期兄要强过李显啊。”李显依然笑着道。
林无恙闻言,心中暗暗皱眉,这李显话中好像是带了刺。
“不敢不敢。”林无恙拱了拱手,连称不敢。
“只是不知子期兄对于七月大考,有几分把握?”李显依然笑着,但话风却开始变了。
林无恙闻言,便确认了李显来者不善,怕是要嘲讽自家几句。昨日天使传下的旨意,凭他李显不会不知道,而自己无法习武道之事,早就不是秘密,毕竟是同榜出身,这点情况,随意便能打听到。
思及此处,林无恙遂道:“如今天子颁诏,我怕是不能与持正兄一同赴考了。”
李显听罢,表情登时转为惊讶,他高声问道:“难道子期兄江郎才尽?大武朝要痛失栋梁?”
他故意高声询问,顿时引来了周围人群的注意。
林无恙心中恼怒,却不便发作,只能道:“在下只明经义,不识武道。”
“原来如此!”李显又是夸张地拔高声音,然后做出一副可惜的样子,又道:“可惜子期兄一榜魁首,却不能成为进士,子期兄拥有傲人才气,却不能习武。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子期兄明经知义,不必太过失落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出自道德经,说的便是天地无私,对万物众生平等,并不会优待任何人。
李显之意无非便是虽然林无恙生在贵胄,才气惊人,但却不能修习武道。仔细论来,却要比出身寒门的李显要差上一筹。
这已经是明摆着的嘲讽了。
其实林无恙跟李显并不相熟,相互之间更谈不上有什么恩怨,此番李显明是安慰实则嘲讽的话语,便让他心生恶感。
亏你熟读经义,做了一榜首席,但今日所为,却非君子之道。
“真是书读到狗身上去了。”林无恙心中暗暗腹诽,更加觉得此人面目可憎。
他看着李显依然真挚的表情,心中愤懑,却无法发作,感受着周围路人异样的目光,只能是拱了拱手,婉拒了口口声声要邀请他喝酒的李显,独自一人向着城外走去。
只是原本心中认了命的想法已经不翼而飞。
“的确,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命运!总归还在自己指掌之内!没来由让一个小人得意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