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老太又要去牙科医院摘冠了。按照那个小大夫的设计,应该先将右侧烤瓷牙镶好后再拔左侧,以免影响进食。但瞿老太左侧的牙太不争气,用了一个多月就不抗劲了,稍微硬些的食物都不能咀嚼,只能吃稀饭和烂面条了。于是,她打算马上摘掉,以便大夫在镶牙时通盘考虑。
“给雪儿挂电话吧,让她明天请个假过来陪你。”头天晚上温姨就提醒瞿老太。
瞿老太摆手。
“怎么,你想只我们俩去?还是叫雪儿吧。她在你心安,不害怕。”
瞿老太的手摆的更厉害了。
温姨不解的看着瞿老太。
瞿老太说:“有什么不明白的?你没看见那个小医生的眼神吗,像个恶贼,直溜溜的盯着雪儿,好像要把她吃了。”
“不会吧,我怎么没看见!”
“雪儿又不是你的孙媳,你当然看不见了。看不见你总该能听见吧,当着我的面就要雪儿的电话。都是患者要医生的电话,你听说过哪个医生要患者的电话吗?”
温姨笑起来:“听你这么一说,感觉还真的是那样。”
瞿老太:“我不会错。你的瞿大姐什么时候错过。”
温姨:“既然这样,干脆换人吧。医院里的牙科大夫又不是他一个。”
瞿老太叹了口气:“谁让他的医术高呢,特别是摘冠,在医生中有‘温柔杀手’的美称,下手稳、准、狠,但患者的疼痛不重。你没看见,那么多的医生,好多人都闲着,他的患者需要预约。你下午打电话了吧?”
温姨答:“打了。咱是第三个。”
虽然是第三个,瞿老太还是早早就赶了去。口腔医院是开放性医疗,诊室的门从来不关。她候诊的位置在门外的拐角处,正好对着小大夫的工作台。只见他忙三忙四的,却不忘记随时向她这里瞭望,并不时扔过来一个微笑。这时温姨感觉到了。
“那个医生向你笑呢,该不是冲姚雪来的吧?哼,他笑也是白笑!”温姨忿忿的说。
过了一个点才排到,瞿老太立刻被小大夫的助手扶上工作台。小大夫并没有像对待别的病人那样戴了口罩手套,弄得严严实实,而是先和她说话。
“您的外孙女没来陪您吗?”
温姨要张嘴回答,被瞿老太捅了一把。
“啊,她今天有些事,脱不开身。”
可以看见小医生眼里的失望。
手术做得没有第一次顺利。电钻不停地喷出迷离的水汽,喷在操着医疗器诫的小医生的脸上和眼睛里。助手拿过来一个像眼镜般的透明眼罩。不行,水汽依旧冲进眼睑。最后助手帮他戴上了一个像骑摩托戴的防尘面罩才能睁开眼睛。
当小医生嘴里说着“好了姥姥马上好了忍一下就好”时,瞿老太只觉得牙床像被一巨大的起重机吊起,一阵疼痛。
“这是摘下来了。”
瞿老太感觉到舌头上有了个东西,她下意识的舔了一下,硬邦邦的。
“好了,下来了。”
小医生说道,把老太太口中的残牙用镊子夹出。
瞿老太赶快来看:一组五个连在一起的一圈圈像牙齿大小的金属挂,上面还镶着和牙齿毫无二致的洁白的瓷牙。
“姥姥,您漱漱口吧。”
瞿老太拿起旁边事先给她准备好的一次性水杯,喝了一口,吐下,长出了一口气,立时觉得浑身舒服。再看小医生,已是大汗淋漓,不住的用纸巾擦着。
“姥姥,这个你们拿着。”小医生递给温姨一个医用盘。“里面的器械还能用。你可以到治牙科和拔牙科了。我看里面的残根需要拔掉。”
因为治过一次,瞿老太明白小医生的治疗就到此为止了。她连说谢谢,带了温姨出门。哪知小医生拿着手机撵了出来。
“姥姥,您告诉一下您外孙女的电话吧。”
此时瞿老太的心情很复杂。在这一刹那,她真是希望雪儿是自己的外孙女而不是外孙媳。可现实生活却是如此的不留情。
“小医生,实在对不起。那天陪我来的女孩不是我的外孙女。”
“不是啊,是亲戚吧。你知道她的手机号吗?”
“她是我的外孙媳妇。”
“啊!对不起!”
“这个是我的名片,我是《火热人家》火锅连锁的董事长。”瞿老太递给有些懵的小牙医一张名片。小牙医拿起来,看着上面的名堂,自言自语道:“还真的是。这么大年纪的董事长!”
大杨树下,又聚集了一些人。中心还是老厂长。只要他在,他就是中心。今天讨论的是给退休工人涨工资的事。农机厂的退休工人都在内。
“有人说三百,有人还说一百。到底多少呢?”有人问道。
“不是一百也不是三百,准确的数字是二百。”老厂长答道。
“准不准呀,说什么的都有。老厂长,你看到文件了吗?”
“看到了。是省里发的。”
“你可真有威望啊,离休了还有部门给你发文件看。”
“是啊,你要感兴趣你也可以看到。”
“在那里?****办吗?”
“网上啊,打开一点,你想知道什么都有。”
“老厂长可真时髦啊!”人们赞叹道。
江厂长历来就是时髦,也是名闻遐迩的。陈忠实参加工作时,正是知识分子返城并吃香的时候。他是首批的工农兵大学生,市里敲锣打鼓的把他们迎进来。他本来是被分到政府主管商业、餐饮行业的商业局,但他执意要来这座工厂,完全是因为对这位战功卓著的老厂长的崇拜和敬仰。
但他来了以后,对他却大大失望。
这要追溯到他的婚姻。他的女朋友是他的同班同学、也是一个厂子里的同事。他们念了三年大学,也谈了三年恋爱,就在他们商量要结婚时,女朋友的妈妈,厂子政工科的瞿科长不经她本人同意,用封建包办的方法,将她许给了江厂长的儿子。
在强势的妈妈面前,女朋友无计可施,只有哭泣。她是个乖孩子,历来听话,不敢违拗母亲,甚至连自己有了男朋友的话也不敢说。陈忠实决定去找他尊敬的厂长,他一定会通情达理,不做依仗权势强配鸳鸯的事。
他记得当他鼓起勇气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他对他是那么的客气,那么的和蔼。让他坐,还给他倒茶水。
“小陈,快来,我正要找你。你们食堂还有多少职工需要补助,你把详细的名单报给我。”
当时正是年终,厂里在统计困难户情况。他回答了。
他很满意,于是陈忠实准备说了。
“厂长,我------。”
“哎,还有个工作也需要你来做。你们食堂在准备新年的会餐吧,你把菜单给我拿来,咱们商量商量。”
“好,厂长,我已经拟好了,一会就去给您拿。我有件事------。”
“别一会了,马上就去给我取,我的事挺多,十分钟后市里卫生检查团就到了。哎,还得给他们准备午饭,四菜一汤,硬点,人家高兴了,好多给我们加两分。快去吧!”
“厂长,我------。”
“别说了,一切都以我说的为核心。快去吧,别的事以后再说。”
他去张罗老厂长的吩咐了,并且做的很好。
待到陈忠实鼓起勇气再找江厂长汇报自己的爱情、并试图取得他的同情和支持时,已是春节过后了。他到厂长办公室,办公室锁头看门。去秘书科,人家告诉他:“厂长去市里开会了。”“在那里开?”“不要去找他,很重要的会,都是一把手参加,不让找人。”
第二天,厂长室还是锁头看门。人们告诉他:“厂长忙得要命,这会正在给厂里中层干部开会,布置任务。”
终于把会议扩大到全厂了,原来是工厂要改制,好容易等会散了,他在后台等着厂长。厂长迟迟没有出来。后来俱乐部里一片乱,后门开来了救护车。原来厂长几天几夜的开会、调节,累得吐血了。
夏天的时候,厂长的病好了,陈忠实在留任班子办公室能看到他的身影了。老厂长很开心,正在书写红帖,看见他,满脸都是笑:“来,小陈,你来得正好,我就不另行通知了。我儿子要结婚了,婚礼定在星期天的早八点,在厂子礼堂。小陈,你可一定要来呀!”
陈忠实的脑袋‘嗡’的一下:“您的儿媳妇是------?”
老厂长:“你不知道啊,就是瞿科长,不,现在她已经下岗了,在大杨树下弄了个麻辣烫摊子,挺挣钱的------她的女儿嘛,唉,也是工农兵学员,你该认识的。”
他傻了似的呆在那里。
他还在费尽心机的找他,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和理解,结果却是这样。
在全厂职工们的祝福下,女朋友穿上了婚纱,新郎不是陈忠实。
厂长儿子和陈忠实女朋友婚后的情况可想而知:吵架,没完没了的吵。那时不兴离婚,如果是今天的话,早就上法院了。他们不只是吵,后来听邻居们讲,他们几年里睡觉都是一个床上一个床下,直到陈忠实孩子陈闯都三岁了,女朋友才怀了江宏晟。几年后的一天,他们去市里给瞿老太的麻辣烫进货,只顾吵了,没看见铁道线里有一挂零担车在默默退行。
两个人都被碾得血肉模糊,留下了一个四岁大的男孩。就是现在的江少。
既或女朋友嫁给了江家,他们那时还在一个工厂,还生活在一个城市,他时不时的还能看见她,知道她的生活情况,背地里能听到她的哭诉和唠叨。他虽然没办法,但也很满足。但自那以后她在他的视线中彻底消失了,他永远也看不见她了。
“小陈,你来了?”老厂长看见了他,乐呵呵的说道。“在家里忙什么呢,好多天也抓不到你的影儿。你那时在厂里很有才,会干,厂子食堂一个星期菜谱不重样;也能讲,不管什么会议你都是第一个发言,侃侃而谈,你是真有才呀。有什么新鲜事没有,讲来给大家听听。”
如果见不到江厂长,陈忠实已经不大想起以前的事了。这就是他不常来老杨树下的原因,今天来了,免不了要回忆。这很令陈忠实心痛。一个恶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不能总让他这么春风得意。
“老厂长,听没听见外面的传闻?”
“什么传闻?”
“餐饮界的。”
一提餐饮,老厂长果然提起了精神。
“快说说,到底是餐饮界的什么传闻?”
“说今年火锅要大萧条。”
“怎么个萧条法?”
“当然就是去就餐的人少了,火锅店的利润大减,而且一大批难以为继的火锅店可能要被淘汰,唉,就是老百姓说的‘黄’。”
“我怎么没听说呀?”
“最近街谈巷议都是今年羊肉涨价的消息,而且幅度不小。羊肉涨价火锅就会贵,去的人还会多吗?你整日价吊在网上会不知道?不是掩耳盗铃,不想知道吧!”
“哎,真的不是,我真的不知道!”
别人也纷纷说话:“老陈,千万别对老厂长这么说话!”
“老陈,你要是知道的话就讲给老厂长听听。”
陈忠实于是坐在了大树下唯一的一个树桩子上。
“我来问你,你大厂长整天在大树下说话解闷子,到餐饮场所去过吗?”
老厂长想了想:“没有。那里不是地沟油就是劣质品、毒东西,不能经常去的。”
陈忠实:“这不就结了。你亲家开着火锅连锁,孙子马上就要接手。这座城市里,几乎一半的大型火锅店都是他们的。你有那么多的钱,都不去消费,谁还能去给他们捧场呢!”
艺术馆长苗陵沿回到家,用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立刻被一股强烈的香烟味呛得咳嗽起来。
“你在家,怎么不开灯啊!”
陵沿顺手打开了走廊的灯,冲着满是烟气的客厅喊道。没人回答。她又将客厅的灯打开,只见丁克深深埋在沙发里,脚下扔了一地烟头。
“你疯了,不是说好了这个月要孩子吗?”
“要孩子,要个屁孩子吧。天都要塌下来了,还顾着要孩子!”
陵沿立时转变了态度,走近窗口,将窗户打开。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让一向能沉得住气的人这么焦虑!”
丁克先是不吭气,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狠狠仍掉手里的烟屁股,说道:“我可能要毁在这个冷冻厂了。”
“被人发现了?还是没办照?没交税?”
“要是这样倒好了,被人知道了就是个领导参于企业投资,国家也没有规定;没办照没交税补交补办就是,不会有一点事。”
“那还会有什么大事呢?”
“上次你说过王锡林家的火锅店要退肉,他说没说什么原因?”
“王锡林没说。我想大概是嫌肉的质量不大好吧。火锅店以涮肉为主,肉不好要影响上座率。”
“一定是被人发现了。他们几年来一直加工从水沟里捞上来的死猪,我说了好多回也不听。”
“啊,就是你前妻的那个厂子,加工死猪肉?”
“是。昨天有人举报,上了公安内参了。”
“这可怎么办呀?要是查起来,就得瓜连到你。”
“是啊。”
“赶快给那姓马的挂电话,不,再给你前妻,还有那个外商董事长。”
“没用了,都打了。”
于是把情况都讲给了妻子:“刚刚过去了那个八十五万-------虽然损失了些钱,但没出事,也就算认了。可这加工死猪肉,是牵连到老百姓千家万户的事,要触犯刑律的。”
“那些肉上了摊床?”
“差不多吧,大部分都卖给了饭店。”
陵沿听了,一阵作呕。就是刚才,她还在饭店就餐。此时死猪的模样出现在她的脑海,立刻去卫生间呕吐起来。
陵沿吐够了,又簌了口,回到客厅。
“好吧,我提醒过你,你的那个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前妻,看去温柔贤惠,原来是如此龌龊、卑鄙无耻,又愚又蠢。干什么也不能干这种人人都不齿的天怒人怨的事啊,任谁都不会原谅你!”
“你住了吧。你祖上干的事还好吗?你的外祖父是个杀人成性的恶魔,一次和八路军的合作,就给自己披上了革命的外衣,你的父亲是个寡廉鲜耻的银号老板,因为伪装得好,买通了一个伙计,解放后给他做伪证,变成了红色资本家。你的妈妈,是被枪决了的地主的女儿,生了你之后郁郁寡欢而终。我只不过是继承了他们的小人衣钵罢了。如果不是这样,是个正派之人,他会明明知道我已经有过两段感情之后,还纳我为乘龙快婿吗?你也好不到哪里,在你父亲死后没了靠山,为了你丈夫我能更上一个台阶,爬上了上一级官员的床铺。”
陵沿听到这里,气得浑身乱颤,嘴里说道:“你个小人,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当初怎么会认识了你!”上来就狠狠的打了丁克一巴掌。丁克并不还手,而是摸了摸自己的嘴巴:“打得好!我早就该挨打了,为了那些做过的伤天害理的事!”
丁克又点起了一支烟,仍旧坐在那里抽。苗陵沿则回了卧室躺在床上生闷气。
一直到了半夜,陵沿醒了,开了窗灯,见旁边的位置还是空的,就下了床,走向客厅。见房间里的灯还没开,在路灯影里,丁克幽暗又孑孓的身影十分孤单。陵沿开始可怜他了,毕竟是二十多年的夫妻了,夫耀妻荣,自己没少借他的光,况且那厂里的钱都是在自己的名下。
“不要再纠结了,已经发生了,就早早想个办法吧。”
“想办法,有什么好办法?”
“想法阻止消息的传播。”
“阻止消息?估计很快就会散布出来,然后被好事的人捅到网上。”
“不是还没开始查吗?”
“只要有了通报,公安系统就会介入,我没法阻止。我现在提心吊胆的,还能正常工作吗?”
“也是。”陵沿想了想道。“你提职的报告已经打上去了吧?就等着上面来考察了。”
“是啊,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这等事,不是要我命吗!”
“哎,为了安心,我们去算一卦吧------。”
“还去算!那八十五万不就是被那个算命的骗去了吗!”
“除了他,还有别人嘛。”
“算了吧。”
“只能听天由命?”
“除了听天由命我们还能怎么样?到那时你就去监狱里给我送衣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