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戈
我的家乡在距上海不到200里地的一个小镇上。七七事变后,我是一个刚从中专毕业出来的18岁的姑娘,抱着宁愿热血洒战场、誓不当亡国奴的心情奔赴大西北。我是在一个黎明的早晨瞒着父母偷跑出来的。1937年冬,我总算来到了山西省临汾县刘村镇——八路军学兵队。在学兵队面试时,李伯钊同志问:“日军很快要占领这里,我们要上山打游击,随时要死人,你怕死不怕?不发薪饷,每天饿着肚子钻山沟,你受得住吗?”我坚定地回答:“什么都不怕,坚决要参加八路军抗日,死也甘愿。”于是,我脱下旗袍,穿上军装,背上三八大盖枪,夜晚在月光下独自站岗放哨,心头充满了喜悦和自豪感。后来听说学兵队是周恩来同志亲自拟定的名称,意味着“学习当一名抗日的八路军士兵”。我当时确实是以此为荣,以此自豪。
我们每天坐在简陋的木板条上,或席地而坐,聚精会神地听课,有抗日时局的方针、抗日游击战术、马列主义基础、社会科学概论、近代中国革命问题等,新鲜的课程,高水平的教员(后来知道当时讲课的是刘少奇、彭雪枫、杨尚昆等领导同志),内容多,时间短,少而精,理论联系实际。我如饥似渴地倾听着真理的声音、抗日救国的道理,汲取了新的知识,武装了头脑。这里的生活十分艰苦,吃的是小米饭,睡的是地铺,早上跑步操练,还自己动手担水、烧饭、挖厕所……但从未感到苦和累。我们从早到晚歌声嘹亮,嘴里不断唱着“中华儿女多壮志”,“抗战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中华民族儿女们,慷慨悲歌上战场……”在这短暂的学习生活中,使我增长了马列主义的认识,确立了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为我以后的征途打下了基础,凝聚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这里是人生的课堂,战场是人生的考场,我们做了上前线的一切准备。就在这时,我被光荣地吸收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当年春,组织上把我送回了延安,直到1945年8月我才离开了延安。在延安时,我曾经在抗大、女大、中央党校学习,较系统地学习了有关马列主义的著作,从理论上武装了头脑。
几十年来,难忘的事件实在太多。
党的七大开完后,我们在延安集中待命。当时,日本刚宣布投降,我们就立即开赴前方,经过两个多月的行军,才到了东北。8月下旬,月色有些昏暗,我因发烧骑了毛驴,在夜行军中不留神,我从毛驴上摔了下来,当即昏迷不醒,山下的方山县城还是日本人占领着。解放区的人民真好,细雨蒙蒙的黑夜里,前面是一条长河,水没到人的双肩,他们把担架举在手里艰难地渡过了河,一直护送着我到了宿营地。第二天我才苏醒过来,但老乡们已去远了。当晚我即随队准备夜渡汾河。汾河流急泥漩,稍一停步,就有漩进污泥的危险,有的同志喝了几口汾水,险些儿被汾水冲走。过了汾河天已亮,我们在一个村子里隐蔽下来,天黑后,过同蒲路。这时日本刚投降,因此主要交通线和重要城镇仍在日军控制之下。我们从汾河岸边穿过同蒲路,在广阔的平原上,一夜之间要行军100里,因而只能跑步前进。这一天夜晚,天下着毛毛细雨,外面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路上泥泞不堪,真是夜黑、路滑、道难行。行军中大家前牵后拉,我身上用绑带和前面一位男同志的皮带连接,互相照应,同志们之间真是同生死、共患难。听送我们的交通员讲,只有一条路能穿过去,如失掉联系,走错一点,便会落入敌人手中。在同蒲路边,敌人的火车几分钟过一次。探照灯不停地照着,凶狠地监视着我们。我们趴在地上,等稍有一线空隙,便飞似的穿过铁道。由于情况不明,太谷县的日军一个团就住在离城南十余里的一个庙内,我们从庙旁经过,敌人丧魂落魄,未敢动一动。其实,我们是3000人的一支手无寸铁的干部队伍。好容易通过了敌人的封锁线,但还没有脱离敌人的占领区。这一夜一天走160多里,真是又饥又渴,疲惫不堪,好容易到了宿营地,太谷县委为我们准备了食宿,大家真想饱餐一顿,痛痛快快地睡一觉。但饭还没有做熟,庙中的敌人发现我们是没有战斗力的干部队伍,就跟着追来了。因此,我们只好又继续往山上跑。我用绳子把脚上的鞋子牢牢绑住,走呀!走呀!跑步前进,也不知道走出了多远,忽然发现脚上只剩下一只鞋,另一只是光着脚,顾不上脚上的刺痛,只是鼓着劲儿往前走。跑了一夜,东方刚发白时,我们一个个泥人般终于到达了宿营地——山顶上的一个村子。
1947年国民党占领长春、沈阳时,我在辽宁省委土改工作队。省委工作团团部设在海龙县(现属吉林省)中和区白家堡子,我领了一个工作组在张家油坊。当时发动群众,宣传政策,地主纷纷外逃,有的组织了反动武装还乡团等。一个深秋之夜,我接到紧急通知,连夜去团部开会。从张家油坊到白家堡子相距60多里,当时正是高粱红、大豆香的季节,但也正是土匪地主武装出没的场所。我和通信员小李各骑一匹光背马,背上枪支,立即出发,马蹄声划破了深夜的长空。走不多久,青纱帐中枪声四起,瞄准着我们马蹄声的去向,我和小李以一排排的子弹回敬了他们。小李机警地说:“于政委(我是临江县林子头区委副书记兼区中队副政委),你坐住,我要快马加鞭了。”于是他使劲用鞭子抽着我的马,马飞一样奔驰着,当时我已怀孕七个月,马上既无鞍又无镫,几次险些儿要掉下,耳边不断响着“劈啪”、“劈啪”的枪声,我咬紧牙关坚持着。午夜12点多,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团部领导又惊又喜地看着我,同志们热情地关切地问长问短。当夜我参加了紧急会。
癌症、恶性肿瘤,这是多么吓人的病啊!世界上多少人被它夺去了宝贵的生命。可是我呢,竟三次(1960、1972、1982)患上了这种病,三次动了大手术,双侧乳腺、右肾皆被切除。当第一听说得了癌症时,我思想上确曾有过压力,可是又想:人总是要死的,生命是有限的,为何不利用这有限的时间为党多作些贡献?于是我在手术后几个月便支撑着回到了工作岗位,如饥似渴地工作。每次手术前,我都留下了话给党组织和孩子们,第一次手术时最小的孩子才5岁。我担心下不了手术台,但我的生命力是强的,三次手术都顺利地过来了,我又能为党工作了,我的心情多么喜悦!
50多年,在历史长河中只是短暂的一瞬。不管是战火纷飞的艰险环境,还是死神伸出了魔爪,我都能量自不顾,勇往直前,这是什么力量在支持激励着我呢?是“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的誓言,是永远难忘的延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