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良素
一
我出生在贵州遵义县高坪乡的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里,是父母唯一的独生女,父亲给我取了一个充满女性味的名字——伍良素。
祖父是秀才,父亲和大伯经营盐业,生活比较富裕,但重男轻女。从我懂事开始,就常听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堂弟与我同年初中毕业,家里送他到成都上高中、上大学,而我苦苦要求,却不让去,我深感社会的不公,男女不平等,就暗下决心,要立志做到自尊、自信、自强,做新时代的新女性。
1935年,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到了遵义县城,有些红军住在我家,我从乡下回遵义家中,听母亲和邻居说:红军纪律严明,不欺压百姓,不调戏妇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损坏群众的东西照价赔偿……红军队伍里还有女红军,她们一样拿枪,一样穿军装,一个个英姿飒爽。听了这些,我从心底里赞叹、羡慕,这是多么好的队伍啊!我想如果我能成为女红军,那该多好呀。
那时,我家在遵义县城里,经营盐业生意。老百姓没有盐吃,母亲请红军帮忙出售食盐,红军还帮我母亲挑水、洗衣服、洗菜、煮饭,亲如一家。军民鱼水的事实粉碎了国民党反动派“共产共妻”、“杀人放火”的造谣污蔑。
红军在遵义写下光辉的一页,留下了深刻的政治影响,播下了革命的种子。我在遵义第二女子小学毕业后,就到遵义女中读书。语文教员余振帮,他热爱祖国,对“抗日反共”嗤之以鼻,他宣传抗日救国的进步思想,教导我们“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在女中期间,我利用课余的时间如饥似渴地阅读进步书刊和革命小说,读高尔基、鲁迅、茅盾等人的著作。我和朋友罗茜、尹维等经常在一起,讨论进步的书刊,关心时事,论谈形势。
七七事变爆发后,抗日烽火席卷祖国大地,成千上万的男女青年怀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历史使命,为了抗日救国,为了寻求革命真理,纷纷奔赴延安。
1938年,武汉失守后,蒋介石政府由表面抗战转为消极抗战,积极推行反共、防共、溶共、限共的反动口号。遵义县党部秘密监视地下党员和进步分子的思想言论和行动。遵义进步生活书店被查封,共产党员和进步青年被抓捕和关押。反动势力越来越猖獗,在形势逆转的情况下,遵义女中的进步同学尹维、罗茜、曾明霞、于洪等都先后奔赴延安。在她们奔赴延安的感召下,激情在我心中激荡,烈焰在胸中燃烧,我也作出了毅然的抉择。
二
1939年春,我和杜奇结伴,离家奔赴延安,行程的第一站是先到重庆和余正帮会面。乘车途中,我和杜奇既兴奋激动又十分忧虑紧张。向往延安、奔赴延安是我们的夙愿,实现夙愿的第一步已经开始,这怎不令人兴奋激动呢?我也明白到延安有很多艰难险阻,绝不能松懈麻痹。我们时刻警惕国民党的盘查,考虑如何应付可能发生的复杂情况。车子到达重庆时,天黑沉沉的,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这时码头上跑来几个搬运工人,要给我们搬行李,我们不敢讲话,怕“言多必失”,赶紧到市里找旅店。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到大城市,一切都感到新鲜、神秘。
重庆是国民党的政治中心,是特务、警察、流氓、坏人集中点,情况很复杂。夜里,我躺在床上不敢入睡,两眼死死盯着门帘直到天亮。
真是万幸,第二天我们见到余振帮老师,马上搬到同一个旅店居住,悬在我心里的石头才落下。但由于形势严峻,我们又没有找到直奔延安的机会,盘缠有限,不能长住重庆,于是余振帮老师带着詹俊、杜奇和我三人步行到了成都。
成都是大后方,是西南文化中心,进步学生、革命青年比较集中,共产党在成都的统战工作相当活跃,我参加党的外围组织“群力社”。在“群力社”的领导下,搞救亡活动,宣传党的主张“坚持进步,反对倒退”,扩大党的政治影响,团结争取进步青年。我们参加“群力社”组织学习,读毛主席《论持久战》等著作,讨论国内外政治形势动态等。我们大唱革命救亡歌曲,以歌声激励革命热情,以歌声振奋民族精神,以歌声争取进步青年,我们还参加游行、募捐、宣传,到医院慰问被日寇炸伤的群众……
我人在成都,心却飞向延安,我多么渴望能快点奔向延安啊!我始终把成都只作为奔向延安的第二站,根本不想久留此地。但成都到延安有三千里路程,而且又在国民党控制下的地区,的确艰难极了。当时虽有八路军军车去延安,但车次很少,载人很少,而且还要有国民党政府的护照,因此能坐八路军军车到延安的人很少。我们只能尽量寻找和利用各自的社会关系等待时机,没有绝对可靠的关系介绍,绝不能行动。因为国民党军、警、特务机关在从成都到西安的路上设了许多关卡,阻拦进步青年去延安。无可奈何,我在成都足足等了一年。
我在急切盼望去延安的时候,认识了光未然,他从前方到成都不久,为国民党第二战区民族革命大学招收学生。我经光未然介绍,经组织同意,在民大队伍掩护下,随队从成都出发,情绪非常高涨,心想这下子去延安可有希望了。
1939年12月8日我们在大队长程怒平,大队副王冢广,大队指导员王怀安带领下从成都出发了。整个大队大约200人,其中有革命青年、共产党员约百分之七十左右。民大在成都的招生工作,实际上是在川康特委直接帮助下合法地进行的,负责招生工作的韩天石就是当时川康委委员。
当队伍步行到陕西省宝鸡时,我利用暂休的机会离队去西安八路军办事处,要求去安吴青训班学习后转送去延安。当时负责谈话的王哲然同志却要我速回宝鸡,绝不要中途离队。原来王怀安已比我提前一天去西安联系接头工作。当时中央根据时局的新变化,因阎锡山破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反共反人民,二战区新军(我党领导的军队)和旧军(顽固派的军队)已经打起来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能去二战区了,中央指示要将大队人员全部拉到延安,当时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大队到达了洛川,洛川是国民党统治区最后一个县城,途中要经过陕甘宁边区所属的交通镇茶房,才能到达阎锡山所属地牛武镇。当王怀安与当地驻军接头时,他们已接到中央通知,负责接待和安全工作,将阎锡山派来洛川接管大队的人员监视起来,并且在接管检查时把他们的枪下了。
大队到了茶房时,天已经黑了,大队已安排在茶房宿营,第二天向延安前进。驻军负责同志说,茶房离国统区较近,万一夜间阎锡山突袭茶房,安全没有保证。因此大队党组织果断地决定,继续夜行军,而且是强行军,从速奔赴甘泉县休息。同志们整日行军已非常疲劳,这时都已休息睡觉了。然一声紧急集合令下,叫大家马上起床到院子集合。同志们紧张迅速到了集合地点,指导员王怀安站在队前,态度紧张严肃,他说阎锡山反共了,二战区发生了“晋西事变”,新军打起来了,现在大家有两条路,是到反动黑暗的地方去?还是到革命光明的延安去?同志们异口同声回答说:坚决到光明的地方去,到革命圣地延安跟共产党抗战到底。这强烈的吼声震破了严冬的静夜,群情激奋。我和大家一样,心潮澎湃,激动万分,队伍当即组成一路纵队向甘泉前进。
同志们完全忘记了当日行军疲劳,各自背着背包,在漆黑宁静的深夜继续出发了。夜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听见同志们行军的脚步声,大家摸黑沿着古道小路,翻山越岭,水过河,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几乎小跑前进,只听见前面细声传话:快点跟上,不要掉队。有个别同志怕掉队,怕走错路,怕摔伤,就手拉着手,前后拉着衣服,互相照应,相互帮助,共同前进。
行军一天,奋战一夜,快黎明时,我们终于到达了日思夜想的陕甘宁边区甘泉县城。第二天当我们走到三十里铺,见到中央派来接我们的柯仲平同志时,大家兴高采烈地跳起来,争先恐后地向亲人握手问好。柯仲平同志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表达了党对我们的关怀、慰问和欢迎。韩天石也受中央青年工委的委托,代表中央青委和延安青年同来迎接我们,并在草地上举行了欢迎会,致了欢迎词。我们离开成都,他做了大量的工作,他比我们先到延安,所以大家对他的欢迎特别感到亲切。
向往已久的延安,亲爱的党中央,你就在我的眼前,我就在您的身边,远望那雄伟壮观的宝塔山,山坡上一排排整齐美观的窑洞,我心潮起伏,热血沸腾,我感到无比的幸福欢乐,心中充满了自豪感。
我们经过延河岸边的沙滩,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我们的驻地,北门外新华书店礼堂。这是我们的临时宿舍。中央青委冯文彬、徐一新等领导来看望和慰问我们,中央青委在中央大礼堂开大会欢迎我们,冯文彬传达了党中央对我们的慰问和鼓励,并代表中央青委作了重要讲话,大会开得热烈而活泼,会后还演出了精彩的话剧。
我们在临时住处等待分配。第三天中央党校、抗大、陕公、女大、青干、鲁艺等校的同志分别来看望我们,并介绍延安情况,他们的介绍十分热情生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行程1500多公里,行期两个月的长途跋涉,使得我们浑身衣、裤、袜都破烂不堪,由于长期不能洗澡,大家满身是泥土,有的同志还长虱子了,大家开玩笑叫它“革命虫”。组织对我们关怀备至,转眼间,我们就打扮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了。在这里,我们准备迎接新的战斗生活。我被分配到延安中国女子大学第七班。
三
我在延安受教育的时间较长,曾在延安中国女大、延安大学、中央党校学习。女大校长是王明,延大校长是周扬,中央党校校长是毛主席。
1940年5月份一天的下午,我正在延河边洗衣服,看见毛主席和王明到女大合作社来了。我赶紧上山到窑洞里放下衣服,拿上从大后方带到延安的一个笔记本,走进合作社,毛主席和王明在桌边谈话,我走上前向毛主席敬礼,与毛主席握手,然后请毛主席签字留念,毛主席亲切地问我:“你是哪里人?什么时候来延安的?”我回答说:“是遵义人。”毛主席开玩笑说:“你是不是干人?”(遵义方言称穷人为干人),我简短地作了答复之后,毛主席在本子上签了“好好学习”四个字。我感到激动、兴奋,受到极大的鼓舞和鞭策,这是我终生难忘的一件事。
回忆过去,在几十年的岁月里,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在历次的政治运动中我能站稳立场,不消极,不动摇,没有迷失方向,紧跟党,听党的话,这和党对我的教育,女大对我的教育是分不开的。
我们为追求革命真理,为抗日战争的胜利,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延安。
回想延安时期的生活虽然很艰苦,但我们都以苦为乐,乐在其中,特别是同志之间相亲相爱,真诚无私,这高尚的革命情谊温暖我们的心,也鼓舞了我们的斗志。我想:那时艰苦奋发的情景,就是世代相传的延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