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秉洁
1939年春,我是穿着国民党军官军服,佩戴着山西第二战区前敌总指挥部徽章,持有指挥部大印的军用护照,进入陕甘宁边区的。
我在北平清华大学读书时,参加“一二·九”运动,并在学校参加了地下党组织。抗战开始后,1938年春去山西前线,在第二战区前敌总指挥部(卫立煌部)战地工作团工作。抗战初期,形势较好,工作开展得顺利。燕京大学朱劭天同志是地下党支部负责人之一,任卫立煌特务营指导员。他汇报工作时,少奇同志知道劭天和我的恋爱关系,考虑到便于开展工作,就动员并批准我和劭天同志结婚,同时在西安《秦风工育日报》上刊登结婚启事。1939年春,在形势逆转的情况下,我和劭天带着党的组织关系调回延安。西安八路军办事处车辆紧张,我俩决定以公开身份经县去旬邑,乘西北公路局的长途汽车出发。
这时国民党在咸阳桥已开始设卡,扣留去陕北的青年,卫兵对我俩怀疑查问。劭天机警地训斥他们,声称送家眷探亲养病,若耽误时间,将追究他们给的麻烦。当天上灯时分,汽车到县车站,我俩担心咸阳桥盘查站有电话追踪,不敢住旅店,匆忙躲进偏僻处的一间小理发店里,半夜时请店主雇好牲口,天刚亮出城,两个守城的岗哨向我们举枪敬礼。我们迈开大步扬长而去。上了平原加快了脚步,一溜小跑进入陕甘宁边区,到了旬邑看花宫(陕北公学设在这里),不几天就到了延安。西安办事处转来的组织关系介绍信,像枣核大小的一个蜡丸,一直缝藏在棉军衣的棉花套里,住进中央组织部招待所后,我才取出来交给组织。
女大的第一课
我分配到延安中国女子大学学习。我绕过宝塔山脚,过延河,爬上高高的黄土山坡,住进新挖的窑洞。就在北门外延河东岸,一排排新挖的窑洞坐落在层层山坡上,宽大窑面子木格子窗棂,通风向阳。这就是延安中国女子大学新建校舍。新挖的窑洞都经过白石灰粉刷,清新干燥,冬暖夏凉。窑洞后支着一个木板大床铺,在延安睡木板床,是其他学校的土炕所不能比拟的。窑中间一张长方桌,另外十来把方木凳。每天,我和同学们就搬小方凳坐在半山坡上课或听报告,做笔记。晚上在一盏棉芯小麻油灯旁,挑灯夜读或研究讨论。
一切作息听从军号。军事生活使我们这批二十岁上下的女战士更显得英姿飒爽,斗志昂扬。伙房建在山脚下,听号声下山进餐。搪瓷缸串在腰间皮带内,小饭勺插在胸脯左上角衣袋。早晨操练及课余饭后,山上山下到处都是歌声和欢声笑语。我们这群党的女儿,回到党中央母亲的怀抱,确实不易。我们许多人是从敌后、从沦陷区、从蒋管区大后方来的。有的跋山涉水,经过几道封锁线;有的冒着生命的危险,几经蒋伪盘查阻拦,渡过滔滔黄河,徒步八百里秦川,还有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军女战士,以及陕甘宁边区参加过土地革命的基层干部。大家聚集在党中央创建的第一所女子大学,“学习革命方法、学习理论武装、学习职业技能、学习道德修养”。
入学后第一堂劳动课,就是到延安城里背砖,为女大开学文艺晚会建戏台。我们列队走进北城门,见被日机轰炸后的残垣断壁,一片瓦砾,杂草丛生。一年前我随第二战区前敌总指挥部一起渡过黄河到最前线时,曾路过延安。延安城依山傍水,庄严古朴,城西靠凤凰山,依山建筑的城墙,气势险要,东城门外,延水绕城流过。城内街道蚁横,城乡人来人往。如今面目已非。目睹革命圣地遭日机肆意轰炸,更激发同学们加紧学习,争取早日奔赴前线杀敌的热情。大家背起砖块,高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这响彻延河边的歌声是女战士的誓言,是中华民族的怒吼!
正对校门的山脚下,垒起了一庄黄泥砖糊的士台,周围挂上几条土布,这竟是女大开学文艺晚会的舞台。晚会节目主持人是六班文专倪冰同志。她的嗓音清脆高昂,铿锵有力。同学们在规定时间内准备了不少精彩节目,有冼星海同志为女大谱写的校歌及黄河大合唱,还有郑律成同志教的延安颂,按冼星海同志谱写的生产大合唱编成舞蹈,依照陕北民间装饰,短衣长裤围上一条小绣花围裙,轻盈盈的脚步前后扭动着,充满了丰收的喜悦,颇具黄土高原的情调。洪虹等表演的瑶人舞,是典型的西南地区民族舞蹈。在这黄土高原上,除了同学们带来的几条花被单,再也找不到艳丽的瑶族舞衣。于是大家就地取材,把树叶串起来成了舞衣。洪虹、白凌几位同学披挂着飘逸的绿叶衣裙跳起来,把人们带到了云贵高原,博得不少掌声。
开学编班学习,参加过长征的李祥同志担任我们班的政治指导员,她是革命先烈方志敏同志的伴侣,是一位征战江西苏区的革命老同志。她对我们倾注着炽热的革命感情,特别对从敌后来的小同志及海外归侨学员,从政治上和生活上的关心,细致入微,显示着革命母亲般的情怀。女大学员在军事生活中,无论学习讨论或开会,都要先站起来喊“报告”。我从前方回来,身体不好。有一次站起来喊“报告”时,突然昏倒。医药卫生课教师朱仲丽大夫说,猛站起来血液住脚下流,头部血量一时骤减,致使晕倒,是脑贫血症。指导员李祥知此后规定我坐着发言。她还约请马海德和李明诗医生为我治疗,并嘱咐伙房给我吃病号饭。
女大是培养革命女干部的政治大学。学员学习马列主义理论是采用理论联系实际的方法。必修课有政治经济学、哲学、中国革命运动史、党的建设及马列主义等。学习职业技能的选修课如速记、新闻、师范、外语等。我选修新闻课,经常到清凉山解放日报社见习。对速记课,同学们很感兴趣,学了立刻应用,做课堂笔记有帮助,至今我还能记住不少符号。
我们这批年轻女战士,各自经历过艰难险阻,能从全国各地及海外来到延安学习,深知来之不易。大家犹如婴儿吸吮着母亲的乳汁,学习起来,如饥似渴,十分刻苦。这里虽然是望不到尽头的黄土高坡,衣食住行条件极其艰苦,但是政治上解放了,精神生活丰富多彩。大家可以尽情地高喊“打倒侵略者!”“反对妥协投降!”的口号,再也没有反动军警大刀水龙头地追赶。爱国青年啊,可以在这里自由地呼吸。
1940年女大举行三八节庆祝大会,毛泽东同志和中央首长出席了大会。毛泽东在会上说,妇女的力量是伟大的,我们打日本要妇女参加,生产要妇女参加,世界上什么事情,没有妇女参加便不能成功。他号召延安的妇女要推动全国妇女起来共同努力奋斗。李富春同志在会上宣布了边区模范妇孺工作者及模范妇女名单,并向模范授奖。冼星海、傅连同志获模范妇孺工作者奖。我获得边区工作中的模范妇女称号。在女大第一次党代会上,我被推选为校总支常委。
皖南事变后,国民党反动派加紧封锁陕甘宁边区。为了适应形势的发展,渡过难关,中央决定机关精简,院校合并。女大和陕北公学、泽东干校合并成立延安大学。女大大部分同学分配到基层工作,部分同学上了前线。学校决定我报考中国研究院继续学习。1941年9月,我考进了中央研究院,分配在中国经济研究室做研究生。
“这里真是财经办事处啊!”
皖南事变后,国民党停止发给我军被服、粮饷及一切抗日经费。蒋介石调集嫡系胡宗南对陕甘宁边区实行军事包围及经济封锁,断绝一切外援。妄图在日寇夹击之下围困消灭我军。毛主席号召边区军民开展大生产运动,自力更生,克服困难。延安军队和机关,学校、团体约6万人,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组织起来,军民协调生产,发展自给经济。
贺龙同志任陕甘宁晋绥联防司令和财经委员会副主任。为了加强反封锁斗争,统一领导陕甘宁和晋绥两地区的军事指挥和财政经济建设,1942年10月中央决定成立西北财经办事处,任命贺龙为办事处主任,同时负责定期召开财经委员会。
西北财经办事处驻南门外杜甫川北山坡一排整齐的土窑洞。山下小河边是光华农场。我从中央研究院调到西北财经办事处工作,负责收发保管档案、文件、资料,做会议记录、整理分发等工作和负责一部军用电话。另外给警卫连战士教文化课。我刚报到,贺龙司令员交代一个任务,是到北门外后勤部饶正锡部长处,将各军分区警一旅、警三旅、独一旅、三五八旅及三五九旅近年生产自给材料统统抱回来。我和朱竟之同志将各旅资料计算了几天,整理完稿,复写后,挑选一份最清晰的,遵贺龙司令员嘱咐呈送毛主席。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三五九旅生产自给百分比最高,达百分之九十,其他各旅也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我们伙房吃的土豆就是三五九旅交的公粮。
为研究解决延安军政机关学校6万人的衣食及抗日经费,并筹备12月陕甘宁边区高干会议,李富春同志来到财经办事处指导工作。会议筹备加紧进行的同时,调来喻杰、王开、朱劭天等同志。
解决几万人的办公及学习用纸也是当时极其重要而困难的问题。边区政府建设厅自力更生,土法上马建起了造纸厂。山间丛生的马兰草纤维长,是造纸的好材料,但它的纤维粗硬,缺乏韧性,加上技术工艺落后,造出来的纸既黑又硬。即使这种粗糙的纸张也需要节约使用,信封不仅需要自己来糊制,而且常是一个信封要正反用两次。我负责文件资料工作,经常要翻用信封。1942年12月边区政府高干会议前,我收到一封朱总司令写给贺龙司令员的信,信封背面则是毛主席写给朱总司令的。这个信封我认为很有纪念意义,随机密文件收藏在一起了。
1943年6月,国民党反动派发动第三次反共高潮,调动了大量部队,准备袭击边区,企图从关中军分区进攻延安。贺龙司令员和薛明同志及随员,从绥德军分区骑马日夜兼程赶回延安,布置战斗。仅有23个县150万人口的陕甘宁抗日根据地,为蒋介石所不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心积虑以消灭之而后快,妄图达到其真投降假抗战,叛国求荣的罪恶目的。
我们的队伍斗志昂扬地开赴前线了。贺司令员站在山坡上,傲然感叹地指着杜甫川出发的队伍说:“你们看,我们战士背的子弹鼓鼓的,其实是高粱秆子。每人只有两颗子弹。”接着又说:“不过前线一接火,就什么都有了!”贺司令员说得那么豪爽,那么自信!几个月前,我们从边区财政供给方面为延安部队的装备精打细算,英勇的战士背上仅有的装备,昂然出发,他们将从“运输大队长”蒋介石那里得到美式装备。
西北高原旱寒,进入9月就要穿棉衣了。这一年发的棉衣布是同志们自纺的棉纱,质量差,只能用双经双纬才能织成棉布。由于棉花不足,用羊毛代棉絮。羊毛絮穿起来十分暖和,只是一到阴天返潮时,羊毛发出的气味就像在羊圈里一样难闻。同志们心灵手巧,人多主意多,大家拆出羊毛,在小河的流水中踩洗得雪白,质地软且无气味。把洗后的羊毛再絮进棉衣套里,既轻又暖和,我们都穿上皮袄了。
1943年底,西北财经办事处从杜甫川搬迁北门外,驻进联防司令部大院,贺龙司令员住回联防司令部。
1944年春,陈云同志来主持财经办事处工作,随后于若木同志也调来。不久曹菊如、陈郁等同志也陆续调来办事处。
在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号召下,边区军民工农业生产力争自给自足。西北财经办事处的同志在陈云同志的领导下,进而整顿财政,从贸易、金融方面向围困边区的国民党顽固派展开更激烈的斗争。于是下基层调查摸底,召开各类干部调查会,上下都紧张起来。领导同志经常讨论研究问题到深夜,有时甚至干通宵,白天仍去许多单位作经济调查。
陈云同志非常重视调查研究,亲自去南门外新市场作实地调查,并从国民党地区的各种书籍报刊中查找资料,指示编印了《西北盐业资料汇编》及《西北花纱布资料汇编》,印发各单位作为业务参考书。并编印了一份《经济消息》半月刊,分送中央领导同志及基层干部参阅,及时了解国民党统治区经济活动市场行情,加强对敌金融贸易斗争。在编排付印以上资料中,大量摘录、抄写、校对工作都是由我们来完成的,大家工作都十分紧张。
为响应党中央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号召,把机关生产组织得更好,负责蔬菜生产的专职管理员,在开春前就到富县购买各种菜籽。延安地处西北高原,菜种子缺乏,有时为了弄些种子,得到处奔跑。我们还通过邮局收到国统区各处寄来的瓜果蔬菜新品种的种子,许多都是爱国进步人士冒险匿名寄来的,还有一包直接从南京植物研究所寄来。这对我们是一种多么大的支持和鼓励!
大伙在财经办事处门前种上西红柿和黄瓜苗,每块菜田四周又点播了玉米和豆角,玉米种子是少奇从华中回延安,路经山东带来的甜玉米。天不如愿,这年陕北大旱,井水都难打出来了。红军战士石芝随同曹菊如从银行调来,她们拉着驮骡去延河驮水。黄昏时分,大家一起浇水。我和于若木、王书范负责掏粪。不久,财经办事处的大院一片葱绿,西红柿硕果累累,甜玉米长出粗大的玉米棒子,玉米秆架着豆角、黄瓜,大南瓜拖在畦边,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有一天,边区政府林伯渠主席来看望陈云同志,一进大院就高兴地称赞道:“这里真是财经办处事啊!”
1942年边区高干会议后,边区军民积极响应毛主席“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号召,大生产运动形成了高潮。部队、机关、学校人员都定有生产任务,机关除种菜外,女同志主要是纺线。北方农村常用的旧式纺车,轮子小,效率低,每抽出一根丝,车轮需要摇十几转,慢而且费劲。在纺纱时,同志们发现我纺纱心细有耐性,抽出纱细而均匀,棉花拣得洁净无杂质,棉条也搓得均匀。大家一致要我试纺“机子线”,就是通常缝纫机上用的线。这种线需要三股纱合起来纺成一条线,而且要均匀,有韧性,不易断,能通过缝纫机上的针眼才行。
三五九旅屯垦南泥湾,不仅做到全部自给,而且“耕一余一”,同时发展了工业,建设了纺织厂、肥皂厂、造纸厂、油厂、酿酒厂及铁木工厂,成立了运输队,骡马及骆驼有近千头。在冈峦起伏的陕北高原,正是靠这条钢铁运输线,发展了对外贸易,保证了边区的民用军需。在发展棉毛纺织中,后勤部何维忠部长仿照家乡湖南的平江纺车,又仿照浏阳的纱锭,改进成为“平江式纺车”。这纺车性能良好,纺三尺长的纱,只需摇三四转就够了,大大提高了效率。因而三五九旅的“平江式纺车”一时闻名延安。于若木同志调来财经办事处后,我俩一起到东门外三五九旅供给部驻地,各买了一架纺车。这车是铁锭,另有小加速轮,纺起来轻快得手。我们试纺机子线成功,得到联防后勤部同志的赞许。
要纺机子线不容易,先将三根纱用纺车合成一股,然后用手捏住用力捋一遍,可使线更光滑均匀,容易通过缝纫机的针孔。我和于若木同志每次送交后勤部被服厂的线大都合乎要求,有时也给退回来。这就要求我们提高技术,精益求精,纺车上安装的小加速轮可谓新技术,我经常掌握不好,出了毛病,总是于若木同志帮助修理。我和于若木常去南门外新市场买棉花,有时自己掏钱买些麻糖等零食解馋,我俩吃起来,笑得是那么开心,好像又回到北平当学生的时代,至今仍回味无穷。现今我还保存着一缕当年纺的机子线,保存着对当年艰苦岁月的怀念;保存着同志间深厚的革命情谊;保存着我们延安生活无限的乐趣。
西北财经办事处年终总结评比中,我被评为1944年模范工作者。
“土包子起了个洋名字”
1943年底,苏德战争已进入苏军反攻阶段。我的大女儿11月22日出生那天,正是苏军收复果梅尔城,鸣礼炮二十一响。为纪念这个日子,我和劭天给女儿起名为“果梅尔”,并在一顶小红帽上用绒线绣上了“GML”三个英文字母。陈云同志看到果梅尔这般打扮,高兴地说“土包子起了个洋名字”!
那时我和劭天带着刚出生的女儿住进后勤部山坡的窑洞。产假期间受到贺龙司令员及薛明同志、联防后勤部张令彬部长的关照。张部长多次派人送来大米、猪肉、鲜奶等。小孩初生按规定发棉布2丈5尺,红糖1斤。给孩子分的不是军装布,而是绿花色洋布,不能做军装。围困我们的国民党顽固派竟如此狡猾阴险!
女儿在身边喂养,给家庭生活带来了乐趣,但也给工作带来一些影响,为了全心投入工作,我决定在四乡找农家寄养小孩。经过许多同志的帮忙,在桥儿沟的一条山沟里找到一户李姓农民的媳妇。她的孩子出生在土炕下,受了门遒风而夭折,四十岁上下,正苦于身边没有孩子。我立即到集市上买到猪蹄为她下奶。他夫妇高兴地给我的女儿起名叫“招娃”,意思是期望给他们招个娃娃来。他们不让孩子哭一声,饱奶日夜足吃。每逢节假日我和劭天经桥儿沟去看望孩子时,常碰上了丁雪松和郑律成同志,他们也是一起去看望寄养在农家的孩子。
孩子送到奶母家去了,我一身轻松,全神贯注投入工作和生产。响应“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号召,努力做到生产自给,争取超额完成生产任务。清明节前后,我先给西红柿苗床盖一层马粪,以保暖快出苗。这是片生荒地,土质肥沃,首种西红柿获丰收,平均每棵结果32个,最大的果重12两。在一片旧坟地上,我和劭天播种了几十窝南瓜,准备过冬菜。老坟地土质特肥,每棵长长的瓜秧都拖着几个南瓜,长势喜人。在延安疗养院休养的晋绥军区副司令员、晋绥边区行署主任续范亭常散步来到我们菜地,指点我们生产。有一天下起蒙蒙细雨来,续主任诗兴大发,高兴地顺口拈来:“春雨淅淅下,夫妻种南瓜,丰衣又足食,人民笑哈哈。”几年来,我们与革命老人在一起,时时受到关怀与教育。
三伏天到了,孩子难熬三个夏,果梅尔病了,消化不良,大便像酸牛奶一样。我到桥儿沟附近找到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小儿科黄树则主任听完病情后,立刻派一位男医生出诊。我们一起过河,沿着山沟到了暖水沟村,经检查,是典型的急性消化不良症,失水过多,快去住院。一匹大灰马驮着奶妈抱着孩子,到医院已经黄昏时分了,安顿住院后,我带着沉重而紧张的心情,摸黑赶回机关。次日大早,我赶到医院小儿科时,黄主任说:“儿科护士长刚给招娃输了10CC血,你快去化验血型,给孩子输血。”我顺着山坡走到另一排窑洞化验室,立刻抽了10CC血。当医护人员忙着把一管鲜血针头插进孩子脑门输血时,奶妈心疼得在一边哭起来,直到给孩子输完血,还呜咽不已。
病儿失水多,急需补液,需点滴葡萄糖盐水。但孩子瘦得皮包骨,一进针就痛得翻白眼昏迷,难以输液,只能喂几勺维生素丙冲剂。我每天早去晚归到白求恩医院,几天后孩子有了好转,慢慢能吃奶了。在孩子病重期间,小儿科黄树则主任、随我跋山涉水到奶妈家邮诊的医生,以及先给孩子输血的护士长,就是这些普普通通的延安战友们,他们在技术设备极端简陋的条件下,在这一排土窑洞里,把病危的孩子救活了。果梅尔现名朱延力,是中山医科大学儿科医生、教授。
正在工作生产百忙中,果梅尔被奶妈送回来了,说暖水沟发生了流行性传染病。来得太突然了,难以抵御的生活现实,再大的困难,也得承担。我这个年轻人,正需要在工作中磨炼成长,不能离开工作岗位,决心带着孩子,坚持完成工作任务。
领导和同志们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帮助和关心。于若木同志几乎每天都送来陈云同志省下来的牛奶给孩子喝。当时边区生活条件差,物资局叶季壮同志设法从边界口岸买来两头奶牛,中央委员每人每天两小瓶。陈云同志让于若木同志一定分给果梅尔一瓶。他们另买了一只羊养在山坡上,为陈云同志补充营养。不久我用纺机子线的钱也给女儿买了一只小黑羊,由张荣同志帮助,一起在山坡上放牧,并负责每天早晨挤羊奶。我很快也学会了一个人挤羊奶。
续范亭主任听说我的女儿回来了,立刻送来一辆儿童车。孩子在车内能坐能站,舒适又安全。每天喂饱孩子后,就让她坐进小车,放在长廊前,看过往行人。下岗休息的警卫排战士热心帮助照看,陈郁同志和袁溥之大姐,每次下山走过我们家门时,总是亲热地把孩子抱起来,亲了又亲,用胡子茬横扫孩子的额头,深表老夫妻对下一代的深情厚爱。得到领导和同志们的深切关怀,我经过一番磨炼,带着孩子工作也习惯而且有序了,有时工作更加重些,也能完成。
随着形势的发展变化,日本无条件投降。陕甘宁边区财政金融已趋稳定。西北财经办事处工作移交西北局。我经手的财经办事处三年来的文件、档案材料以及《经济消息》半月刊的编印工作等,都移交给西北局贾托夫同志。1945年8月15日,我和劭天带着果梅尔到总政摄影室合影,留下在延安的一张纪念照,留下难忘的回忆。9月17日,陈云同志和彭真、叶季壮、伍修权同志乘坐飞机去东北了,陈云同志临出发时叮嘱劭天等,迅速组织十几人延安财经干部队出发去东北。
延安财经干部队准备出发去东北,行军路线是沿着长城内外,跨越北岳恒山,长途跋涉。我的胞妹秉浩从抗大赶赴东北,姨母宋介、姨父杨霖在总政治部待命,做好行军前的准备。
为了孩子行军途中的食品,于若木和石芝同志为此都费了不少心思,最后决定烤蛋黄奶油饼干。陕北靠内蒙古,不缺奶油。正巧总务科库房挂着一包奶油,鸡蛋容易买到。于是我们借来一个平底锅,装上奶油蛋黄和面粉搅匀,放在木炭上烤,费了几天工夫,把饼干烤出来了,装满了一个美孚石油大铁桶,和孩子的摇篮一起驮在马背两侧。总务科同志,特别选了一匹驾辕的大枣红马,并决定张荣同志跟我们一起照顾这匹大红马。张荣同志是晋北黄河岸边保德县人,来延安参加革命时才11岁,一直在中央机关任勤务员。平时在陈云同志身边工作,给了我们不少帮助。他能和我们同行,增强了我们胜利到达东北的信心。财经干部队由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潘振武同志领队,有银行的崔平、曹根铨,财政厅的王右清,留学德国的化学专家刘咸、耿振昌、李维新等,各盐业公司、土产公司的经理等,叶季壮同志的夫人,还有马背摇篮里的九个孩子。
1945年10月10日,我们一行一大早就出发了。深秋的延水粼粼碧波,清澈见底。宝塔山的塔影、土窑洞的灯光、王家坪的桃林、还有杨家岭的钟声……革命圣地延安啊!八年抗战,万千革命干部在这里成长。等着吧,我们会回来汇报人民共和国的胜利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