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云山中,芦溪河算得上一条大水道。春夏水丰时,一河碧水,湾在阳光下,深不可测,缓缓东流。宽阔的河面上,有水鸟嬉戏,有鱼儿泼剌。这时节,就常有农人扛着竹钓竿,带着小板凳,来河边垂钓。芦溪河里鱼多,草鱼、鲤鱼、鲫鱼、青鱼、鲶鱼、黄花鱼、刁子鱼,都有,但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钓起的,有人静守半天,虾子都钓不上一只。芦溪河的鱼,太野,太刁。
杨碧潭却不怕。他有办法把河里的鱼钓起来,几十年来,他从未失过手。每天上午,他都扛着一根罗汉竹做的钓竿,带一个小木凳,背一个竹鱼篓,一瘸一拐地准时坐到河沿边。打好窝子,上好鱼饵后,他的那杆罗汉竹,便划上划下地忙开了。一条条活蹦乱跳的大鱼小鱼,像中了邪一样,全被他收进了鱼篓中。有人感到奇怪,同在一个地方下钓,为何鱼只上他的钓呢,莫非是鱼饵上有奥秘?拿来一看,杨碧潭的鱼饵果然不同,人家用的是蚯蚓,他用的,居然是一只苍蝇。第二天,别人就捉:来一袋子苍蝇,结果还是钓不到,杨碧潭却照样忙得不可开交。拿过他的鱼饵一看,谁知又换成了小虾子。当人家也换成虾子时,他又装上了蚯蚓,鲤鱼、鲫鱼一条条往上扯。同钓者妒得眼珠子发红,又是敬烟又是点火地与杨碧潭套近乎,然后恭恭敬敬地问,杨老爹,您老人家到底有什么秘方啊?杨碧潭倒也坦诚,他吸口烟后幽幽地说,别人传说我用中药阿魏拌饵,其实根本没这回事,“黄金无假,阿魏无真”啊。当然丁香油混蚯蚓、药酒浸碎米、蚕蛹加白糖之类的我倒还是用,人胎盘加羊骨粉也用过,效果都不错。不过我告诉你这些你也没用,钓鱼最重要的并不是鱼饵的配制,重要的是要懂得鱼类的习性。“春钓滩,夏钓潭,秋钓阴,冬钓阳”,季节不同,钓位就不同;天气不同,钓法也不同;鱼类不同,鱼饵也不同。哎,一下子跟你讲不清的,我都钓了好多年才慢慢悟出的。跟你说句大话吧,现在我早上起来抬头望下天,就知道今天适合钓什么鱼,坐到河边放下竿,我就能看见水底鱼在哪儿。哎,莫急莫急,慢慢来吧。同钓者便一脸茫然加肃然,心里暗暗佩服,真是神钓啊!
杨碧潭在芦溪河钓了几十年鱼,钓鱼的收入,不但养活了一家大小,而且还供出了一个大学生。好些年前,大学毕业的儿子就对他说,爹,现在家里条件好了,不需要您钓鱼补贴家用,您的年纪也大了,今后就少到河边去风吹日晒吧。杨碧潭说,那不行,我一天不钓鱼,心里就不踏实,浑身都没劲。儿子拿他没办法,只好从城里带些高级钓具送他,杨碧潭试着钓了几回,觉得不顺手,还是继续用他的罗汉竹。钓来的鱼,他也很少提到市场上去卖,而是大多送给了乡邻们。他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得真舒坦。
这两年,杨碧潭的手气竟然愈来愈坏了,钓的鱼一天比一天少,有时节,苦守一天,居然才钓到一两尾小鲫鱼。他知道,不是自己技术变差了,而是河里没鱼了。农药闹,电机打,芦溪河里的鱼都快绝种了,哪里还有鱼钓?这些狗日的,真的没良心啊!就不怕自己也断子绝孙么?杨碧潭坐在河沿边,望着一动不动的浮标,常常会狠狠地骂。
芦溪河的神钓终于歇钓了。杨碧潭自从把那杆罗汉竹收好后,每天早上起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整天像丢了魂似的,不是跟老婆吵架,就是像游神一般,在芦溪河走来走去,走去走来,一脸的没精打采,满眼的空洞木然。
儿子担心父亲在乡下待着会弄出什么病来,便用小车把他接到了城里。在城里,杨碧潭更是过得不自在,才住了一个星期,便对儿子说要回去。儿子笑笑,说,爹,您不是想钓鱼吗?今天我陪您去。听说有鱼钓,杨碧潭果然高兴起来,不过他又有些遗憾地说,我的钓竿没有带来,鱼饵一下子也配不出来。儿子又笑,不要紧的,这些东西钓鱼中心都有,您去了只管放心钓就是了。说着儿子摸出手机,拨了几个号码。
儿子的司机很快就开车来接了杨碧潭父子,在出城的路口,四五辆高级轿车停在路边等候,见到杨碧潭儿子,车上的人全都跑过来打招呼,一声声杨局长,喊得儿子的脸,灿成一朵花。儿子交待几句后,一长溜小车便浩浩荡荡地开往钓鱼中心,看到那前呼后拥的架式,杨碧潭不解地问,我去钓个鱼,你搞这么多人来做啥?儿子说,这些都是我朋友,做生意的,平时经常在一起玩。杨碧潭又问,他们也很会钓鱼?儿子哈哈大笑,他们会钓鱼?钓鬼哟。杨碧潭更加不解,不会钓鱼喊他们去干啥?儿子与司机相视一笑,不答。
钓鱼中心很快就到了。那是一个农家乐形式的豪华休闲会所,除了有鱼池,还有高级客房、豪华餐厅、健身场馆。儿子指着司机对杨碧潭说,爹,就要小张陪您钓鱼,我们到那边去玩玩牌,等下再来请您吃饭。杨碧潭见到久违了的水面,兴奋极了,一边急匆匆地下钓,一边朝儿子挥手说,去吧,你们去吧。钓鱼中心的鱼,自然比芦溪河多,杨碧潭的钓钩才甩下去不到一分钟,就有:鱼上钩了,在小张的帮忙下,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青鱼就放进了鱼兜。没一会儿,又有好几条鱼被扯了上来。杨碧潭心里很畅快,也很得意,他问小张,你们局长经常来这里?小张说,经常来,不过局长不大钓鱼,技术比不上您老人家。杨碧潭说,那当然,钓鱼他可比我差远了。
到中午时分,杨碧潭已钓了几十条鱼,尽管收获很多,但他慢慢地却觉得没劲了——这鱼太容易钓了,太没技术含量了,简直不叫钓鱼,就像是在水里拉鱼,钓钩一放下去,马上就可扯起一条。正好这时儿子他们来喊他吃饭,他赶紧收拾工具,喊老板来买单。老板说,急什么,等下一起算。儿子的一个叫王总的朋友拉住他说,老爷子,您什么都不要管,只认去吃饭,喝酒。杨碧潭望望儿子,儿子微笑着轻轻点头。
吃罢中饭,杨碧潭与儿子一路回家。喝了几杯白酒的儿子很兴奋,他打着饱嗝对小张说,王总这人,够意思。小张说,局长今天手气不错?儿.子高兴地说,非常不错,两个小时进了8万块。小张说,王总今天只怕花了上10万,一人两条钻石荚蓉王,要万把块,吃饭又花了五六干,还有鱼钱,也要两三千。他真的够朋友,够大方。儿子说,那是那是,你明天记得提醒我给他把那项目批掉算了。坐在车后的杨碧潭,越听脸色越沉,他冷冷地望着车窗外,一言不发。儿子似乎觉察到冷落了父亲,忙回过头来说,爹,今天您钓的鱼真多啊,您真不愧是神钓呢。杨碧潭说,不敢当,你才是神钓,我钓了一辈子的鱼,都值不了10万块,哪比得上你,一次就钓了人家上10万。明天,你把我送回乡下去,我再也不钓鱼了。今后你也不要钓了!
儿子望着杨碧潭,久久地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