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里,孔南生算是跟戴笠扎扎实实交上了朋友。孔南生想,戴笠的字“雨农”真是好听,以后等自己混好了,也要请他帮忙起个漂亮的“字”。
戴笠的家乡浙江江山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正好被夹在浙江、福建、江西三省的当中,所以性情兼具浙人的机巧圆融、闽人的闯荡勇气和赣人的缜密思想。据他自己说,以前在乡下时,十七岁时已经成婚并生有一子,二十二岁时跑到县城在国民兵团当团丁,后又转投浙军。当兵三年,苦头吃了不少,但见识大增,最终拉帮结派另立山头,很快将队伍发展到了三百余人,最后竟选中一座名叫峡口的小镇另立县衙——江山县一时有了两个县政府,把浙江省政府气得七窍生烟,调集兵力大举围剿,于是“戴县长”只好仓皇出逃,去湖州投奔浙江别动队司令王亚樵,与其结拜为异姓兄弟,以纵队长的身份参与“齐卢之战”。没想到,这场声势浩荡的“鸦片大战”仅仅进行了四十天,形势便急转直下,兵败如山倒之余,“戴队长”不得不再度落荒而逃,一路辗转来到上海。
“兄弟,你别小看我如今这付潦倒模样,天天混迹于赌场混‘三白’,想当年,浙江省政府要抓我,悬赏高达五千大洋呢。”戴笠的话一半是炫耀,一半是自嘲。
“老兄天天在这里混,就没有失手的时候?”孔南生有些不解。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戴笠叹道。“我开头是凑了一百来块钱当本钱,找了一个也是贪图‘三白’的赌客跟他搭档,他押大,我压小,这样无论开大开小我们总有一个人赢钱,本钱保住了,东西也吃到嘴了。”
“老兄难道也想找我搭档玩这套把戏?”孔南生似乎有点明白过来,为何戴笠会一见如故地跟自己主动结交。
“不,不,别误会,”戴笠连忙申明,“这套瘪三路子不是长久之计,老实说,我是看中了兄弟的绝技。”
“什么绝技?”孔南生一惊。
“兄弟不必装傻,呵呵,”戴笠笑了起来,“那天第一次见你来这里,连续三押三中,我就一直在注意你的耳朵。”
“耳朵?”孔南生更吃惊了。
“我看你每逢摇骰,总是竖起耳朵屏息静听,就知道是碰上高人了,”戴笠指指孔南生的耳朵,“真是一双金耳朵哪!再说句老实话吧,其实我以前在乡下的时候也专好此道,虽然耳朵不大灵光,可一双手上还是略有几分本事的。”
说罢,戴笠把自己的一双手平摊着放到桌子上,孔南生凑近一看,不由得马上来了兴趣。只见戴笠的外表虽然不属粗蛮,但面容黧黑,带有一股军人的阳刚之气,但两手却生得小巧玲珑、皮细肉薄,竟跟十八岁的绣娘似的,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样的手真是从没见过,”孔南生暗想,就是小桃红的纤手也远远不及面前这双当兵使枪的手细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老兄玩骰子肯定有绝招。”
“哈哈,聪明。我也是打小练就的童子功,再加上稍微有点天资,所以当日偶遇老弟,便有惺惺相惜之感。”戴笠仰面大笑。“你再设想一下,如果我的一双手加上你的一对耳朵,一起放到骨牌桌上去的话,会有什么结果?”
“听老兄的意思,你能想几点就掷出几点来?”孔南生问。
“小菜一碟,呵呵。”戴笠自负地笑道。“这一阵,我晚上回到旅馆就练个不停,可以说有十成的把握。”
“对啊!”孔南生猛地一拍大腿。“推牌九轮流坐庄,别人坐庄掷骰子时我听,你坐庄时要几点掷几点,那我们不是包赚不赔了?”
“轻点!”戴笠警觉地看看四周,还好,休息厅内空无一人。“要是被‘抱台脚’[ 赌场雇请的保镖和流氓打手。]的家伙听去了不得了。”
“那我不明白了,你有这本事,为什么不自己单独干呢?”孔南生问道。
“那我反问你,你既然有听骰的本事,怎么不把赌场赢空呢?”戴笠点上一支烟反问道。“其实,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不能打草惊蛇,因小失大。”
“呵呵,说句大实话,我也没敢指望赢大钱,真要惊动了杜老板,小命都得报销,还是细水长流白吃白喝舒服一点。”孔南生道。
“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最近听说广东革命政府正在招兵买马,很想去广州撞撞运气,”戴笠目光如炬,“所以,想最后赢票大的,来个一劳永逸。”
“赢得太大人家不疑心?”孔南生问道。
“只此一次的话,即便疑心也抓不住把柄,”戴笠答道,“更何况,无论庄闲都由我们掌握,他们本事再大也猜不透其中的奥秘,撑着面子,肯定拿我们没辙。前些日子,有个北平的家伙,从日本回国路过上海,在这里玩轮盘赌一下子赢了二十多万,赌场眼都不眨一下,照付,还派汽车和保镖护送回旅馆。其实,赌场最怕的不是你赢钱,而是怕你赢了钱再也不来。”
“好,照你说的办。”孔南生被说动了。
“赢来的钱,我们一人一半,”戴笠站起身来,“走,先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咱们也不要二十万,弄个两万,一人一万。”
二人来到大菜间,一人吃了一份西餐。戴笠看来确实是这里的老客人,和好多赌客都有点头之交,嘴里嚼着牛排,不断地跟别人打招呼敷衍。
“看到那个戴眼镜的小胖子了吗?”戴笠轻声说道。“这家伙专玩‘九输一赢’,天天骗‘三白’,呵呵,把杜先生的赌场当食堂了。亏得杜先生气量大,明明晓得这个小漏洞,还不屑去补。”
“什么叫‘九输一赢’?”孔南生倒不明白了。
“玩这花招的本钱得大一点,”戴笠答道,“先押一块,输了再押两块,再输再押四块,要是仍然输了,第四次压八块,以此类推十次,一共需要本金五百十二块,十次当中只要押中一次,就可以反赢一块。”
“这个办法真不错,一个月能弄三十个大洋,还能免费好吃好喝。”孔南生大笑起来。“走,我们上场。”
二人来到骨牌厅,找了一张玩广式牌九的台面落座。
牌九的广东玩法跟“天九”和“接龙”稍有不同,用三十两只牌和两粒骰子,赌博时分天、地、银、鹅、三长、四短、五夹,以庄家为一方,其余三位赌客分为天门、上门、下门各一方。开赌时,由庄家把牌洗好后随意抽出十六只砌成四排,每排四只,然后按荷官掷出的骰子点数,各人依次取四只牌并分拆为两道,以小点为头道,以大点为后道。依照规则,牌分七十二轧,长牌吃长牌,长牌吃短牌;短牌吃短牌,短牌吃五点;大点吃小点,同点庄家吃进……孔南生从未正式在赌台上玩过这种广式牌九,但好在跟老爹学过一鳞半爪,也曾经模拟对博过,没想到现在派上大用场了。
骰缸依然是白瓷罐,再加上骰子只有两粒,这对孔南生来说简直毫无难度。为了不使庄家和旁边一个肥胖的阔佬起疑,每次集中注意力听骰的时候,他总是脸上毫无表情,甚至还故意东张西望,显得心不在焉。
轮到戴笠掷骰子时,手上功夫发挥得相当顺利,真好似洪运当头一般,把庄家和那个阔佬都看呆了,但都没看出任何破绽来。
才赌了两个钟头,二人手边的筹码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粗略折算一下,大概已经超过了预计的两万元。但是,赌得如此顺畅,又怎肯见好就收?二人偷偷交换一个眼神,都有扩大战果的愿望,所以都继续坐着不动身。
这一难得的戏剧性场面,很快吸引了好些空闲的赌徒和游荡在大厅里的抱台脚汉子,纷纷围上前来看热闹。
又过了一个多钟头,筹码几乎翻了个倍,折算下来将近四万元。人越围越多,孔南生有点着慌,偷扫一眼戴笠,却若无其事,暗想这家伙毕竟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胆色就是不一样。
谁知,就是这匆匆一瞥,脸上的表情和眼中的神色竟然泄漏了天机——一位原本心里就充满疑问的抱台脚汉子嗅出了异常的味道——照正常的赌徒心理,就算真是天开眼鸿运当头,一下子赢了这么多的钱,肯定是欣喜若狂,哪会如此冷静,甚至冷静中还夹杂着一丝忧虑。
抱台脚汉子不动声色地去经理室叫来经理,也就是杜月笙的开门徒弟,“宣统皇帝”江肇铭,悄悄地走近赌台仔细观察,虽然明知情况不大对头,但一时又看不出毛病、抓不住把柄。但是,再这么输下去,损失惨重不说,以后被人当作笑话传出去,杜老板的脸面往哪放?
“老办法,弄点药给俚笃[ 苏州话,他们。]吃吃。”江肇铭低声在抱台脚汉子的耳边吩咐道。
那汉点点头,快步离去,不多时,带着七八个抱台脚弟兄回来了,分头守住台面的四角,把看热闹的赌客挤开,悄悄地挨到孔南生和戴笠的身后。
“二位先生,请倷笃[ 苏州话,你们。]坐好,手勿要动!”江肇铭的苏州话虽然软绵绵的,但眼神像刀子一样犀利。
孔南生一愣,一看周围,这才知道大事不好,想要站起来,肩膀早被人牢牢地按住了。再看戴笠,也一样被人按牢在座位上,更要命的是正握着摇缸的右手也被摁在台面上,根本挣扎不开。
“朋友,倷格骰子里厢有花样经,哪夯说法?”江肇铭朝戴笠冷笑道。
话还没说完,一名魁梧的抱台脚汉子已经夺下了戴笠手里的摇缸。
“你们不要换骰子!”戴笠已经清醒过来,知道对方到底想要做什么。
就这刹那间的功夫,抱台脚汉子已经眼明手快地调换了骰子,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二粒新骰子摊在台面上,大家见了连忙挤近来,仔细观察骰子究竟有无花巧。
“拿刀来!”江肇铭大喝一声。
孔南生吓得头皮一麻,难道这就要砍手?
抱台脚汉子接过一把宽厚的菜刀,对着骰子瞄一瞄手起刀落,“啪、啪”两下,两粒骰子被劈成四半,露出了里面浇注的铅芯。
“你们冤枉人!”戴笠绝望地叫道。
“介许多人都看到了,倷倒是说说看,哪夯冤枉倷哉?”江肇铭得意地笑道。“倷自家讲吧,是断手还是断脚?”
孔南生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心直冒到头顶,双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了。
“要砍可以,但你们必须让我先见一面杜先生,”戴笠很快便冷静下来,“如果杜先生说砍,我二话不说,自己动刀。”
“碰着赤佬哉,杜老板哪搭有功夫见倷格种瘪三。”江肇铭骂道。
“放屁!”戴笠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马上换上一付强硬态度,“我跟杜先生是老朋友,你现在就打电话过去,就说王亚樵的把兄弟,江山戴雨农在此。我倒要问问他,偌大的公兴俱乐部,怎么尽用些没用的饭桶,只会干些栽赃陷害的龌龊勾当!”
没想到,这番话加上慷慨激昂的表情居然起了作用,江肇铭将信将疑地翻了一阵眼珠,暗想如果万一真是老头子的朋友,倒也不好交待。
“看好俚笃!”江肇铭命令手下说,折转身去经理室打电话。
两辆黑色的雪铁龙轿车一路飞奔,很快便来到了位于老城厢的华格臬路。
这是一条闹中取静的林荫大道,柏油路的两边种满了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枝张牙舞爪地肆意伸展着,顶部快要交错起来了。阳光艰难地透过肥厚的叶片,漏在灰白色的路面上,留下一片斑驳的光影。新近落成不久的杜公馆,就掩映在这片清新宜人的浓荫之中。
把杜月笙称为上海滩上的新贵,那是再合适也没有了,一则风头日盛,年仅三十八岁,名望已经超出了结拜弟兄兼帮中前辈黄大哥和张二哥,连上海滩上的黄口小儿都知道这句顺口溜:“黄金荣贪财,张啸林善打,杜月笙会做人”;二则脱下短褂换长衫,另换了一付新面目,来往之人不再是流氓地痞,而是军政要员、富商缙绅了,连下野大总统黎元洪都成了座上之客;三则经营结构变换,由原来传统的烟赌娼业更新为金融、工商和文化业,出任商会总联合会主席,兼纳税华人会监察……都说耳朵大的人福气大,杜老板天生一对略带招风的大耳,如今洪福齐天的格局,大概算是顺理顺章的事了。
杜公馆与“啸林哥”的张公馆并肩而立,坐落在这块黄金荣赠送给二位把兄弟的地皮上。二套住宅的结构一模一样,头进为中式的二层楼,二进为西式的三层楼,两家当中隔一堵墙,墙上开一小门便于往来。杜家男女仆人多达几十人,汽车便有九辆,连后园的狐仙洞都有专人负责洒扫祭祀——杜老板坚信,自己这些年来一帆风顺的境遇,与狐仙的福佑是分不开的。
两辆雪铁龙驶进大院,孔南生和戴笠分别下车,被押进第一进中式楼房的底层客厅。不多时,通向书房的过道里传来一声咳嗽,一个细长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里。
“杜先生!”所有的人全都毕恭毕敬地鞠躬问候。
“都来了?蛮好,蛮好。”名震天下的杜月笙微笑着应答。
孔南生定睛一看,不免暗暗惊奇,原以为呼风唤雨的“杜大耳朵”,应该是个彪悍、凶猛的壮汉,想不到却是个斯文儒雅,甚至还有几分瘦弱的削肩男子,身穿一袭浅灰色的长衫,头发梳理得齐齐整整,倘若鼻梁上架一付眼镜,倒有点像账房先生了。唯一的特别之处是脚上穿着一双紫色的鞋,用皮革按中式布鞋的款式特制而成,天底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