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上的乞丐多达两三万人,按籍贯分为本土帮、凤阳帮、淮阳帮、山东帮、江北帮五大派,各有丐头,自成体系,乞讨的方式也有所区别。王福寿认识的那批同龄朋友,从属于上海本土的“老弟兄”帮,乞讨方式既不同于凤阳帮的“文讨”,敲着竹板、牛骨唱“数来宝”或“打连湘”,也不同于“武讨”,以刀自残、吃玻璃、吞蛇蝎,而是比较富于技巧性的“花讨”,最常用的手法便是利用猪、牛的内脏,放在污水里沤烂,再杂以姜末、米粉、豆渣,敷在皮肤上伪装成逼真的紫红色脓疮,臭气熏天地往人家店铺门前一坐,老板不拿钱来坚决不走。
那天,王福寿到一家菜馆送完货,正准备回去时,在大门口碰到了一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乞丐,伸着一条散发出恶臭的烂腿,高叫着要“阿姨、爷叔”行行好。菜馆老板既不肯给钱,看看那浓血四溢的伤口又无法下手驱赶,想想反正现在不是营业时间,干脆叫伙计把大门关上,来个眼不见为净。王福寿见状,倒有点于心不忍了,想想这孩子的命比自己还苦,肯定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可怜虫,心里一软,眼睛都红了,去口袋里摸出一个前两天方老板赏给他的一角小洋,递给面前的小乞丐。那孩子接过钱一愣,仔细端详了一番王福寿,突然咧嘴一笑,腾地站了起来,把那一角小洋塞回王福寿的口袋,说:“朋友,真上路,走,我请你吃小笼包去。”说罢,拉着王福寿快步走到一个墙角,三五下便将腿上的假伤疤扯了个干净,把王福寿看得目瞪口呆。不过,林子豪知道此事后还是劝他不要跟丐帮的人多来往,因为他们平时除了乞讨,还兼行偷盗,经常混在一起难免有重走老路之虞。
林子豪发现,紫玉这几天来库房转悠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就是老爹在家也不大避嫌。
方老板也是个伶俐人,早就看出了蹊跷,不过看看林子豪是个厚道人,模样也周正,心上也有几分欢喜,暗想这小伙子孤身一人,正派老实,又肯吃苦,日后要是招为上门女婿,老了有个半子之靠,倒也着实不错,所以干脆装聋作哑,下午没事常去外面的茶馆遛鸟、访友。
天气渐渐有些凉了,林子豪身上还是原来的那身苧麻布单衣单裤,一早一晚不免有点冷飕飕的感觉。他想,过几天领了工钱,该抽空去趟裁缝铺,好好做几件过冬的衣服。
没想到,这边刚打定做衣服的主意,那边紫玉拿着一根皮尺走进了库房,似乎两个人同时想到了一件事上。
“站好别动!”紫玉娇憨地命令道。
林子豪只能傻笑着站得笔直,任由紫玉丈量自己的身高臂长和胸围腰围。紫玉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毛茸茸的头发触到林子豪的下颌,简直痒得深入骨髓,这一瞬间,林子豪的心突然软得像一块化开了的糖果——而这样的感觉,仔细回想起来,这辈子还从未有过。
两天以后,紫玉捧来了一身请常熟裁缝赶做出来的洋布新衣裤,笑着要林子豪马上试穿。脱下土布换洋布,还别说,真叫佛靠金装、人靠衣装,穿上这身挺刮的洋布衣服,立刻就神气了不少,要是头上戴顶“铜盆帽”,胸前荡块挂表,简直可以跟上海小开们“别苗头”了。
紫玉表露出来的这番爱慕之情,早已不是朦胧的暗示,而是近乎热烈的进攻,连王福寿这样的小鬼都看出了名堂,这让林子豪既有点心神不宁的期待,又有点莫名其妙的慌张。
好在过不了多少日子,也许就得离开“金丰顺”了,因为孔南生已经基本定下了南下的日子,自己也孤注一掷地同庞园的那个荷兰佬签订了生死书,再过两天,一场生死未卜的恶战即将展开——现在,孔南生的一千多块钱占了大头,郑青阳也靠恶当那把驳壳枪搞来五百元,而自己目前唯一的赚钱办法就是与荷兰佬对战,如果能顺利地赢到五百块,那下个月就能成行了。
但是,如何不动声色地拒绝紫玉的情意,其难度简直不亚于与荷兰佬的血战,甚至还更为棘手。苦想了半夜,总算想出了一个笨办法:明天开始不再去“金丰顺”,让王福寿带口信给方老板,就说自己老家有急事,必须马上回去一趟,过一段时间再回来。这样,既不伤人家小姑娘的心,也有了进退的余地,即使以后再不见面,正好逐渐淡忘,完全符合顺其自然的道理。
第两天依计而行,方老板果然上当,将当月工钱交王福寿捎回,并带来口信说,希望林子豪回到上海后能立即回“金丰顺”去效力。林子豪想,都说上海人势利,其实也不见得。
在家歇了两天,饮食和睡眠上稍微调节了下,感觉身体状态已经相当之好,林子豪信心越来越足。隔天下午,又去了一趟庞园,仔细观察、分析西洋拳的特点,晚上回家后让郑青阳陪着练了一会身形:先教会郑青阳以西洋拳的动作狂攻,自己边练习躲避边培养距离感,以多次观察得来的经验而言,西洋拳以贴身近战为能耐,而如此近的距离中,既要施展舍身技不格不挡,但又必须避免被打晕,同时还得击中对方要穴,依靠的,就是精确的距离感。
正式开战的那天下午,孔南生、郑青阳、王福寿、小桃红陪同前往,连梁中昌、朱惺公也告了假匆匆赶来助阵。
由于两天前报纸上已经刊出了又有中国武师应战西洋拳的消息,再加上庞园内外张贴着大幅的广告,而且朱惺公还找记者朋友写了篇文章登在副刊上大造声势,所以今天赶来观战的人特别多,把戏院挤得水泄不通,连门口贩票的黄牛都小赚了一笔。
照惯例,开场后仍然是三对拳手打了三场不温不火的表演赛,一个小时后,林子豪钻进绳栏,站到了陌生的拳台中央。刚站稳脚跟,只听得洋人的席位上一片欢呼,那个红头发荷兰拳师摇摇摆摆走近拳台,一猫腰,灵活地钻进了绳栏。林子豪定睛一看,不由得微微一惊。原来,前两趟观看拳赛都是在台下离得较远的地方,所以感觉那个荷兰人的个头虽然高大,但也不算壮得太离谱,现在近距离面对面一看,不得了,这厮横阔竖高,比自己足足高出一个头,简直就像一块门板那样厚实,尤其是两条胳膊,比一般人长得多,再加上套着一付鲜红的拳套,虽不至于像刘玄德那样垂手过膝,却也足以在一丈开外的距离击中自己的面门。
林子豪头皮一阵发麻,信心已经丧失了一半。洋人的拳法至刚至勇,正面狙击绝无便宜可占,而预计使用的舍身技又未必施展得开,怕只怕,舍倒是舍出去了,结果却一无所得,反被迎头痛击。
正胡思乱想着,拳证已经上了台,是个黄头发的洋人,拉着双方的胳膊走到台中央,随着“当”一声脆响,拳证像挨了烫一样一步跳开,荷兰人脸上微含轻松的笑意,右拳已经像毒蛇吐信一样接二连三地刺来,林子豪光注意着他的左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额头上已经中了两拳。
看客中的洋人们齐声叫好,中国人则脸无表情,全为林子豪捏了一把汗。
林子豪完全懵了,记忆中看过的几场西洋拳全是左拳唱主角,起佯攻和干扰对手的作用,右拳只在关键时刻作决定性打击。前一阵在“金丰顺”门前跟洋水手的实战,也完全证实了这一点,所以这几天请郑青阳陪练,也一直是按这样的规矩破解的,现在倒好,这荷兰鬼完全相反,难道,他是个天生的左撇子?
林子豪后跳着闪展腾挪,虽然面门上又挨了凌厉如刀刺的几拳,但分量都不太重,反而证明了刚才的猜测:这厮果然是个左撇子!
那么,现在只要在原来准备的招术上反个方向,仍然还有战胜的希望。不过,这厮个头太高,缩起两臂能将躯干正面遮挡得严严实实,任何花哨的腿法都无济于事,这种情况下,只有借助形意拳中的“七拳十四处”打法,才是最聪明的办法,其中的崩拳、钻拳、炮拳三种攻击法,尤其适合克制急若暴风骤雨的西洋拳。
周旋了一阵,林子豪很快便镇静下来,也分析出荷兰鬼的右拳虽然轻快灵活,但目标总是自己的脸部,这时,倘若明里不躲不避,心甘情愿地挨上一拳,同时以崩拳中最凶狠的一招“贯耳捶”从侧面攻击,应该可以起到极大的作用。另外,西洋拳的特点是无论击中与否,总是收回后再发第二拳,这是一个明显的空档,而形意拳的高明之处,是发出一拳如果没有击中,或虽然击中但未能重创,则拳不回收,当即随机变势,发动连续进攻。在这个过程中,或肘顶拳劈的迎面捶,或拳冲肘翻的攻心肘,都是极强的杀招。
“当”一声响,第一回合结束。两个戏院雇请的小伙计跑上台来,摆上一只小板凳让林子豪坐下歇息,同时手忙脚乱地在他的双臂上施以按摩。
第二回合开始,荷兰鬼加大了进攻节奏,有好几次,左手的重拳差一点打到林子豪的鼻子上。
林子豪想,不能再拖延时间了,刚才的躲避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而体力一旦下降,最可怕的后果是反应也将迟缓,倘若挨到一记重拳,那就什么都完蛋了。以前一直研习黑拳的打法,崇尚速战速决,一招制敌,所以并不重视体能的锻炼,幸好这阵子一直在“金丰顺”的库房里折腾那些火腿和咸肉,无意中也起到了强化锻炼作用,不然的话,现在很有可能要吃不消了。
洋人席上越来越喧闹,纷纷嚷嚷着谁都听不懂的各色洋话,大概的意思是要荷兰鬼快点放出手段来。
荷兰鬼依然自信地微笑着,不时地向那些洋人挥拳致意,在他眼里,又矮又小的中国拳师虽然身手灵活,但攻击力不大,就是被击中也不会产生致命后果,所以,正好猫捉老鼠般从容地玩一玩。
林子豪看这厮春风得意的样子,显然是个下手的机会,立即故伎重演,像上次在“金丰顺”门口那样,稍垂左臂故意暴露面门,引诱对手来攻。荷兰鬼本就轻敌,见了破绽,不假思索地跳上一步,右胳膊上像装着弹簧一般,拳头带着风呼啸而来。林子豪抵御住本能的闭眼反应,稍微猫一下腰,在额头上遭到连续两拳的同时,忍受着突然而来的眩晕,迅速扭腰闪进一个身位,出拳猛击对方脐上七寸的鸠尾穴,随后再接再厉,拳头回收半尺的距离,借用“寸劲”功夫,抬高一寸,准确地击中巨阙穴。
鸠尾和巨阙二穴,虽非致命死穴,但经属任脉之络穴,冲击腹壁动、静二脉,震及肝、胆、心脏,西洋人纵然体壮如牛,但奇经八脉一样无奇,“气府”同样薄弱,当下声息全无,苦着脸慢慢软瘫倒地,再也爬不起来。
观众席上鸦雀无声,所有人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等到拳证挥着手数到十,面有不甘地抓住林子豪的胳膊举起来,华人们顿时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和鼓掌声。林子豪喘着粗气向大家挥手,同时放眼寻找自己的朋友们,眼光扫过之处,一时竟然找不到几位弟兄,却猛地看到激动的人群里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方老板和方紫玉,正站在人堆里拼命地挥着手,林子豪一愣,难道他们是看了报纸上的广告和文章得知消息的?正猜想着,只见紫玉已经站到了椅子上,朝自己挥舞起一方白手帕来,一张脸涨得像蔷薇花瓣那样白里泛红。
南下的钱款差不多凑齐了,只有王福寿近日心思重重,大概在为没有入伙的本钱烦恼。梁中昌安慰他说,小鬼,不要急,等我拿到稿费后资助你几个钱。
这几天,梁中昌每天一回家便埋头在写字台前奋笔疾书,天天忙到深更半夜才睡觉,其中有两天,几乎是整个通宵,直写到东方发白才趴在桌上合眼片刻。
说起草船借箭的妙计,其实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而且实施得相当顺利:梁中昌预先拟了一篇关于江湖侠客的故事作为范文,在作文课上讲解、分析,让学生们依照这个规范自由发挥,每人写一篇字数三千以上且超出不限的文章交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