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小剧场,林子豪太熟悉了,平时京戏、滩簧、的笃板、滑稽戏等戏班子轮流在此登场,以前陪紫玉来过不下十次。现在双眼皮雪根让所有人都进剧场,说明老巢肯定就在剧场后边。
穿过可容纳数百人的小剧场,跳上舞台,后面是一间化妆间,打开一扇并未上锁的后门,这才发现剧场的后面,原来还有一处宽敞的院落和一幢三层高的西式小楼。双眼皮雪根分一半人守住楼梯口,其余人跟着他闯进东首的一间屋子。
“都躺在床上不准动,”双眼皮雪根一脚踢开门吼叫道,“谁动打死谁!”
屋子里躺着十来个人,黑暗中,根本搞不清闯进来的人马是何方神圣,一个个睡眼惺忪,不敢声张。
“说,你们老摇[ 黑话,意指“摇舵的”,也即舵把子、龙头之意。]睡哪间房?”借着窗外的月色,双眼皮雪根就近抓住一个年轻人的胸脯,亮了亮手里的枪。
“大哥,有话好说,”那年轻人一脸惊恐,“我只是个跳滩匠[ 黑话,低级浑水袍哥的自称。],平时从不上三楼,哪知道舵把子睡在什么地方。”
“不肯说实话是不是?”双眼皮雪根把抢往腰里一插,揪住那小子举拳想打。
没想到,那小子还挺机灵,胆子又很大,摸黑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双眼皮雪根。紧要关头,林子豪窜上一步,捏住那小子的手死命一扭。刀被夺了过来,但锋利的刀刃划破了林子豪的小臂,鲜血立即浸红了衣袖。
双眼皮雪根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随手用枪柄狠狠砸晕那小子。
“伤着筋骨没有?”双眼皮雪根用牙齿咬破并撕开自己的一只衣袖,帮林子豪包扎伤口。
“还好,皮外伤,不碍事。”林子豪答道。
“你们两个守住这道门!”双眼皮雪根命令手下,“谁敢动就开枪,其余人跟我上三楼。”
谁知道,一干人刚刚摸到二楼,突然听到剧场外面,听上去像是游乐场大门那个方向,晴空霹雳般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
“糟糕,肯定是那个老家伙醒过来了,刚才真该先结果了他。”双眼皮雪根跺着脚咕哝道。“看他那倒霉模样以为是个倥子,没想到也是嗨皮[ 黑话,参加袍哥之人。]。”
一转眼的功夫,楼上楼下全都响起了枪声,双眼皮雪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些慌了手脚。
二楼和三楼上的人很快便抢占了楼梯口,不停地朝楼下射击,而底楼的房间也开始从窗户里朝外开火,双眼皮雪根的两个弟兄一前一后挂了花。大家连忙散开来胡乱还击,但黑灯瞎火的连目标也看不甚清,放了几枪,自己都觉得没多大意思。
双眼皮雪根一时焦躁,跳起身来想硬冲,旁边的林子豪突然大叫一声“小心”,横过身猛地一头撞来——双眼皮雪根被撞了个屁股墩,几乎与此同时,一颗子弹叭一声飞来,在地面上狠狠地击出一个弹痕来。
“那儿。”林子豪指着三楼大叫。
双眼皮雪根顺着所指的方向一阵猛射,把埋伏在那儿的枪手压了回去。
“林兄,太谢谢你了,”双眼皮雪根感激地说,“你今天连救了我两次。”
“自家兄弟,何必客气。”林子豪摇摇头。
“雪根,我看还是先撤吧,”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向双眼皮雪根建议道,“再磨蹭下去,巡捕要赶到了。”
“是啊,东门街巡捕房离这里最多几分钟的路,听到枪声肯定早就出发了。”另一个年轻人说道。
“撤!”双眼皮雪根想想有道理,带头朝小剧场退去。
林子豪心里非常懊恼,看样子,今天是白来这一趟了。
退到剧场里,把门顶死,让对手无法追击,这一刻,林子豪突然心中一动:如果以牙还牙的话,现在也放一把火该多解气!
想到这里,随即从口袋里摸出火柴,点着了舞台旁的天鹅绒幕布。
“林兄,快走,不走要来不及了。”双眼皮雪根大声喊道,带着大家已经退到剧场的出口处。
但是,火虽然点着了,但燃烧的速度太慢,照这个烧法,很快将被里面追出来的人扑灭。林子豪不假思索地脱下身上的衣服,凑到火焰上去点着,赶紧跑到舞台的另一边,把那一侧的幕布也点着,随后又跑到舞台的后面,把化妆间里的帷幕、窗帘、屏风等一股脑儿全部点燃。
“林兄,你还要不要命?”双眼皮雪根在门口急得直跳脚。“来不及了,我们先上车啦!”
林子豪挥挥手,似乎没听见。这当口,已被关死的化妆间后门被追兵重重地撞响了,林子豪赶紧拖来一张桌子顶在门后,再将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在上面。外面的人又踢又撞,但根本无济于事,林子豪坚持了几分钟,看看火焰越烧越旺,已经燎着了整座舞台和屋顶的梁柱,料想已经无法扑救,这才心满意足地跳跃着逃离火场,朝游乐场的大门一路狂奔。
没想到,刚跑到门口,正巧巡捕房的两辆“棺材车”急急赶到,一个刹车拦在林子豪的面前。巡捕房的黑色汽车又宽又长,浑身墨黑,活像一口棺材,江湖上的人都把这车叫做棺材车,一是形容它的形状,二是暗指谁若进了这车,就跟进了棺材差不多。
“快跑啊!”已经上了车的双眼皮雪根探出头来大叫道。
自家的三辆车已经全都调好头,引擎轰鸣着随时准备夺路而逃,但是,“棺材车”上跳下来的七八名巡捕早已用枪逼住了林子豪。
“脚再动一步就打死你!”一名苏北口音的华捕大声警告道,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林子豪的脑袋。
林子豪只得站住脚,双眼皮雪根看看营救无望,只得命令开车,三辆车狂喷黑烟,很快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另一名巡捕冲上前来,用一付铜质手铐麻利地拷住林子豪的手腕。
游乐场里边的“嗨皮”们终于赶到了,但看到门口来了那么多巡捕,全都知趣地把抢藏了起来。
“这小子好脸熟!”一名嗨皮突然叫道。“像是太平街上一家店铺的老板!”
林子豪想,麻烦了,被认出来了。太平街与这里那么近,自己又经常跟紫玉来这里看戏,在别人看来有几分眼熟,再正常也没有了。
“先带回去。”苏北口音的华捕把林子豪往车后一推。
坐上“棺材车”,没转几个弯便来到了位于东门街的小东门捕房。下了车,苏北口音的华捕把林子豪径直带到办公楼后面的留置室,打开手铐,让看守打开铁门,把林子豪一把推了进去。
林子豪环顾四周,只见这间所谓的“留置室”地方不大,也就三四丈见方的样子,但里面已经关押着四五个人,从面目上看,都不大像良善之辈。
“喂,你是吃哪行饭水的?”一个身形彪悍的灰脸男子凑了过来。
林子豪不想搭理他,脑子里还在想着这趟失了风,紫玉和方老板该怎么办;跟那帮袍哥间的梁子越结越深,人家岂肯善罢甘休,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小桃红总算有了下落,本来应该第一时间马上把消息告诉孔南生,可不知道这家伙又混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娘的,聋了?”那汉一个巴掌扇向林子豪的后脑。
林子豪闪电般单手搭住那厮的手腕,反关节一拧,迫使其因疼痛难忍不得不蹲下身来。
“算啦,算啦,都是不走运的‘书生’[ 黑话,书字暗扣输字,牢狱叫书房,入监叫读书。],还瞎斗个没完!”一个年纪四十左右的胖男人走过来打圆场,将两人分开。
灰脸男子已经搭准脉络,知道新来的家伙不是好欺负的,只得悻悻地走开。
“老大有没有门槛啊?”胖男人探问道。
“没有。”林子豪摇摇头。
“进了‘威武窑子’[ 黑话,官府、衙门、牢狱的泛称。],天下便是一家,摇什么头呢?”胖男人笑道,林子豪刚才的摇头动作,恰恰证明了至少是个“懂门槛”的人。
“我兄弟在门槛,我是个正经生意人。”林子豪解释道。
“呵呵,你凭你那一下子,说出来谁信啊,”胖男人很得意自己判断能力的高妙,“而且,老大的生意肯定不小,总不见得是‘接观音’、‘抱童子’[ 黑话,盗抢妇人钱财名为“接观音”,拐卖幼儿名为“抱童子”。]这样的营生吧,依我看啊,不是‘摸庄’便是‘写台口’[ 黑话,谋杀为“摸庄”,谋劫钱财为“写台口”。]!”
“不懂。”林子豪苦笑着摇摇头。
“别装傻啦,”胖男人凑近了一些,“我问你,小楷写了没有?”
“什么小楷?”林子豪这回是真糊涂。
“口供!”刚才那个被制服的灰脸汉子忍不住插嘴道。
“没,进门就直接来这里了。”林子豪答道。
“还好,没填解案单。”胖男人自言自语道。
“什么是解案单?”林子豪诚恳地请教。
“就是你的口供啊,填在一张解案单上,明天把你解送到法院去受审,”胖男人很乐意详细解释,“你今天没填,说明他们吃不透你的来头,所以先把你关起来放一放,轧轧苗头再说。不必问,没动手揍你吧?”
“没啊,一下都没碰。”林子豪答道,确实,被捕后自上车到进铁门,没挨过一指头。
“就是啊,万一你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现在打了你,以后大家都不好看了,”胖男人大笑道,“先把你搁一夜,如果连夜就有人给你走门路,那明天就见分晓了。可要是明天过了中午还没动静,嘿嘿……”
“怎么样?”林子豪忙问。
“看看他的榜样吧。”胖男人一指墙角里半躺着的一个年轻人。“强盗班[ 巡捕房中专管刑事案的部门。]的巡捕,下手狠着呢,都不是吃素的。”
那是一个又瘦又矮、衣着破旧的小伙子,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面孔上满是血污,眼睛青肿得都快睁不开来了。林子豪凑近去看了看,不由得心头一沉。
“这小子,就翻墙偷了人家几块大洋。”胖男人笑嘻嘻地解释道。
“哼,要是外面没人帮你打点,”灰脸汉子不阴不阳地说,“这付鸟样就是你明天的下场!”
“四寸勃朗宁”真是一支好枪,体积只比一包香烟略大,握在手里也不大引人注目,所以被称为“掌心雷”,确实非常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