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在找一些科学家帮忙，盼望科技人文互相了解，也许就从科学的思考中，能够衍生出可以讨论真善美问题的要素。生物医学家钱煦先生是研究血液流动的。血里面有红血球、白血球，有血小板等，血管相当于一条河流；所以他用流体力学来讨论血液流动的方法，而血小板移动的方式回旋周转，就等于一条没有桨、没有马达的小船，在河流里面它自己循环周转的方向一样，一堆血小板彼此迎拒、周转之间，在他看来像跳华尔兹。他拿华尔兹的舞曲来和血小板的动作配合在一起，完全合拍。天地之间有种美，这个美是自然的美。音乐家感觉那个美， 用音乐来告诉我们这个韵律；舞蹈家他知道这个美，用舞姿来表现那个永恒的东西—韵律。他的感受跟我对历史的感受一样。我的《万古江河》，想表达的是历史也是河流，我们合拍的就是都用流体力学的观点来看问题。这种想法跟我们同僚们的想法是很不一样的。
这个题目，最初从帝国崩溃开始岔出去的，一岔出去就跑到宗教了，在宗教上就讨论了许多问题。这两个话题都没有完。我们是唯崩溃还是唯宗教？前面讲到罗马帝国的崩溃，讲了一半，着重点是指明吉本的说法有点倒果为因，认为是基督教让罗马帝国崩溃掉。其实不是，罗马帝国自己没有信仰以后，留下了空白，基督教正好填补进去了。实际上来说，还有许多其他的原因。
罗马帝国崛起的原因
任何一个大的系统都是多元的、复杂的。帝国是一个系统，我们人的身体也是一个系统，都很复杂。
我们以罗马帝国为例来说。罗马帝国实际上是继承希腊这样一个没有完全成形的帝国而来。希腊帝国没有真正的国家属性，它的核心就是以雅典为中心的几个城市，构造了殖民和商业的概况。这一强权，最大的功劳不仅是把地中海变成了内海，整合起一个大的商业网，还有它将各殖民地的生产—包括农业生产和其他产业比如生产盐、挖铁矿这类的工作—也都集中到了地中海周边。希腊大帝国—即希腊化的世界，有点像今天美国的情形，它没有称霸，可它是一个核心，工业、经济、产业的各种部分都扩散出去，而核心支柱在中间。核心富足，才能维持必要的武力，维持帝国的秩序。
可是等到整个大的地中海世界形成以后，因为希腊内战—不仅有城邦之间的内战，城邦之内还有内战，整个帝国不断有不同政见团体和不同利益团体的争斗—核心都垮掉了。
这以后，罗马城以及整个意大利半岛地区因其边缘的地位没有卷入希腊世界的大争斗，因此保存的实力最多。另外，它后面还有一大片西地中海大腹地。西地中海包括什么呢？包括法国（当时叫高卢）以及西班牙这一块，它们都是罗马的腹地，就等于罗马面对着一个大的希腊世界。罗马的后面还有一个广大的腹地，在北非的西面、北面、南面，这三面构成的半月形的后方基地，支持了它在前面斗争的力量。所以它就变成了一个新的罗马帝国，罗马兵锋四出，处处得胜。
帝国中央的逐渐空虚
帝国这个多元的产品，是需要用不同的方法来治理的。早期的像波斯帝国那样子，就是派总督管理属地。罗马帝国不像希腊世界一样以经济力量来维系，而是用军队来维持。罗马兵团驻屯在各处—今天地中海四周最多的考古遗址就是罗马兵营的遗址。罗马兵团跟司令官在各处住下来，于是罗马城里面一批一批本来是农民的人当了兵，最后兵源不够了，先由周边的农民补充，周边兵源不够了，就征发奴隶，提升为公民，从北非到俄罗斯的奴隶都有。公民的人数多了，品质却复杂了。这些新公民又分散出去驻屯各处。所以罗马帝国从它的巅峰状态开始，有四百年之久，持续不断地掏空中央核心。核心人口掏空了，人口结构怎么改变？除了最有钱、最有力量的大贵族以外，就是大批奴隶，或者是刚刚由奴隶提升的公民。原本维系希腊和罗马的精神，跟中国的道家和儒家是一样的，是虚无学派和斯多葛派，两个学派的对立和互补，构成了希腊、罗马的精神。在内部被掏空而不得不将大批奴隶逐渐转成公民后，希腊、罗马的立国精神便没有了。社会上层，本来是市民的精英，富足安乐，也只顾享受生活。罗马帝国的末世，基本上是人口品质降低，他们也缺少生活的精神价值。
下面，我要讲的是经济方面。
本来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帝国中央指挥系统是神经中枢。当这个神经中枢不能发挥作用的时候，各处分支的中心就出现了。北非靠近东边有一个中心，就在今天的埃及河口，当年叫亚历山大城；在亚洲和欧洲交界的地方有个中心—伊斯坦布尔，那里是东罗马的首都。这几个中心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地区性特点。我们看吉本分析的罗马经济的发展就看得出来，各个中心自己变成区域性中心以后，大支柱没有了，各地形成了小支柱，再到后来垄断了中央的政权、中央的经济，这个是罗马帝国扛不住的最大原因。
罗马本来为了统治东方，派副皇—就是副的皇帝—分管帝国的东方，年深日久尾大不掉，渐渐不再听中央的号令了。甚至到基督教教会成立以后，东边教会与西边教会都是分开的。东罗马帝国在伊斯坦布尔成长起来后，罗马帝国本身力量大为削弱。刚才讲到的亚历山大城、东欧的华沙，甚至于和北非非常接近的西西里岛，处处都是地区性的中心。这五六个中心根本不服罗马帝国管理，财政上、经济上逐渐变成地区自己控制。他们不听中央命令了，罗马帝国就非垮不可。
而罗马帝国要维持不垮，就得继续把军队调进来。精锐的部队调进首都来防卫首都，进来之后这些人就要自己称王、篡位；另外一支军队不服气，就打进来又篡了位。末世时罗马一年换一百个皇帝，等于三天一个皇帝，真是混乱不堪。
基督教的兴起
这个时候基督教出现了。基督教是在罗马精神空虚的空白中出现的，它的成长非常辛苦，因为罗马帝国一直把基督教定位为犹太人的复国运动组织。它本身只是个宗教组织，不是一个政治组织，可是罗马却认为它是政治组织，抓得非常凶。但是，基督教的渗透力非常强大。罗马城地下的大坟场—罗马的坟墓是埋在地底下的，地面上的城是罗马城，地底下的城是坟场，非常广大，也有规划的通道，分成一区一区—这就是基督教聚会的场所，他们不敢在地面上聚会，就在地底下聚会，可见它的渗透力之强。最后基督教渗透到了外族进来的军队里。罗马自己的兵不够了，就到外族招兵，外族都是穷人，穷人和穷人容易说话，基督教就渗透进去了。
等到基督教渗透到外族的军队，罗马皇帝发现，如果不举起十字架的旗，军人们就不听话，罗马帝国才不得不公开承认基督教，然后基督教才变成皇帝支持的国教。这个时候罗马帝国就变质了。除了这种变质之外，罗马崩溃最主要的原因是经济的垮台。到后来罗马帝国终于四分五裂下去，各族的外国军队纷纷割据，建立了自己的地方政权，这就是西欧和中欧封建制度的开始。
我们要知道，欧洲的这个“封建”和中国传统古籍里面所说的“封建”是不一样的事情。中国的封建是周人有计划地分封自己的子弟去掌握东方被征服的地区，而罗马的这个“封建”是借用中国“封建”两个字翻译过来的。罗马帝国所谓的“封建”，讲的是地方势力在各处占山为王，占地为君，有的自称伯爵，占领地方大点的还自称侯爵，地方再大的，几个国家并在一块就有一个王。这是从下往上的发展，而不是从上往下，和中国通常所说的“封建”完全是两回事。但是马克思搞不清楚这个，就把两者比在一块。于是，近代中文在对历史的解释上，就都用了“封建”两个字。把1840年以前的中国统统都叫“封建社会”，这是完全不懂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