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里郁结许久的怒吼,终于在来不及轻唳的时候,化为带血的浓痰,一口喷了出去。
《零号特工》分明是古龙写的。那些名头,那些纠葛,那些道义两肩担不了,匹夫自扰之,那些背叛,那些触动,那些小心翼翼地贴近,再义无反顾地抽空。
煌煌的民族灾难,像一团胭脂水分,抹了各自脸孔,像一套水钻头面,戴在青衣头上。
有时候真想把作者脑壳扒开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整那么多妖蛾子虐待读者。
《零号特工》是作者惯用的双主角结构。零是明面的一号,却一直蛰伏,无论是他的角色还是状态,他深谙木鸡养到,当作者把所有的国仇家恨往他跟前一放,他也还是低眉顺眼,棋子也有棋子的尊严。只是,他居然可以那么煊赫,在最危险的地方安然当着他的零。湖蓝小天星颉无忧,这孩子名目最繁多,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他是个木偶吧,劫谋爸爸要他活,他便活,要他死,他绝不留恋那副年轻俊秀的皮囊。谁该是零呢?像湖蓝这样,一无所有,连最爱的劫谋爸爸都是臆想出来的,难道不是真的零吗?他还有什么呢?被卅四善意提醒的贫民窟?一个世家子弟,投奔了土包子共产党;一个卑下弃儿,倒历练成军统精英。历史啊,从来不开玩笑。
是卅四修远俩老头子就是话多,还是作者太有表达欲?大段大段的感喟,修齐治平家国惆怅,掰扯得既明白又糊涂。就像《士兵突击》里出silence任务,临到关头作者的代言人绷不住教训了成才半天,吴哲都实在看不下去——那真不是说话的时候,扰乱军心自倒阵脚,那一幕就栽到了三流枪战片的境地,坏蛋总愿意得瑟他的伎俩,就免不了吃枪子。言多必失。
《零号特工》时时不忘记向王尔德大神致敬。他描摹湖蓝,那是一尊没了眼睛的快乐王子……太早给出这个意象,非要人一下子便想到最后那颗铅心吗?甚至,那些升级版的亨利勋爵,卅四修远劫谋,是非善恶,在他们言语的八卦连环掌里,就把一个个小道林·格雷蛊惑得蠢蠢欲动,最后哀莫大于心死。
结尾,作者笔一歪,不小心把三巨头都写死了,只好祭出替身来,让铁屋里的中国,能够看到一丝嗜血的明亮。
古龙的手笔,王尔德的魂魄,让《零号特工》无比妖孽。那段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历史,绝不只是和血的泥。
2007年12月4日
中国是不朽的——《中国纪行》
一向爱卡赞扎基斯的文字。佐尔巴早就成功地降伏我了。译林出版社出了卡赞扎基斯的《中国纪行》,“不像其他西方人的态度,像是希腊在寻找另一个自己”……
那些什么“斯”什么“忒”的,在触摸子曰诗云。还用说?第一时间买来,悉心读。
卡赞扎基斯的前言,一如既往地漂亮。有点意识流,却是汁多甜美的,每一处跳荡都熨帖。“一个大大的国家,坚定的、冷漠的、神秘的微笑”。看到这样的字眼,不由得不会心。“我们研究哲学的时候,你们还在树上荡来荡去呢。”电影《我盛大的希腊婚礼/My big fat Greek wedding》里可爱的老爹这样调侃“除了希腊以外的西方人”。而同样的想法,又何尝没在中国人的脑颅里招展过?
卡赞扎基斯游走在一九三五年中国的土地上,深一脚浅一脚,一边沉迷于杨柳岸晓风残月,一边忍受着贫穷和恶臭。男人呆滞的面孔,女人干瘪的胸膛,孩童衣不蔽体,黄色的蚂蚁群,麻木坚忍可怕的沉默的力量。当然,也有留过洋的上层阶级,勾着浓艳的眉眼,一只狎昵琥珀的虬结苍老的手,就凝住了卡赞扎基斯的目光。
卡赞扎基斯在深情地抚摸中国,或者,用他的话,“一头被驯服的五个感官触摸世界的动物”,怀着一颗虚无的心,嗅着这个庞大的上了年纪的同类。那同类曾经那么光鲜,那么荣耀,那么强大,那么文采斐然,那么炯炯生机,而今,却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感官动物在呜咽,仿佛看到宁愿出钱给土耳其人攻打自己也不能叫圆月弯刀们撬下帕特农神庙黄金的先辈。同样,这个东方身影在积蓄力量。水灾死了三千万。卡赞扎基斯唏嘘。而中国的老者却毫不动容:三千万算什么?中国是不朽的。中国是由四万万个卑微聚合成的伟大。
希腊人如炬的目光穿透苦难看到了这个东方身影的终极,老子的明澈,孔子的雍容,庄子的洒脱。这种伟大还包括对苦难甘之如饴。
比如,一北平卖花生老者问卡赞扎基斯从何来,卡赞扎基斯答希腊,老者取笑他,“你们那里在相互残杀呢!”卡赞扎基斯竟气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为我的民族感到羞辱”,他倒忘了回驳,你怎么不看看中国,城头变幻大王旗,你们又何尝吃饱过肚子?然而卡赞扎基斯终究只郁结到自己的情绪上。
再比如,某官员宴请卡赞扎基斯,叫了“一个哲学家,一个诗人,一个画家,一个年轻的外交家,两个最著名的演员”,还有一个“房姐”(想是八大胡同的头牌)作陪,风流旖旎如阿伽通家的会饮。官员言“最美好的‘中国之夜’”,却是请到“一个小哥”,“身穿绣金丝绸的沉重服装,小脸涂满粉,眼睛画到眼眉处,小嘴笑着,像菩萨”。以卡赞扎基斯心思之悠久,怎么会不灵通到故国上古之风?
用卡赞扎基斯的眼睛,回溯一九三五年的中国,不忍卒读。但卡赞扎基斯也是伟大的,他既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中国,也看到了他心目中的中国。他没有被满目疮痍所蒙蔽,他看到了金色的佛,看到最高的花,并且,“祝福泥土的中国,这是今天的世界唯一一个能使你骄傲地预见未来遥远人类的国家。”
在一九三五年之后二十年,卡赞扎基斯抱病弱之身躯,再次赴华,一个自信的,干净的,棱角的新中国。卡赞扎基斯有点局促。他只能记下点滴文字,整个游历由夫人海伦代替。他好像找不到当初同病相怜的那个身影,被一种喜气洋洋给阻塞了。但卡赞扎基斯又怎能不喜气洋洋呢?他当初的预见,分明已经变成现实。
好吧,即便二十年后,中国是马列主义红色中国,急于用西方的体制来板正五千年的身躯。可土地还是那片土地,人还是那群人。子曾经曰过:“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支撑中国人跋涉春秋的,依旧是华夏文明的精魂。
“如果你摩擦中国人,会发现希腊人。如果你摩擦希腊人,会发现中国人。”我们在混沌中迷路了,好容易捡到一个神像,外貌虽不相熟,骨子里却分外亲。这句话,大概就是希腊谚语“希腊人扒了皮就是中国人”的出处吧。
再仰视:秦始皇帝您老人家书同文是件多么千秋万代的功德啊!
一个下午,把《中国纪行》翻完了。文字端的是好文字。就是有些地方,或是作者,或是译者,给了若干疑惑和遗憾。
在《中国,民族之龟》文中,卡赞扎基斯提到“中国长城,是唯一一个能在月球上看到的人类的工程……”这是一九三五年啊!即便是二十年后,阿姆斯壮也还没在月球上行走呢。卡赞扎基斯便先验地预知了这个以讹传讹的说法?只能说,神奇的希腊人,阿波罗给了他祭司的眼睛。
卡赞扎基斯甚爱庄子的《知北游》,数次引用。翻译却不找来原文。比如还是《民族之龟》文中,便有“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还是古文可爱。《中国的迷信》文中,引了老聃的“白驹过隙”论。《中国人和死亡》文中,又引了美妙的庄周梦蝶。
在下半部《二十年后》的起程中,卡赞扎基斯从柏林出发,言道“在澳大利亚一座高山上”,有个饭店老板会看手相,曾给希特勒看过。“澳大利亚”应该是“奥地利”之误,且不说奥地利山峦秀美,就是希胡子本人,又何曾跑去大洋洲过?后面还有个希腊孩子戏弄德国兵的笑话,“咳夷,黑特来而”,想是希腊口音的“致敬,希特勒”吧。
《莫斯科》文中的“米哈里·亚卡弗莱维奇”,宜为“米哈伊尔”,“安东诺弗”宜为“安东诺夫”。
《中国——北京》文中的“阿东尼斯”,应该就是被爱神喜欢的阿多尼斯。卡赞扎基斯拿中国的菩萨造像来比他们的美少年,果然都是怡然自得的神态。
“夏宫”,结合上下文,也不是颐和园,而该是“圆明园”吧。
看戏的曲目,先一出《牡丹亭》,再一出《昭君出塞》,还有一出《大闹天宫》。最后观赏的大约是《思凡》。
还很奇怪,为什么译者把“佛陀”都翻译成“菩萨”呢?“菩萨”跟“佛陀”差了多少境界啊。
满篇的“和平委员会”……还是“统战部”更恰当些。
后记:这篇读后感发表在二○○八年八月二十四日的《出版商务周刊》“阅读希腊”专刊,标题为《希腊人扒了皮就是中国人》。而二○○九年四月十九日,竟得到《中国纪行》的翻译者李成贵先生在豆瓣网站上给我的回复,特录如下:
致Epimetheus先生:
姑且称你为先生吧,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从你的文章中和用名中,我感到你对希腊历史和文化很有研究,对中文也有深厚的底蕴。
非常感谢你对《中国纪行》的评论。
今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的孩子告诉我,有许多人对我翻译的卡赞扎基斯作品《中国纪行》,《佐尔巴斯》和《苦行》在网上有评论。我查阅了一下,最有代表性的是你的这篇《中国是不朽的》。我想在这里,向你,也向其他其他一些热心的读者回答你们提出的几个问题:
1.卡赞提到“中国长城,是唯一一个能在月球上看到的人类的工程……”
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何时开始的,只是知道,人类登上月球后,已经否定了这个说法。好像杨利伟也否认在月球上看到了长城。在翻译此书这个段落时,我发现一个曾经读过这本书的人,在几行旁边打了一个问号(?)。毕竟当时卡是相信的。
2.《知北游》
我要特别感谢你,我真的不知道出处,也没有下工夫去查找。这段你引用的正是原文引用的段落。
3.于给希特勒看手相一段:你说的是对的,是在奥地利,而不是在澳大利亚。这是我的错误。里面我引用希腊语发德语音,是想表现原文的语气。
4.美少年“阿东尼斯”(ADONIS)是过去用过的译法,按照“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出版的《希腊罗马神话和‘圣经’小辞典》应译为“阿多尼斯”。
5.为什么译者把“佛陀”都翻译成“菩萨”呢?
不知你一个人提出了这个问题,我查阅了一下,希腊文为ΒΟΥΔΑΣ,梵文为BUDDHA.按英文也是BUDDHA,应该是“佛陀”.《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佛教徒称释迦牟尼。简称佛。”而“菩萨”在梵文中为BODHI-SATTVA,在英文中也是BODHISATTVA.按《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1.佛教指修行到了一定程度、地位仅次于佛的人。2.泛指佛和某些神。3.比喻心肠慈善的人。”我在翻译时,也是改了又改,“佛陀”和“菩萨”,不知用那个更合适。对于我来说,困难在于,希腊语中。只有ΒΟΥΔΑΣ,而我到目前为止没有找到与英文对应的“BODHI-SATTVA”的希腊语,衡量是结果,因为菩萨保函的意思多一些,采用了菩萨,而没有用佛陀。我对佛教没有研究,还有的读者也提出了“为什么?”我愿意继续听听你的意见。
我在翻译《佐尔巴斯》一书时,也遇到了这个问题,当时我也选择了菩萨,看来要重新思考。我目前在翻译一本书《苏格拉底》。我认为这是非常好非常值得翻译的一本书,在书中再现了这位伟大的古代哲学家的生平趣闻,和他富有幽默的辩证对话,对研究哲学的人很有参考价值。但是,我又碰到了这个问题,在书中多次出现“ΘΕΟΣ(单数)和ΘΕΟΙ(复数)”一词,在英文中为“GOD”如果是现代作品,我会毫不犹豫地译成“上帝”,但是,在公元前5世纪,人们相信的是多神,那时是不是已经有了上帝了?希腊相信宙斯等。我就不便于译成“上帝”,译成“神”对吗?我仍然不能定稿。在这方面,我希望得到帮助。
6.“和平委员会”……还是“统战部”更恰当些。
原文是和平委员会,郭沫若老先生时任中国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主席。
7.一位用名异度鸦的读者在评论中说:“卡赞也是我十分喜欢的作家。这本书我也期待了许久。但后来发现这本书译者明言把日本行纪部分自作主张地排除,我认为这是对作者的不敬,因为在我眼里,作者对书的内容安排都是有心的,尽管不排除部分的随意成分。译者的一些话可能引起了我的不快,所以这书就一直没读,想等一个全译本出来。”
我在这里做一个说明,前不久,我接到一位来自日本的读者,他的名字叫OTANI TOSHINORI,他懂中文和希腊文,读了《中国纪行》后很感动,也希望我把访问日本那部分翻译出来,他无能力翻译成日文。我没有翻译的原因是,希腊大使馆交给我的书稿没有访问日本那部分,没有要求翻译。当我接到日本朋友的要求后,与希腊大使馆文化处联系,他们的回答是:“日本人没有翻译吗?”我不知道,没有回答,此事就搁置了。
再一次感谢你,如果有机会再版这本书,我愿意接受各位读者的意见,认真校对,争取翻译得更好一些。
此致
李成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