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哀痛的,都是庸人。
再没有哪个舞者像尼金斯基这样,被一再重复。比如莫里斯·贝嘉为他心爱的首席舞者小邓编排的《上帝的丑角》,比如德国汉堡芭蕾舞团动用了孪生兄弟来表现的《尼金斯基》。《邢亮的尼金斯基》用“最后的独舞”、“回忆”、“哥哥的影子与散步”、“春之祭首演”、“萌动”、“对医生的话”、“自由的花魂”、“夜晚”、“上帝的木偶”几个片段把“舞蹈之神”作了白描。没有惊人的大跳,没有十四个剪刀脚,也不可能有。那些分分合合的情感纠葛和世纪交替的浮世绘都被抽空,单取尼金斯基的精神世界。七个舞者轮番上阵,把潜藏在他们体内的不安、惶惑、挑逗和幻灭都释放出来,向一种极致的美感致敬。
邢亮是中国古典舞的出身,现在为香港城市现代舞蹈团的驻团舞者,在业内有口皆碑。他说他的创作源于同陈仲辉合作的一部有关服装和舞蹈的短片,其中有几组镜头始终激荡他的脑海——一张单人床上,被紧身衣束缚的肢体在拼命挣脱;被白色衬衫固定在只有三条腿的椅子上的肢体,不断寻求平稳;悬吊于半空的肢体尝试摆脱原来的空间,可是徒劳无获——这些激发了他的灵感。“因为对于我来说,我们现实生活中的某些状况与这几种状态实在是太相似了。”他还说,他试图把神坛上的尼金斯基恢复到“普通人的生命状态”。
也许邢亮是对的。如果尼金斯基活着,会更欣赏这出剧目。这个疯了三十多年的舞者也许不再跳舞了,可是他还懂得自己。
很高兴地看到,这出名不见经传的《邢亮的尼金斯基》,剧院的上座率几乎有六、七成,当然,不仅是舞蹈学院的学生和舞蹈爱好者,还有搞音乐的,搞戏剧的,大家为了一个相同的目的聚在一起,共同经历灵魂嬗变的一个半小时。
宣传几次提到邢亮本人和尼金斯基非常相似,比如他们的求学之路,他们出类拔萃的技艺。免不了的,就拉扯到那个“敏感的”问题——邢亮自己招供了:“我不会变疯的”。
我也认为,邢亮根本就不可能像尼金斯基一样陷入疯癫的境地,因为,他太会沟通,太会表达了。
2007年3月11日
刊于2007年3月23日《北京青年报》
狂欢或者盛筵——《尼金斯基》
关于汉堡的《尼金斯基》交响芭蕾,看的时候千言万语,看完却不想说什么。
还没看突然就有点后悔了。大庭广众之下……去幽会泥金(对尼金斯基的昵称)。
爱极一样物事是舍不得拿出来分享的。要么知音一二,不消三五语,尽在意会。
但终究还是要写一点文字,写给从二零零零年来得知有汉堡芭蕾舞团创编了《尼金斯基》,就到处翻腾希望一窥堂奥的急迫心情。历经一个十二年,当初那种雄心勃勃的爱都沉淀进血小板了。再要喷薄而出,实在是为难。
汉堡芭蕾舞团的总监诺伊梅尔,自诩或者被称,尼金斯基最资深的研究者,泥金的超级拥趸。在这一部《尼金斯基》前,还有一部一九七九年的序曲《瓦斯拉夫》。其实贝嘉也想把贾格邓培养成尼金斯基,邢亮也有他的尼金斯基,林怀民也一直拿尼金斯基唠唠叨叨。对于舞者,和爱舞者,尼金斯基就是一枚符咒,要么佩戴在胸前,要么镇压在心底。
豆瓣网站上培养了一个尼金斯基小组,可是组员们几乎只求加入这个邪教,几乎不放一言。对于肢体表达,文字总是苍白的。
记得最初看到复排的《牧神午后》,欲哭无泪。尼金斯基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在一百年前(真的,刚刚好一百年前),就给我一个我想象了许久却突然被窥破的古希腊的梦境!盘起头发,描摹眼眉,穿着裸色的兽衣,神庙里的壁画那样把身体拉成二维,流淌的午后暖阳和刺骨的山间溪水,欲迎还拒的宁芙环绕,喝了德尔菲的地下水陷入迷醉的法厄努斯,涌动着倦怠的坚韧。
你不能说出你的欲望,你却能用一个手势来完美她。
之前看到过国外的网友对诺伊梅尔《尼金斯基》的评价,说编导诉求太多,线索太过杂乱,人物支离破碎,一个台面上跑动着四五个泥金,云云。
这里我要支持老诺。他只是要表现。一个高度,一种境界,一个名为“尼金斯基”的限制级形容词。
于我,只要看到有人穿起金奴或者玫瑰精灵或者彼得鲁什卡或者牧神的行头,就欣慰满足了。
老诺说过,“芭蕾永远不能成为纪录片……它从根本上是一部关于灵魂、情感和感觉的传记,或许里面加入了一些特别的历史情境或者暗含想象的成分,但它绝不是一部叙事芭蕾。它甚至算不上一部独立、完整的芭蕾舞剧,而是融合了一系列编舞手法,只是成就这个宏大的主题:尼金斯基。归根结底,它首先是芭蕾,是艺术,不着点墨就能让人理解,给人享受并且打动人心,哪怕你没有读过关于尼金斯基的任何文学。”
老诺,你错了,尼金斯基不是宏大主题,他是这个世界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私人体验。
亦不知现在看到的版本,跟最初的版本有无出入。
那些两个男人的作死要活还有牧神惊世骇俗的动作,也都一个没漏。台下的观众包括跟着爹娘来受艺术熏陶的孩子们未必都看懂了。又或者,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才是国人本色。
吃透他,才觉得他的好。从舞蹈本身的视线里,除了开场大声喧哗的德语很有些出戏外,舞者们整体高超的素质奠定了《尼金斯基》的精品地位。
但友人说了,更爱那个文本中的泥金,那个口口相传的尼金斯基。
——您怎么能跳得那么高呢?
——为什么不呢?
凡人不理解神。神也不想惊扰凡人。
泥金说了,无须理解我,只要感受我。
还喜欢天涯影视版主本来老六的一句,“好看得看一眼就瞎掉了,还用耐看干什么。”
与其一本正经地分析尼金斯基的编排,不如满篇呓语,更能触碰到神的衣角。
老诺想把已知未知的泥金都砸给观众。
他的撇腿男爸爸,王宝钏妈妈,先疯掉的斯坦尼斯拉夫哥哥,半身布隆尼斯拉娃妹妹,他的皮格马利翁瑟基佳吉烈夫,他的舞伴巴弗洛娃和卡尔萨文娜,甚至想取代他的马辛李法尔们,当然还有,一直被泥金党编派不是的妻子罗穆拉。
超级泥金粉老诺真大度,他让罗穆拉对泥金不离不弃,而泥金的疯癫灼伤着那个女人。
大家都是祭品。她应该荣幸。
开幕在瑞士圣莫里兹的酒店,衣香鬓影,达官贵人,猝不及防。罗穆拉独木难支。“时光在这一点凝固,记忆和预兆在这里交错。”
泥金做天鹅之歌,战争之舞,癫狂之舞,那些老爷太太没人想附庸这个“灾难本身”。
那些礼节礼貌性的鼓掌就是射向舞神的冷箭。于是舞神轻蔑地用自如的古典舞步去奚落他们:你们只懂这个,那就施舍一次。
《狂欢节》、《游戏》、《蒂尔的玩笑》穿插……三人行的打网球《游戏》,据说是泥金的痛苦源头,有阴魂不散的佳吉烈夫。也许和这位本应大腹便便的瑟基有一场真正的灵与肉,所以最有东方臆想的肉感的金奴登场。一个世纪前的蒙地卡罗,迷惑了哈里发的皇后当然颠倒众生。跳金奴的泥金,嘴角最有尼金斯基之态。泥金遇到罗穆拉,就像《天方夜谭》里姆斯基指挥的红海大风暴,也像一片玫瑰的花瓣,飘进姑娘的绮梦里。在多舛的海浪上,午后牧神引导着这一场事先张扬的风花雪月……
最辉煌或者最狂暴的《春之祭》,泥金在侧幕声嘶力竭地喊着拍子,凡尔登绞肉机,霍亨佐伦的钢盔铁青色的制服也统统是献给太阳的祭品。彼得鲁什卡隐匿其中,没有魔法师,没有瑟基佳吉烈夫,他走在开赴前线的队伍里。马林斯基剧院的盛世华年,小小的瓦夏在家人的怀抱中,眼睁睁看着兄长第一次像木偶承受神的摆布……
尼金斯基的经典角色和他的命运水乳交融。
光轮倒行逆施,神明若只如初见。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自己,不讨好任何人。泥金用身体跳出了格尔尼卡。
一开始没找到哪个芭蕾伶娜是泥金妹妹布隆尼斯拉娃,也一直没搞清疯了的哥哥斯塔尼斯拉夫和皇家舞蹈学院的少年瓦夏是不是一个人,但这都没关系。
还好编导诺伊梅尔不是个理科生,那么是非黑白,一清二楚。
——神就是我,我就是神。
——我是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疯了,我没疯。
这是殿堂级的尼金斯基粉丝做出来送给“脑残”的泥金粉丝的礼物。
我们都是祭品,如果不能被送上祭坛,就只有含恨死去。
很久没文艺了。以上。
2012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