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大步向那块巨石靠近。刚走了几步,还没有走近一条小河,就让巨石周围的藏人看见了。他们挥舞着手臂,大声喊着张扬听不懂的藏话。那个样子是叫张扬赶紧离开,不要靠近。其中一人甚至还弯腰拾起一块小石子,用力向张扬抛过来。
张扬赶紧往后退,退到一个藏人不再大喊大叫的位置,然后静静地站立。几只鹰在那块巨石的上面盘旋,在金黄色的光里翱翔。又有一个生命随苍鹰而去了。张扬站立着,想着一个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会是什么样子呢?真的没有痛苦和烦恼吗?
张扬看了一下表,快6点钟了。还是往回走吧。张扬已经决定还是到拉萨河边,在拉萨河边凑合一晚。只是帐篷放在七一农场米玉黄家里了。
张扬正走着,就看到右手边的路上有一个破旧却高大的厂门,牌子上写着区军械厂的字样。
军械厂,军械厂。张扬默默念着,忽然想起拉萨中学一个叫汪晨晨的学生。他家不就在军械厂吗?他还曾经给张扬写过一张纸条呢!张扬一阵高兴,在衣服口袋里找到了那张纸条,展开,上面是:“我永远支持你!军械厂汪晨晨。”
太好了!就去找汪晨晨。看有没有地方住一晚上。张扬心中一阵激动。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张扬拿着纸条找到了汪晨晨的家。他的家是两间平房。前面围了一个小小的院子。跟张扬小时候住过的房子一模一样。张扬推开院门,走近房间,敲了敲门。门开了,正是汪晨晨。见到张扬,汪晨晨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汪晨晨做梦也想不到张扬会来找他。他把张扬热情地迎进了屋里。屋里只有汪晨晨一个人。
“就你一个人吗?”张扬问。
“爸爸妈妈还没有下班,不过快了,他们都是军械厂的职工。”汪晨晨一边给张扬泡茶,一边说。
“张老师!你怎么想到会来这里?我真是太惊讶了。”汪晨晨确实不敢想象。他以为和张扬只是见过一面,以后就会从彼此的生活中消失。他实在想不到还能再见面,而且是张扬主动找上门来。
“去看看天葬台,看到军械厂的大门,就想起你在这里。就过来看看你。”张扬实在是不好意思在一个敬重自己的中学生面前说自己身无分文,其实是想来投宿一晚的窘迫状态,就说了句善意的谎言。
“我真是太惊奇了!”汪晨晨依旧兴奋。张扬坐在沙发上,喝着茶水,心中很温暖。
汪晨晨家的面积并不大,只有两间屋子和一间小客厅。一间屋子汪晨晨父母住,一间汪晨晨住。他父母住的那间门关着。张扬起身在汪晨晨的房间看了看。房间里摆着一张单人床,上面一床厚被子,肯定超过了八斤棉花。一个枕头摆在被子上。一张书桌,一张书柜。书桌上凌乱地摆着些课本。书柜里码放着几排书。屋子里摆设简单,很朴素的样子。张扬望着那张单人小床,想:“这要是睡两个人可真是太挤了。”张扬又在沙发上坐好,手抚摸着沙发的皮子,想:“在沙发上凑合一晚也行。”
“你们家就你一个孩子吗?”张扬问。
“还有一个姐姐,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了日喀则。她在地区中学教书,假期才回来。”汪晨晨说。他现在对着张扬说话也不紧张了。
“有个姐姐还是好啊!有人疼。”张扬由衷地说。
“张老师,那个摇三轮车来拉萨的老师也蛮厉害的,他现在哪里?”汪晨晨在问晓行,
“他今天中午刚走,去格尔木了。他的计划还没有完成。”张扬一边回答,一边想晓行现在应该到那曲了吧。心中忽然伤感。
“你们真是太不容易了!我太佩服了!好想有一天也能周游中国啊!”汪晨晨羡慕地说。周游中国,甚至周游世界,是每个年轻人的梦想。年轻人总想着浪迹天涯,行侠仗义。每个年轻的男孩子都有一个侠客的梦想,身边大把的美女陪伴。
“我明年就高考了,很想考到内地的学校。离家越远越好。”汪晨晨说。
张扬很能够理解他的想法,张扬高考那年,是翻着地图填志愿的。首先考虑离家远的城市,最后去了长春。从张扬的家乡到东北的长春,中间大大小小经过了10多个城市。张扬看着这么多的城市心情激动,仿佛都能游玩一遍。哪知上了火车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张扬和汪晨晨正聊着,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随后就是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爸妈回来了!”汪晨晨说,站起身要去开门。张扬也站起身来,看着门口。
门开了,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随后是一个中年妇女。他们的穿着都很朴素。汪晨晨的父亲个子高大,微胖。圆脸,眼睛不大。因为长期在高原工作,脸上皮肤已经被紫外线烧坏了,黑红黑红的。汪晨晨的母亲个子不高,脸色也很黑,看着比实际年龄要苍老。
“爸!妈!这是张老师!昨天在我们学校讲过课,走路来拉萨的。”汪晨晨向他的父母介绍着张扬。
“哦!你好!”汪晨晨的父亲伸出了手,眼睛看着张扬。狐疑的样子表露在脸上,语气不咸不淡。
“叔叔!阿姨!你们好!”张扬也赶紧伸出手,握了握。
汪晨晨的母亲对张扬笑笑,说:“你坐!”就从包里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那间锁着的屋子,走了进去。张扬拘谨地又坐在了沙发上。
汪晨晨父亲去厨房洗了手出来,走到张扬面前,掏出一盒烟。是红梅牌子的。取出一支递给张扬,说:“小伙子!吸烟!”一边说,一边坐在了张扬旁边。
张扬忙推脱,说:“谢谢叔叔!我不会吸烟!”
汪晨晨的父亲也不坚持,自己点燃一支,吸了起来。一股烟草味道弥漫开来,屋子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汪晨晨母亲从自己的屋子里走出来,开始去厨房忙碌,准备晚饭。汪晨晨提起水瓶,给张扬的杯子里续满水,说:“张老师!喝水。”
汪晨晨的父亲侧着身子,边吸着烟,边打量着张扬。
“你衣服上的名字好多啊!都是别人签的吗?”汪晨晨的父亲问,语气似乎有责备的意味。他很好奇张扬的衣服上为什么签这么多人的名字。他们那一代人很保守,见不惯张扬的另类打扮。
“都是在路上时遇到的人签的名字,表示对我的支持。”张扬小心地说。
“太难看了!不好!别人会说闲话的。”汪晨晨的父亲倒是直率。
“哦!我倒是没有想那么多。”张扬实话实说。
他们那一代人谨小慎微惯了,很在乎周边人对自己的感受。他们认为很重要的事情,比如别人说闲话之类的,张扬却觉得无所谓。这就是所谓的代沟吧。
晚饭很快就好了,很简单,就是稀饭和馒头。一碟泡菜,中午吃剩下的一盘炒菜。看来汪晨晨的父母也没把张扬当客人,也就是说没把张扬当回事儿。汪晨晨小孩心性,热情邀请张扬也吃一点。他父亲也说:“一起吃一点吧!”
张扬也就不客气,死要面子活受罪。张扬是“行走江湖”之人,对这句话体会很深。也不是酸腐的知识分子,把一些规矩,比如“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之类的看得多么崇高。张扬就坐在饭桌上,喝了一碗稀饭,吃了两个馒头,感觉舒服了许多。张扬还想再吃两个馒头,可实在是不好意思。张扬虽然总认为自己在“行走江湖”,脸皮应该比城墙还厚,甚至就不要脸皮了。可实际上,张扬还是一个纯真的青年,心软和得很。
吃完了晚饭,汪晨晨的父亲打开了电视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边看,一边问汪晨晨作业做好了没有?汪晨晨说还有几道题目。汪晨晨父亲就说,那还不赶快去做。汪晨晨就对张扬说:“张老师你先坐着,我去做一会儿作业。”汪晨晨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有父母在面前,汪晨晨说话就没有了和张扬单独在一起时的直率。
汪晨晨母亲在厨房收拾好了,出来给张扬的杯子续满了水,说:“别客气!喝水!”就坐在了汪晨晨父亲的身边。不大的沙发上坐着三个人有些挤了。张扬端着杯子,小心翼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茶水。茶叶已经泡老了,没有一点味道。张扬听着自己吞咽的声音,感觉浑身不自在。汪晨晨的父母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一部电视剧。张扬记得好像是《封神榜》。气氛很尴尬。张扬心底叹了一口气:“还想着能在这里凑合一晚上,看来是不可能了。”张扬把一片茶叶含在嘴里,用牙齿轻轻地咬着,想:“还是自己的家好啊!”
汪晨晨的作业很快做完了,出来坐在凳子上看着电视。看一会儿,就对张扬笑笑。想和张扬大声说笑,却又不敢。张扬知道,在这个家里,他说话不算数。
“行了!看一会儿电视就早点去睡觉,明天还要上课。”汪晨晨的父亲说。
“我和你爸工作了一天,也累了。看一会就行了!”汪晨晨的母亲说。
张扬看看表,晚上8点多钟。张扬知道一个高中生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睡觉。汪晨晨父母的话是说给张扬听的。张扬坐不住了,尴尬地站起来,对汪晨晨的父母说:“叔叔!阿姨!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又对汪晨晨说:“汪晨晨!再见!”
汪晨晨父母果然没有挽留,也没有问张扬住在什么地方。
汪晨晨把张扬送到军械厂门口,依依不舍的样子。张扬紧紧握了握汪晨晨的手,心里祝福他健康快乐,然后汪晨晨就回去了。
张扬一个人在夺底路简陋的路面上走着,想着心事。这个季节,拉萨的夜晚已经有些冷了,张扬把牛仔衣的拉链再往上拉拉,让衣服领子竖起来挡住脖子,双手揣在衣服口袋里默默走着。做生意的铺面大部分都关闭了(93年的时候,夺底路还很偏僻)。张扬想起前几天在拉萨河边的晚上,他睡在那顶小帐篷里,听着拉萨河水哗哗的流淌声。那声音真好听。张扬好像还想到了他的初恋情人,但为什么那么遥远呢?张扬想她此时在做什么呢?是在温暖的房子里和男友在看电视?还是读着她最喜欢的那本《约翰·克利斯朵夫》?张扬想起那年学校的舞会上,她拒绝了许多男同学的邀请,只和张扬一个人跳。虽然张扬跳得不好,总是按着自己的节奏走,很少踩着音乐的鼓点。可那个晚上张扬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个晚上很温暖,那种温暖会让张扬一辈子记住,并因此感激她在张扬最寂寞的日子安慰了张扬濒临破灭的绝望的心灵。爱情是如此的遥远,张扬没有力量握住它的手。但张扬一直都在渴望着。
不知不觉,走了很久了,时间仿佛很快,又仿佛很慢。街道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张扬想:“我的家在哪里呢?”
树叶不紧不慢地落着,无家可归的野狗不紧不慢地晃着。(当年拉萨野狗成群,悠闲自在。95年大庆之前,一夜之间,大部分消失。只有色拉寺的喇嘛收养了许多。)同时也不紧不慢地吠着,仿佛也在说:家在哪里?家在哪里?
是啊!家在哪里呢?一群流浪狗的背后,张扬也在晃着。虽然吃了稀饭馒头,但很快就消化了。张扬感到很饿,张扬有些累了。
张扬一边走着,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唐朝的那个苦苦推敲的贾岛。
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啊!吾谁与归?张扬一抬脚,正踩在一条野狗身上,这条野狗正趴在地上舒服地沐浴在月光之下。野狗猛地跳了起来,“汪,汪,汪”凶猛地大吼三声,好像在破口大骂:混蛋!谁挡了我的月光。
张扬一愣,操!一个诗人!竟然跟在一群狗的后面。居然还有心情咬文嚼字,忧国忧民。真是个极品,另类中的另类!
自从张扬准备走路到拉萨时,叫张扬傻子的人就太多了。张扬总是微微一笑,心底说:“你们才是傻子,老子是聪明绝顶的诗人。”
张扬哈哈一笑,指着野狗:你比亚历山大都牛逼啊!还挡了你的月光!你还搅了老子的雅兴呢!老子踢死你!
张扬飞起一脚向野狗踢去。因为肚子空虚着,又走了很长的路,这一记飞腿就打了折扣。野狗机灵地一跳,闪到一边,没踢着。野狗又是一阵猛叫,那群正晃着的野狗围了上来,个个龇牙咧嘴,吠声一片,看来要群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