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胡马老师给每个人煮了一个鸡蛋,跟那天走路去甘丹寺一样。张扬吞掉了鸡蛋,对胡马老师很是感谢。胡马老师要去上课,刘斌斌要去上班,张扬要去找房子,就此别过。
张扬一个人向拉萨电视台方向走,拉萨电视台附近有一个大的居民村子,叫嘎玛贡桑,张扬决定去那里寻找。嘎玛贡桑是一个很大的居民点,里面的房子很多,张扬也不知道谁家有空房子出租,进了村子,就准备挨家挨户去问。就像张扬走在路上,在偏僻的村子挨家挨户讨要糌粑一样。一个年纪较大的老阿妈走来,手里摇着转经筒,一边念着六字真言,一边向村口走去,看来老阿妈一早要去转经。张扬对走到身边的老阿妈一边说着扎西德勒,一边问她村子里谁家有房子出租。
老阿妈停止了念经,盯着张扬,眼神竟然很不友好,最后恨恨地说:“我们这里没有房子,你们汉族人来到这里,我们自己的房子还不够住呢!哪里有房子给你们汉族人……”态度冷淡地走了。
张扬大吃一惊,张扬从来都没有想到这个念着六字真言的老阿妈会说出这种话,这是张扬进入藏区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
佛讲慈悲、包容,张扬望着这个转着转经筒,口念六字真言的白发苍苍的老阿妈的背影,心中很难过。真是人过一百,形形色色。一路上见惯了藏族人的淳朴善良,猛一下听到这冷冰冰的话语,张扬还没有适应过来。况且是这样一位虔诚念佛的老人家。
如果心中怨恨之气不能消净,即使念一辈子阿弥陀佛又有何用?张扬望着走远的老阿妈,叹了一口气。
张扬继续打问着哪里有空房子出租,最后终于找到了一间。原来就在刚进村子的右手边,在一家高大的藏式楼房的墙角,新建了两间像张扬老家的煤棚一样的小房子。面积10几平方米左右,门在东面,正对着马路朝北的一面墙体上,有一个小窗子。张扬走进一扇大铁门,找到了房子的主人。房主是一个头上缠着红缨子的康巴人,名字叫达瓦。看来这个达瓦很富裕,铁门里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面停放几十台车辆不成问题。院子边上几栋高大的藏式石头房子都是他的。达瓦和张扬都不喜欢拖泥带水,很快就谈好了房屋租金,一个月租金70元,一个月一个月交。水电费另算,水一个月10元钱,不是自来水,就在大院子里有个压井,要取水自己拿个桶去压。电一个字5毛钱,不保证随时有,但晚上是一定有电的。张扬掏出80元交了一个月的房钱和水钱,就从今天算起,又叫达瓦写一个收据。达瓦汉语说得很好却不会写汉字,随手在一个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写了几行藏文。文字像花一样,张扬也看不懂,但张扬敢肯定达瓦绝不会骗自己。张扬收好了收据,取过达瓦手中的房门钥匙,揣在衣服兜里,向八角街走去。
在八角街东南角上有一个清真寺,清真寺的对面是一个旧货市场,琳琅满目的什么东西都有。张扬买了两个长条凳子,五块破旧但很结实的宽木板,一个鼓鼓的里面不知道填充了什么东西的大枕头,枕面上还绣了两只鸳鸯。两床薄薄的军用被子,一条用来铺床,一条用来盖身子。一个脸盆,一个5磅的暖水瓶,还有一个热的快,一个小圆镜子。总共花费不到150元就把必须要用到的物品置办齐了。一辆三轮车停在张扬身边,一个年轻的藏人比划着问张扬要不要雇用他的车,只需要5元钱就可以把这些东西拉到张扬租住的房子——嘎玛贡桑村。张扬纠结了一阵,最后还是舍不得花5元钱雇这个三轮车把这些东西一次性拉走。因为租住的房子离这里不远,张扬一次提了两条长凳子,一次抱了两块宽木板,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才把它们搬到了租住的房子里。
张扬气喘吁吁地把床架好,铺好了被子。
望着这个简陋的小窝,张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啊!来到拉萨一个多月了,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了,张扬对自己租住的小房子很满意。唯一不好的就是晚上太冷了。此时的拉萨,夜晚已经很冷了。晚上躺在吱吱直晃的木板床上,枕在那个绣着两只鸳鸯的大枕头上,张扬进入了梦乡。虽然身子硌得难受,但张扬还是很满意。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有一个自己的家真好啊!张扬大大地舒展着身子,喃喃自语。
随后几天,张扬就在这个叫嘎玛贡桑的大村子里转悠。张扬租住的房子离村口不远,出了村子,左手就是拉萨电视台,一直走就到了拉萨大桥。右手一直走就到了夺底路,一直再往北就是军械厂。如果不直接走,向右拐,就是纳金路,一直走就出了拉萨城了。张扬居住的位置不错,村子里很多临街的门面房。甜茶馆、小饭馆、小百货商店很多,生活起来也方便。拉萨的深秋季节,人们都是懒洋洋的,节奏缓慢得几家欢喜几家愁。有钱人就欢天喜地,仿佛天堂,穷人就倍感煎熬,仿佛地狱。张扬属于穷人,口袋瘪瘪的,却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不知道怎么挥霍。百无聊赖不知道干什么好,走在路上的激情渐渐消融,浑身懒洋洋地提不起劲头。想要娱乐娱乐却又囊中羞涩,荷尔蒙最旺盛的时候却没有女人。张扬忽然感到沮丧,感到什么都不做真要把人逼疯。张扬太年轻了,有无穷的精力要宣泄却找不到方向。
唉!奋斗有什么意思?在一个晴好的日子,张扬心灰意冷地从木板床上爬起来,简单收拾了一下,把小房子的门锁好,一个人向八角街走去。懒洋洋的拉萨,让张扬的心更加倦怠。张扬叹着气,在懒懒的阳光下无精打采地向八角街走去。张扬准备去转经。张扬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跟晓行、浪舟在一起的日子。还有他们走了以后跟深藏在一起的日子,那段日子也几乎是天天在走,可是并不觉得有多无聊。在布达拉宫背后的一块巨石上,自己和深藏竟对着天地间一种永恒的神秘存在滔滔不绝,仿佛自己已经强大到无所不能了。真是可笑啊!张扬感到脸颊微微发烫。怎么会有这种情绪呢?张扬困惑不安。
其实,这不是什么坏事而是好事,张扬正在倒空自己塞得满满的头脑,好腾出地方感受新的知识、新的经验。他正在反思自己,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走进西藏的目标实现了,紧紧绷着的弦松懈了,仿佛这个过程用尽了张扬全身的力量。张扬不知道,他正经历着年轻人成长的困惑期,他需要一个重新积蓄能量的过程。张扬没有意识到,他一生的精神蜕变将在拉萨完成,他将蛹化成蝶,坚定他内心的法则,并试图展现他美丽的翅膀和矫健的舞姿。拉萨将成就张扬的不死之魂!
张扬在一家甜茶馆喝了两杯甜茶,暖了暖身子,抖擞起精神,随着转经的人流转了两圈八角街。一边转,一边也声音洪亮地念着“唵嘛呢叭咪吽”。张扬现在才知道顺时针转经的是佛教徒,逆时针转经的是苯教徒。顺时针转经的佛教徒看来要比逆时针转经的苯教徒多许多。大家相安无事,各转各的。张扬今天是顺时针转的,就是佛教徒。张扬刚来拉萨撞碎藏族妇女暖水瓶的那天是逆时针转的,就成了苯教徒。有一段时间张扬经常转八角街,今天顺时针,明天逆时针,全凭兴趣。在佛苯之间转换身份,全无挂碍。
悠悠荡荡中就到了黄昏,大昭寺门前的广场上,一群牧区来朝佛的男男女女的藏人围成了一个大圆圈,在金黄色的阳光下尽情地唱着歌,跳着优美的“锅庄”。他们憨憨的脸上一尘不染,满是纯净。
张扬望着他们,就想起了在路上,在牧区经常睡在他们的帐篷里,那凶猛的大狗守护着帐篷。万籁俱静中,生命悸动的旋律竟是如此的清晰,那么富有朝气,富有激情,蓬勃有力。那才是真正的生命。蓝天白云下,牧民们骑着矫健的骏马,驰骋在一望无际的羌塘草原。马儿嘶鸣,牛儿静谧,羊儿欢跳,大狗们狺狺地吠着。帐篷边上,打酥油茶的阿佳拉奋力舞动着双臂,还不时停下来用宽大的藏袍擦去脸上晶莹的汗珠。脸颊上的高原红绽放出健康的光彩。一群孩子在草地上嬉戏,玩着他们钟爱的游戏……
多美啊!张扬轻轻感叹着,加入了藏人们跳舞的行列。张扬跳起了霹雳舞,自顾自地舞着,感受到几天来的倦怠在悄悄退去,一股新生的力量正缓慢地在全身流动,全身说不出来的欢畅。张扬一边跳舞,一边嘴里哼唱老歌:“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我有这双脚,我有这双腿,我有这千山和万水。你别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也别想看到我的虚伪……”藏人们友好地对张扬笑着,一边唱着藏歌,一边跺着双脚,双臂甩动着宽大的衣袖。
“张扬,你耍得好啊!”围观的人群中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张扬停下舞步,定睛一看,张扬的眼睛有些湿润了。是浪舟。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子是那么的熟悉。浪舟瘦长的脸上满是沧桑,头发蓬乱,穿着一件黑色的有些破旧的风衣,脚下一双沾满了尘土的黑皮鞋,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子,里面是一个不大的纸盒子。浪舟像是一个落魄的艺术家,只是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张扬,微微笑着。有些歪斜的鹰钩鼻子略带嘲讽的样子,仿佛再经历些风雨也不在话下。
张扬走近浪舟,仔细打量着他,说:“脸色枯燥发黄,鼻头暗淡无光,看来你这段日子过得不是那么滋润嘛!”
浪舟望着张扬好半天,长叹一声:“唉!哥子落难了。”
在张扬嘎玛贡桑的小出租屋里,一盏20瓦灯泡发出的昏黄的灯光下,浪舟讲述了他这一个多月的经历。
浪舟坐在去那曲的大巴车上,闲闷无聊,就与坐在他旁边的一个老头攀谈起来。老头60岁左右,山西人,极善谈,此去那曲收购虫草。那曲地区的虫草是全藏区最好的。
“小老弟!虫草可是大生意啊!做好了,几年就发财了,并且是大财。四两拨千斤啊!”山西老头对浪舟侃侃而谈,说得浪舟心潮澎湃,恨不得自己马上就去倒腾虫草。浪舟决定冒一次险,在当雄县没有下车,跟着老头去了那曲。浪舟虽然也自认为是混江湖的,却对虫草这个行业很陌生。不知道是头脑中的哪根筋短路了,浪舟完全相信了这个山西老头,并掏出了买木头的6000元和山西老头合伙,准备在那曲大干一场。几天后,在那曲的一家小旅店,老头拿着浪舟的6000元去进货,让浪舟哪里也不要去,就在小旅店等他回来。随后走出小旅店,从此不知去向。浪舟苦苦等了三天,老头仍然踪迹皆无。浪舟意识到自己可能受骗了。随后的一个星期,浪舟找遍了那曲的角角落落,却哪里还有老头的半点踪影。好在浪舟身上还剩下最后的1000多元,浪舟回到了拉萨,躲在西郊的一家茶楼和一帮子来拉萨包工程却又暂时还没有包到的四川老乡“扎金花”。这些未来的包工头们都没有多少钱,赌资很少,输赢在饭钱之间。浪舟的运气时好时坏,输输赢赢中就混到了10月底。浪舟实在没有耐性和这些穷人赌小钱了,经人介绍认识了几个小老板,在一次“扎金花”中,浪舟押上了他最后的本钱,顷刻间输了个干净。其中一位老板留给了浪舟20元饭钱。浪舟倒也干脆,认赌服输,拿着这20元钱在拉萨中学旁边的一家小文具店买了一副象棋,在民航局附近的人行道上摆起了残棋。现在浪舟每天就靠摆残棋为生。今天在拉萨电影院门口摆摊子,收摊后来到大昭寺,准备转八角街,就看到了大昭寺门前的广场上正和一群藏族人跳舞的张扬。
听完浪舟的讲述,张扬唏嘘不已。望着明显憔悴的浪舟,张扬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因为张扬也迷茫痛苦着,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老子一定不会放过那个老混蛋的!”浪舟咬牙切齿,杀气腾腾地说。头顶昏黄的小灯泡闪了一下,闪得张扬心里也是一暗。
“浪舟,你可能不知道,你走后,你堂兄杨志伟和那个当雄县的李哥在拉萨找了你好久。尤其是那个李哥,恨不得活吞了你。他可是个警察啊!那天腰带上还别着一把小手枪呢!”张扬想起了在陈忠的“庄园”门口,当雄县的李哥有意无意中露出的小手枪。
“浪舟,你堂兄可是说你欠了他8000元钱呐,8000元啊!浪舟,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拉萨,你可要当心啊!”张扬为浪舟捏着一把汗。
“啥子欠他8000元嘛!格老子!”浪舟一听就火了,破口大骂。
“这几年老子鞍前马后,为他东跑西颠,吃尽了苦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鸡儿钱没的,总是说找到大钱了再发工资。大钱,大钱!好久才能找得到大钱吗?找到大钱,老子都老球了,真是没得意思。”浪舟发泄着满腔的怨气和不满。
浪舟掰着指头,算来算去,他不但不欠他堂哥一分钱,反而他堂哥倒欠他不少钱。
“那8000元就抵工资钱了。龟儿子,老子亏惨了。”浪舟没有丝毫的愧疚。
“可看李哥的意思,他可能要找你的麻烦。”张扬又想起了当雄县的那个李哥气汹汹愤怒的样子,想起了他腰带上挂着的那把小手枪。
“麻烦?怕他啥子!我就不信他敢把老子搁到拉萨。他们现在不在拉萨,还在当雄。”浪舟说。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在拉萨?”张扬很好奇地问浪舟。
“以前跟我干活的一个耍得好的小兄弟说的,他已经不给杨志伟干了,他在拉萨找了个厨师的活路,我这几天就住在他那里。”浪舟微微一笑,对张扬也不隐瞒。看来他对张扬还是比较相信,知道张扬不会把他的行踪告诉“庄园”川菜馆的老板陈忠。一旦陈忠知道了浪舟的情况,他应该会告诉杨志伟和那个李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