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胜利是个老兵油子了,他是川东某县的人,口头禅是“船船!”,说不了几句话就是一句“船船”。张扬也不知道这个“船船”是什么意思,好像有点类似于重庆人的“锤子”。吴胜利最讨厌吃的是“午餐肉”。张扬后来才知道吴胜利在部队,“午餐肉”已经吃伤了。吴胜利的驾驶技术的确不是吹的,载重5吨的“东风”卡车在他手里就像个玩具。一路风驰电掣,速度在90码上下。发动机嘶吼着,吴胜利唱着歌:“呀啦索,哎……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汽车行进着,吴胜利和张扬天南海北地聊着。最后,张扬问起了边防战士们的一些情况。吴胜利沉默了。
“张扬,边防上的战士艰苦啊!可是再艰苦,也要有人守啊!”吴胜利说。
“都是些精壮的小伙子,连个女人都没有。的确是难熬啊!”张扬心里感叹着。
“张扬,给你说个真事。也不怕你笑话。我怕把我们班上的那几个小伙子们憋坏了,大家在夜晚,在明亮的月光下,统一听我号令,统一释放激情。张扬,你能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吗?张扬,我和战士们每次都是嘶吼着释放,像野兽一样嘶叫着。我每次都是泪流满面。”听完吴胜利的讲述,张扬的内心震撼了。张扬对这些长年坚守边防的脸色黝黑的男人们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哪怕不赚钱,也要把这个安装工程干好啊!”张扬心里默默许着愿。张扬又变成了一个容易感情用事的诗人。
去边防团驻地的路极其难走,夜里刚下过雨,路面湿滑泥泞。好在吴胜利驾驶技术娴熟,车子艰难地行进着。一个小村子边上,忽然出现了几只羊。吴胜利避让着羊,方向打歪了,右面的轮胎陷在了一个大坑里。汽车顿了一下,忽然熄火了。吴胜利骂了一句,拧动车钥匙打着火,想把车子开出大坑,轮胎却直打滑。汽车嘶吼着,原地不动。张扬和吴胜利面面相觑,心里都在想:“怎么这么倒霉,怕是要费一番周折了。”吴胜利熄了火拉开车门,跳下了驾驶室,张扬也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开始查看情况。右面的轮胎深深陷在泥坑里,大半个都陷进去了。
“张扬,你试着推一推,看车还能不能动?”吴胜利说。吴胜利走进驾驶室,把车子发动着。张扬走到车后,弓着腰开始推车。汽车又嘶吼起来,张扬使劲推着,车子纹丝不动。
“老吴,下来吧!我一个人根本推不动!”张扬大声喊着。吴胜利又跳下了驾驶室。围着陷在泥坑里的轮胎左看右看。最后,吴胜利从车厢里取出一把铁锹,开始挖陷住轮胎的烂泥。吴胜利挖了一会儿,开始大喘气。张扬接过铁锹继续挖。也就挖了那么十几下,张扬也开始大喘气了。这里的海拔太高了。张扬虽然年轻,还是不太适应这里的高度。
“不行了,老吴,我头晕得厉害。”经过刚才的剧烈运动,张扬感到很不舒服。
“张扬,歇会儿。这里可不比拉萨,海拔接近5000米了。”吴胜利说。
“张扬,不行就找人帮忙吧!”吴胜利指着不远处的小村子说。
“老吴,也只有这样了,我先歇一会儿,缓过这口气就去喊人。”张扬说。张扬年轻,自认为身体素质比吴胜利好,所以张扬决定让吴胜利原地休息,自己去村子里喊人来帮忙。凭张扬在路上的经验,张扬知道这里的村民应该淳朴善良,乐于助人。张扬感到气喘得不太厉害了,就站起来,向小村子走去。走到了村口,几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孩子围着张扬好奇地看着。张扬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分给孩子们。孩子们兴奋得大喊大叫。张扬却一阵心酸,这里太偏僻了,物资极度匮乏,几块糖果就让孩子们高兴得心花怒放。
其中一个小男孩硬拽着张扬的衣袖,要张扬去他的家。张扬一笑,跟着孩子来到了一户人家。孩子大喊大叫着,松开了张扬的衣袖,举着张扬送给他的几块糖果,嘴里喊着:“爸拉!阿妈拉!”(藏语:爸爸!妈妈!)跑进了破烂的院门。
张扬站在门口,一会儿,一个30多岁的脸色黝黑的男人走了出来,这个男人穿着宽大的有些破旧的藏袍,浑身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酥油味道。看见张扬,男人神色大变,忽然张大了嘴巴,呆住了。
张扬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张大了嘴巴。张扬仔细看了一下这个男人,张扬的嘴巴也张大了。张扬感到和做梦一样,眼前的这个男人竟然就是深藏。
“你是深藏!”“你是张扬!”张扬和深藏大声喊叫着。
“天啊!果然是你!”张扬和深藏张开双臂,搂在了一起。
在深藏的家里,深藏给张扬倒好了一碗酥油茶,开始讲述这几年的遭遇。那年深藏离开拉萨准备去印度,深藏没有护照,自然不能走正规渠道。深藏在日喀则听人说,边境上的山民们有办法去印度。深藏知道后很高兴,只身来到边境的大山里,准备和当地村民混熟后,让当地人带他出去。哪知深藏来到边境地区后很不适应这里的气候,竟然病倒了。一天,病病歪歪的深藏昏倒在一条山路上。不知过了多久,深藏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户藏民的家里。一个脸色黝黑、长相苍老的女人正在深藏的身边默默地望着他。这个藏族女人叫央金,是一个牧羊女,在放羊的路上,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深藏。央金把深藏背回了家,用酥油茶和糌粑无微不至地照料着深藏。几天后,深藏醒了过来,看到央金正坐在他的身旁默默注视着他。深藏回忆着发生过的事情,又看着眼前的一切,深藏明白是央金救了自己。深藏不说一句话,在床上默默躺了几天。身体好了以后,深藏忽然就决定不再去印度看佛祖得道的那棵菩提树了,深藏决定还俗和央金结婚。深藏这样的和尚,做事往往在一念之间。也不知道深藏是顿悟了还是厌恶了,反正深藏留了下来,和央金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生活了5年。深藏和央金还有了两个孩子。
听完深藏的叙述,张扬的内心久久地感叹。要不是来边防团安装工程,张扬做梦也想不到和深藏竟会在这里相见。张扬喝完了一大碗酥油茶,把自己这几年的情况也大致告诉了深藏。深藏听完后也是感慨不已。
“深藏,你过得……幸福吗?”张扬终于问出了心里的话。张扬想起几年前和深藏睡在扎西的小录像厅里,想起那天晚上放映的录像是莎朗·斯通的《本能》。还想起小录像厅查封后,张扬和深藏在布达拉宫背后的一块大石头上冷的睡不着,在清冷的夜色中探讨人生的意义。
“张扬,无处不幻相,无处不幸福!出家和回家没有区别。幸福只是一种感觉,因人而异。对痛苦者,出家也许是一种解脱。但对尘世中的大多数人,回家是最好的选择。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把一双儿女养大。”深藏在木碗里揉搓着糌粑,动作熟练,与藏人无异。深藏慈爱地望着在地上滚闹着的两个孩子,说:“现在,他们两个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深藏!深藏!泯然众人矣!张扬在心里轻轻说。央金依偎着深藏,一脸的幸福。两个半大的孩子继续在地上滚着。
深藏和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拿着绳子、铁锹等工具和张扬一起来到了车被陷住的地方。吴胜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不过见张扬最终把人找来了,也就不再说话。大家一起努力,陷在泥坑里的卡车终于开了出来。大家一起欢呼,尤其是几个藏民,更是手舞足蹈。张扬望着简陋的村子、衣着破烂的村民,竟是一阵心酸。
“是什么力量让深藏留在了这里,是希望还是深深的……绝望!” 张扬的心软软的,以自己的心态揣测着别人的心理。可村民们似乎并不沮丧啊!你看他们依旧纯净的眼睛,那是你在内地的任何地方也见不到的纯净,一尘不染。张扬抬头望天,湛蓝的有些发黑的天空、深不可测的存在,让张扬一阵迷糊,不知为何身在此处?不知为何一颗心就满盈着感动和一种淡淡的忧郁。
张扬把车上的一箱矿泉水留给了深藏。张扬和深藏一起走出几十米远,在一条小溪旁边站住,张扬掏出了500元钱放在深藏的手里。深藏默默收下了。
“没有人可以抗拒命运!张扬,我们都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自己的归宿。虽然卑微,毕竟来过。”深藏最后说。
张扬和深藏走到卡车旁,吴胜利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张扬。藏民们谦卑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张扬和吴胜利坐进了驾驶室。
“老吴,走吧!”张扬说。
吴胜利发动了车子,发动机吼叫着。吴胜利踩动油门,卡车缓慢地向前走了。张扬摇下车窗,把头探了出去。深藏和村民对张扬挥着手。张扬也对他们挥着手。
“张扬,你认识那个汉话说得很流利的藏民?”吴胜利问。
“他不是藏族人,他是汉族人,他是一个曾经的和尚。”张扬说。
“是个和尚?”吴胜利很感兴趣。
张扬把深藏的情况简单地告诉了吴胜利。吴胜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人生啊!”吴胜利最后语气深沉地说了一句,双手握着方向盘,向边防团驻地开去。东风卡车沿着崎岖难走的山路,艰难地行进着。
张扬把头伸出车外,望着一片美丽的荒凉。你能想到吗?在无穷无尽的莽莽群山中,一个不大的小村子里,一个流浪的多情的心找到了归宿,他此时幸福地生活着。只是,你能体会到他的幸福吗?大朵大朵的白云低垂着,吴胜利的卡车走出了很远,它们还在头顶悬着,仿佛从来就没有移动过。
张扬办完事情从边防团返回拉萨,再次经过这个不知名的小村子时,又去看望了一次深藏。深藏依旧用糌粑和酥油茶热情地招待张扬。张扬回到拉萨以后,在这个安装工程没有结束的时间里,曾经多次委托往返拉萨和边防团驻地的吴胜利给深藏捎去几袋面粉和大米,还有几袋子土豆和萝卜。张扬还委托吴胜利给深藏送去了一张张扬和深藏当年在布达拉宫面前合影的一张照片,还有一张新建成的布达拉宫广场的照片。这张照片可以让深藏看到拉萨的变化,并希望深藏有机会来拉萨看看。深藏也委托吴胜利给张扬带来了一张全家福的照片。照片上是深藏一家四口人,背景是一间破旧的藏式房子。央金憨憨地笑着,眼睛里是牧区藏人独有的一尘不染和纯净。深藏脸色平静,淡淡的似笑非笑。两个孩子站在他们面前,脸上是灿烂的天真无邪的笑容。
年底了,张扬在边防团的工程款结算之后,张扬给李刚勇打了个传呼。好久没有联系了,张扬想和李刚勇吃火锅,李刚勇一直没有回电话。张扬开车到了刑警队,一打听,原来李刚勇去那曲执行任务去了,张扬悻悻地离开。张扬打开车载收音机,里面正在播出天气预报,说那曲地区最近还有连续降雪。张扬听说是那曲地区降雪,心里隐隐地为李刚勇担心。心脏部位忽然一阵没有来头的悸动让张扬的情绪忽然低落了。张扬自言自语着:“怎么每年都在下大雪?这气候也太反常了。千万不要出事情啊!”
那曲地区又是连续降大雪,给草原畜牧业造成重大损失。李刚勇执行任务中,在抢救农牧民的财物时,车陷在大雪中三天三夜,最后牺牲。救援人员找到他时,他的身子已经冻硬了。
西郊的“烈士陵园”,张扬参加了李刚勇的追悼会。在一种肃穆的氛围中,张扬心中感叹:“又是一个好朋友永远地留在了西藏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