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垠康
在岁月里行走,也记不清与多少人握过多少次手了,但有一次是永志不忘的,那就是握别父亲。
这是我与父亲的第一次握手,也是最后一次握手,只是这一切的一切,父亲再也不可能知道了。父亲走了,如同一片凋零的秋叶,在一阵不经意的风雨之中,宿命般地飘落进了另一个陌生的凄凉世界。其实,此刻我握住父亲,就是拽一片萧然而下的秋叶,已不可能把它重新铆接在树枝上了。
那是前年夏天,阳光从老家的瓦缝里钻进来,金币一样铺满父亲的身体,然而,在这无时无刻都不可以藐视金钱的世界,任凭再多的金币也无力解开系在父亲69岁上的死结了。父亲静静地躺在门板上,像歇工回来的老农,进入了甜美的酣睡。但父亲真的是走了,从田间丢下犁耙赶来的叔叔们正在为他净身更衣,哥哥们聚在父亲头前,噙着泪水点燃了倒头纸,一沓,又一沓……满屋子人,没有谁说一句话,好像所有送“老”的程式皆深谙于心,不需要询问,也不需要支配。树长万丈、叶落归根,能躺在熟悉的家乡怀里老去,在乡亲眼里是一种不浅的福分。事后,送别了不少老人的再基叔就多次这样说过,幸亏听了他的话,头天转回了老家,要不然就“老”在外面了。到底“老”在老家,还是“老”在我外面的新家,我丝毫不能权衡哪种更好,但“子欲养而亲不待”,这遗恨陡然横亘在眼前时,让我禁不住热泪盈眶,抓住了父亲的手。
我没有父亲了!
有生必有死,我知道父亲终究是要走的,如同太阳终究是要西坠一样,但我未能预期父亲会走得这般匆忙。就在前两天,我还请人给他理了发,去买了一台价值千元的吸痰机,尽管当时父亲是不得不遵医嘱从合肥医院转回我家保守疗养,而且不能进食,不能言语,大便不通十多天,但我以为科技的力量能助其挺过生命的黑瘴,就像雨停了,太阳总会从阴霾里出来。况且书上说了,帕金森综合征并非不治之症,奇迹也是有的,而父亲一生和善,奇迹会来吧。然而,当吸痰机组装成功,并用我的喉咙做实验掌握好操作方法后,父亲仅用了两天,便走了。
父亲退休前是个默默无闻的乡村教师。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因20来岁去交公粮,进了一回城,回来便决意又去读书,而后拿起了教鞭,也做过几年中学校长。一拨又一拨的政治运动,让他变得谨小慎微不说,还因此赢得了“好人”这一暧昧口碑。说白了,“好人”就是“无用人”的讥称,我小时候就很为他这“好人”口碑而备觉窝囊。当然,父亲并非书呆子,家事国事天下事都挂在心上。
如果说父亲这一生有什么值得扬眉吐气的话,那一定是让我们兄弟几人吃上了“皇粮”,并培养出了村里第一个硕士,这在80年代初,的确是了不得的功德。但为了供我们上学,犁田、锄地、挑粪、割麦,这些农活父亲一样没少干。父亲是教书的,做庄稼是门外汉,在我家地头歇午的老农们没少笑话他。虽说秋天收成总比人家少,可父亲为此付出的汗水却比谁都多。不过,父亲握笔的手也有风光的时候,哪家碰上写契约、对联什么的,都会想起他。现在,父亲走了,他的笔也带走了。
记得父亲在合肥住院时,还能断断续续吐三两个字的短语,其中交代了亲邻借款账目,东家多少,西家多少,林林总总不下千元。父亲叮嘱我们,这些钱借了就借了,不要找人家还。父亲紧日子过惯了,借钱是有原则的,不是借方卡了脖子他是不会借的,但要真是用在节骨眼上,像孩子交学费,购买化肥农药之类,即便明知有借难还,他也借。千把块钱,在今天不算什么,但对生活节俭的父亲来说,可抵得上两年的生活费。父亲一生无烟酒嗜好,衣着俭朴,不尚虚荣,就是有个感冒拉肚子也舍不得去看医生,多找些土方子对付,为此,村里不少人把他的吝啬传为笑柄。其实,父亲只对自己吝啬啊。
握别父亲,滚烫的泪水打落在我颤抖的手上,也打落在父亲枯黄的手上。然而,正是这双已不能感知泪水温度的手,曾给了我家庭的温暖,给了我读书的机会,给了我安身立命的基石。老家的人忌讳“死”字,人死了就说是走了,或者老了。是啊,父亲老了,像一台超负荷的透支机器,所有的机件在瞬间戛然而止。但是,在父亲灯油耗尽之际,我能给他什么呢?续一滴油抑或续一钵油都没有意义了。我没有任何智慧去救赎他徒有其形的躯体,也没有任何馈品让他捎带上路。我在为失去父亲而悲痛的同时,也为自己的束手无策而愧疚不已。在死神的魔爪之下,人类渺小得如一群疲于奔命的蚂蚁,而父亲也是其中的一只。
父亲是个爱唠叨的人,不单是老了,年轻时也是如此,这也许与他身为人师、唯恐误人子弟的职业习惯大有关联,即使后来退休了,那种尽善尽美的挑剔眼光并未随身而退。因为唠叨,平时我也没少顶撞他,但不管怎么顶撞,他今天没叨完的明天一定要接着叨出来。父亲从合肥回来后,在一天天恶化的病情中,最折磨他的定然是丧失表达倾诉能力的痛苦了。人是感情动物,行将就木的他一定有太多难以割舍的牵挂,一定要向亲人、向乡友以及“文革”时期贴他大字报的“冤家”交代点什么、祝福点什么,但最爱唠叨的他在最想说话的时候却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力,他应该是憋了一肚子话上路的。阎罗像克格勃的冷面杀手,给了父亲另一种致命一击。但愿父亲到那边能找到一位投缘的乡魂,把憋在肚里的话全吐了。
在父亲弥留之际,许多亲朋乡邻都来看望他,只是可怜的父亲已无法接受和感谢这些珍贵的人情了,他除了抽搐的手脚还可以向他眷恋的世界显示微弱生命的存在之外,已不能再表达哪怕是悲戚的情绪。一次,给父亲换完尿湿的内衣,我和他都累得满头大汗,一想到曾经利索干练的父亲成了这个样子,悲从心来,并扭头跑了出去。跟过来的母亲说:“别哭了,人老了总是要死的……”然而母亲此言甫一出口,就哭了。
握住父亲的手,沉寂多年的儿时往事纷纷在脑海中生动起来,哪怕是那些不屑一提的细节也历历在目。放牛时,父亲掐一根柴棒给我掏耳朵;进城时,父亲用一毛钱给我买几个香喷喷的馒头;入蒙不听话时,父亲拿跳绳抽得我青一块,紫一块;还有我14岁刚参加工作时,父亲躲在窗外偷听我讲课……现在,父亲走了,可镌刻于我生命旅程的往事会走么?曾经的宠也好,骂也好,点点滴滴,丝丝缕缕,无不是那深深父爱啊。
握别父亲已两年了,但在一些特殊或平常的日子里,父亲的音容宛在眼前。我知道,握别父亲是某个时刻的痛苦,而永远不可能握别的是汩汩流淌的血脉亲情,这是时间左右不了的。
父亲在我心中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