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桂也只当这一出是外面男人们玩的哪样新潮玩意儿,自弄清原委后,也再没往心上去过。
“那个引荐人是谁?”萧郡问周王桂。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周王桂回答说。
“你得信任我们,只有我们掌握了情况,才使得上劲儿帮你。”萧郡料定周王桂说出这一折,必是有求于他们,因此催她讲实话。
周王桂苦笑一声:“我说萧大记者,事情到这份上了,我不信你们还能信谁?当时我也问过他一句,到底那个朋友是谁,他不说啊,他说他们有规矩,这个死活不能讲,我呢,就觉得事情太离谱,看他神秘兮兮的只觉得笑人,哪还去跟他刨根问底。”
“那你懂‘茶碗阵法’吗?”丛郸问周王桂。
“就是不懂啊。他跟我正式说‘茶碗阵’的事,就那么一回,当时他只说了个大概,就是我给你们讲的那些情况。我是觉得,只要他不是中了什么邪门歪道,脑壳没毛病就行,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了。”
“你就再没有留意过?”丛郸又问。
“没有没有,他那‘茶碗阵’前后玩了不到半年,就再没见玩了,连茶具都扔了好些年。我后来为啥再没过问这事,也是见他既不喝茶了,又没再提起过,以为这都是些扯淡的事儿,已经过去了呢。”
“那你们用这‘茶碗阵’接触过什么人,托人办过事吗?”丛郸继续问。
“你要说托人办事,咱们做生意的人,倒是常有的事,可谁又知道他托的人是哪条线上的呢,是不是‘茶碗阵’那个圈子里的人呢。他在外面的交际,我是不大清楚的。”“这样……”丛郸也犯了纳闷,一时沉吟起来。
“也就是说,这些年你压根儿再没留意过‘茶碗阵’的事,甚至根本忘了这件事,是这样吗?”萧郡问周王桂。
“是啊,是这个情况。”“那你今天为啥叫丛律师来,为啥要专门跟丛律师讲这件事?”萧郡问。
周王桂听了这话,点点头,又清了清嗓子,才对两人说:“萧记者,丛律师,不瞒你们说,老李进去以后,我怕他吃亏,所以就想办法在看守所那边找了些人关照他。我是早就听人说了,说老李在看守所玩水杯子的事。当然,这些给我带话的人,他们是觉得奇怪才跟我说的,可我一听他那个玩法,就知道他是在摆‘茶碗阵’。你们想想看啊,老李他进了看守所还在摆‘茶碗阵’,这是啥意思啊?”
周王桂说到这里,一张胖脸上挤满了恐怖。萧郡听她最后一句话打着战,直觉得脊梁骨渗出一阵阵冰凉。
这时候,丛郸开了句闲腔:“嗯,我会见那几次,老李在面前桌子上把水杯推过去滑过来的,我还以为他心里烦躁呢。”
“在看守所里面,就算他摆‘茶碗阵’,他要摆给谁看呢,像我们两个,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茶碗阵’。”萧郡望向丛郸,兀自言语。
“是啊,可怜啊,到这个时候了,你说他还在看守所摆‘茶碗阵’,这是哪个杀千刀的把他害成这样。也怪我啊,一件事没给他操心好,就把他害到这步田地,但凡我当初要多问他半句,也不至于到现在还两眼一抹黑啊,想帮他都不知道门路。”周王桂边说边就号哭上了。
萧郡瞅了一眼周王桂那张扭曲的脸,一时心里感念,没想到这样一对夫妻,表面上过的是粗糙日子,夫妻感情竞能如此细腻。
“周王桂,你先别哭,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得说实话,”丛郸拉了一把周王桂的袖子,“你既然早就知道李万水在看守所有这个情况,为什么早不跟我说,而是现在才跟我说?”
周王桂一下子不号哭了,“这个,这个,呃……”
“好了,我再问你,你现在把‘茶碗阵’的事说给我了,却又说得不清不楚,关键的人和关键的环节,你都弄不清,那你说这大半天,究竟想叫我替你做什么呢?”丛郸问起话来咄咄逼人。
“丛律师,那你得想一下了,怎么才能帮我啊。”周王桂被刚才一个问题打蒙了,这会儿又清醒过来,就有点儿拿腔拿调。
“不是啊,我的周姐,你家的事已经非常清楚了,招标大厦的案子没有落到老李头上,公安局这一次移送检察院的起诉意见书上也已经把这件案子从中划掉了,这你应该知道的。”丛郸是个能屈能伸的人,话锋陡地就变柔和了,“至于那些旧账,人家公安局的材料做得扎实,但我的辩护思路也跟你反复沟通过了,我们尽一切努力,给老李拿掉这个涉黑罪名。”
“丛律师,你方不方便再去问问老李,到底他那‘茶碗阵’是要摆给谁呀?”周王桂连丛郸的话茬都不接,显然她对拿不拿掉黑社会罪名不太关心,也许在她眼里,啥罪名都一样。
四十一
“你觉得‘茶碗阵’是真的吗?”这天回去的路上,萧郡边开车边问丛郸,“会不会周王桂在搞什么古怪呢?”
“‘茶碗阵’,”丛郸犹豫了一下说,“是真的吧,咱俩会见李万水时,不是也都见他在玩水杯,也就是周王桂学的那些样子,你说这能是她在编谎话?”
萧郡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顾自说:“如果周王桂没有撒谎,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圈子,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圈子啊,这就是一个秘密组织。
丛郸没有接话,出神地望着路前方。
“居然用‘茶碗阵法’说话,这都什么年代了,真还有人搞这些名堂?”萧郡仍在自说白话,“有啥话就不能直接说吗,偏要费这些折腾,我真是搞不懂这些个大老板,他们一天到晚脑子是怎么了。”
“哼。”丛郸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欲言又止的样子。
萧郡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丛郸:“咋了,我又说外行话了?”
“不是啦,我是觉得,你怎么有那么多话非要说出来呢,哪有白马王子像你这样的呀。”丛郸把话岔开了。
萧郡呵呵笑起来,遂又问:“周王桂叫你去找李万水问情况,你啥时去?”
“得,周王桂那话是说给咱俩听的,你自己去问李万水吧,别问我。”丛郸心不在焉地说。
萧郡倒是真想找李万水把“茶碗阵”的事问个一清二楚,可是他知道,人换押到检察院手上后,再要见李万水就得托检察院的门路,而他在检察院这边一点儿交情都没有,所以,他现在只有仰仗丛郸了。
“明明人家是当着你面说的,我不过是你的车夫,我说,我这当牛做马的,你要跟李万水那儿问到情况了,别不告诉我啊。”萧郡半真不假地调侃道。
丛郸偏不接他的话茬,只当没听见他说话,径自又扳开车前的镜子,专心理起额前的刘海来。
其实在李万水的案子上,萧郡和丛郸的关系多少有些微妙。两个人都急着搞清真相,又都觉得对方有特殊渠道,因此口上一直说是合作、交流想法,其实都指着从对方那里听些自己不晓得的情况。
但这次萧郡感觉不大对劲儿,他知道“茶碗阵”的事重要,也知道丛郸定会去想办法把这件事弄明白,但他没来由地就觉得,丛郸自打听周王桂说了“茶碗阵”之后,好像有意和他拉开距离,作势要“单飞”似的。
这天,萧郡把丛郸送到法学会大门口,两人告别时,萧郡忍不住试探了一句:“丛郸,我怎么感觉这一别之后,咱俩再也不能相见啊。
“见不见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丛郸站在地上,扭过头来朝萧郡发嗲。
“这孩子,说变脸就变脸。”萧郡开了句玩笑,脚下一给劲儿,老越野“轰”一声吼,就像一头野猪拱了出去。
丛郸今天听周王桂说“茶碗阵”的事,她心里明镜似的,倘若李万水当真加入了这样一个人脉圈子,恐怕他黑社会的罪名也就落定了。萧郡说这人脉圈子是秘密组织,真要照周王桂说的情形看,这个组织不但秘密,背地里还不知道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茶碗阵”这样的事,在萧郡这一类做记者的人听来,总不免觉得荒诞,他要不是亲眼见过李万水在看守所耍水杯子,恐怕真以为周王桂是在编鬼话。
可是丛郸不一样,她还在法学院啃书本背讲义的时候,就知道这些江湖暗语、秘密规矩大多和黑社会绑在一起。所以,丛郸今天自打听说“茶碗阵”,她生出来的心思、烦恼压根儿和萧郡不一样。
萧郡还问她,会不会去找李万水问情况。这真是外行才问得出口的话,如若李万水和黑社会有染,而且染上这样一个号称能通天入地的组织,这等性质,哪能是一个律师去跟当事人私下勾兑的事,照律师的规矩,她该立马去跟检察院如实作汇报才是。
但是,身为一个辩护律师,去给检察院反映自己当事人的犯罪线索,这一套做法在教科书上写得明白,可切切实实落到自己头上,叫人难免不觉出别扭来——这不就是明着拿人家钱给人服务,背地里却把人往火坑里推嘛。
再有一样,丛郸接手案子以来,定好的辩护思路就是至少替李万水拿掉黑社会罪名。为此,这几个月来,她狠下了功夫,尤其当公安局把李万水的案子移送检察院时,她是几次三番跑检察院,非说公安局落的涉黑罪名不当,非拿着起诉意见书挑一大堆案件毛病。怎么案子都让检察院打回去两次了,现在自己又跑去跟检察院反映,说李万水涉黑?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丛郸一时没有拿作,回到律所后,她把门一闭,就赶紧给律所主任黄振打电话。
黄振还住在乡下,听丛郸讲完这一通烦恼后,就呵呵笑起来:“丫头,这事情没啥烦的。”
“怎么不烦啊,难为情死了。”丛郸在电话里撒娇。
“哦,你看你看,你说到一个‘情’字,这不就清楚了嘛。我问你,情大还是法大呀?”黄振循循善诱,轻言细语地问丛郸。
“老师,那当然是法大喽,可我现在是头比法还大。”
“头比法还大,那就是头脑发热,头脑发热就会意气用事,意气用事可不得了,那是法的天敌。”
“唔……”丛郸应着声。
“丫头,你记住一点,你是一个法律人,任何时候,你只要讲一个法字,就错不了。”黄振说,“现在叫你去检察院报告,是挺难为情的,我能理解,我们当初也都经历过这个时期,不过,就我自己的经见来说,今天你这样做了,明天不会后悔,但你若不这样做,很可能你一辈子都要后悔。”
“是啊,我也想到这一层了。”
“想到这一层就对了。
“那——,老师,我把律师费退给她吧,这样我能好受一点儿。”
“哈哈,我啊,当初也就是你这样,磨不开情面,才把律所开成这个破落样子。”黄振笑声爽朗,不过他后面的话却是另一个意思,“律师费你是没必要退的,你安心拿着吧。”
“可是感觉不好。”丛郸说。
“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你要退我不拦你,但这个案子你是没必要退的。”黄振说。
“这是为什么呀?”丛郸不解。
“就我看,那周王桂背后一直有高人点拨呢,要不然,她一个妇女家,她怎么晓得要掐现在这个点上跟你说这么大一件事?她这次找你说这件事,肯定是有人参谋过的,她知道这事是啥后果,甚至她都料定你会跟检察院反映。”“天哪老师,这是什么情形?”丛郸在电话里尖叫起来,“她知道这些还跟我讲,那她是想在背后给李万水一刀喽。不像啊老师,我看周王桂对李万水感情很深,也不像是装的啊。”
“你想哪去了,哪是这么回事。”黄振的声音开始变得沉重起来,“这个周王桂啊,她这么做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做出个样子来给李万水那个圈子的人看;另外一种可能,她这就是和那个圈的人开战了,斗法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是这样呢?”丛郸急切地问。
“因为这个圈子把李万水抛弃了。你想想,如果这个圈子的人真能通天,真打算帮李万水,真要找关系走门路的话,应该是从公安局这个环节做工作。可是呢,李万水的案子被打回去三次,公安局都给扛下来,这说明啥,说明公安局是铁了心要办李万水,而且这个想法一直没有动摇过。而公安局这么坚决,很可能是没有人往他这一环做工作。周王桂以前瞒着你,她应该是在等圈里人出手帮李万水,现在等到这个结果,她看没指望了,所以就想来个鱼死网破——反正你们不帮我老公,我就把你们给拱出来。”
“但是,老师,就算案子到了检察院,不是也可以做工作吗?反正都是托人求人的事,不定非得在公安这个环节吧?也可能公安局和李万水杠上了,所以谁找都没用,但等案子全部交到检察院后,反倒可以盯住检察院一家做工作呢。”丛郸认为黄振的推断有漏洞,“那我们怎么敢断定,周王桂是因案子第三次送到检察院之后,觉得没希望了,才来拱圈里的人?”
“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开始就跟你说,周王桂背后是有高人指点的。可以说,只有对检察院的运作机制非常了解的人,他才知道这案子第三次到了检察院后,再想找人活动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黄振说了这大半天,仍然不急不躁的,“检察院手上的权力,也就是前面两次把案子打回去,这第三次,表面上看,它好像还可以做不起诉决定,把公安局的案子彻底否掉,可是,检察院敢吗?公安局已经摆出死磕的架势了,而且人家好歹搞到李万水的一些死证据,检察院要是敢否了这案子,公安局这边闹不闹事?所以呀,检察院现在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原封不动地按公安局的起诉意见,把李万水起诉到法院,这样就把球踢到法院手里了,法院你爱驳回驳回,爱定罪定罪,爱判几年判几年去。这也就是说,李万水现在在检察院只是过一道手续而已,别说是没人帮他,就算他那个圈儿的人想帮,找检察院也是白搭。”
“老师,那还可以在法院人身上做工作啊。”丛郸揪住一个问题,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法院就更没法做工作了,这案子影响该多大,审判又是公开的,法院它就再想钱,也不会傻到在这种事情上舔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