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明达亲自操纵着他那辆新款悍马,在省城的大街小巷里穿行。看得出,他对去往省委宿舍的路况相当熟悉。
要说与杨副秘书长的熟悉程度,邝明达确实远在黄一平之上。当年冯开岭在省里工作期间,邝明达每逢来省城办事,总要抽空看望,有时也会专程前来,每来必定会选一家有特色的馆子,给孤身独居在省城的冯开岭打打牙祭。只要遇到这样的饭局,冯开岭又必定会邀上周围同事一道享受,而杨副秘书长十之八九在场。几次下来,邝明达与杨副秘书长也就相当熟络了。冯开岭回到阳城这几年,逢年过节照例会到省里拜访一些领导旧友,有时自己没空或跑不过来,就让黄一平、邝明达代劳,杨副秘书长这里自然非邝明达莫属。邝明达因此吹嘘:“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上楼时,邝明达在前,左手拎一只小巧的草筐,右手提着他那从不离身的名牌公文包,远远看去显得非常滑稽。可别小看了那只支支棱棱的草筐,里面装着一些外观粗糙的阳城土产,玄机却在一只信封里,是厚厚五叠人民币现金。
刚才在汽车里,黄一平看着邝明达将信封随意塞进草筐,不无担忧地问:“你这样放,人家万一发现不了,随手转送别人或者扔了,岂不冤枉?”
邝明达忍不住哈哈一笑,说:“看来你没怎么给人送过大额现金。你想想,人家杨副秘书长住在省委宿舍,人来人往,给他这样级别的领导送礼,就得考虑个隐蔽可靠。有这样粗糙的草筐做掩护,就是省委书记看见了也不必遮掩。可是,收受礼物的人却又明白,越是外观粗糙的包装,越是有内涵,人家怎会轻易处置!这些人,精着呐!”
黄一平听了,自然服气。再说,邝明达是这里的常客,带给杨副秘书长的礼物,又是邝明达全权做主,他不过是随从而已。于是,他就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跟着上了楼。
按理说,像给杨副秘书长这样的领导送礼,讲究单独行动、诡秘保密,尽量避免成双结对。这样,万一将来事发,也是以一对一、死无对证。可是,黄一平送礼,却又最不希望独来独往。十年前,他刚当秘书不久,市委那边有个秘书,也是经常帮领导送礼,受到领导绝对信任。后来领导因受贿行贿事发,纪检、检察机关在办案时查明,通过该秘书之手送出或收受的钱物,不少被半途截流、侵吞。结果,大家不齿于那个秘书的偷鸡摸狗,更甚于痛恨那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贪官。因为有了这个前车之鉴,黄一平代表冯市长出面送礼时,就特别小心,还给自己规定了一个原则:一般物品还罢,现金、购物卡、首饰之类的贵重物件,一般不单独经手,哪怕拉上司机老关也尽量留下旁证;有时实在不能有旁人在场,就千方百计让收受人务必给冯市长回个电话,以示东西送到。好在平时由他出面送出的礼物,多是粗大、价廉之物,不易令人生瓜田李下之嫌。这次给方教授送的那些东西,都是体积不大、价值不菲的藏品或首饰,甚至还有外币现钞,黄一平就坚持拉上邝明达一起出场,以见证礼物送到,免生贪污之嫌。眼下轮到这杨副秘书长,却又有些不同。作为省委机关的一级要员,给他送礼自然不可大张旗鼓,第三者在场更是深为避讳,黄一平理当回避才是。然而,此行既是专为冯市长稿子而来,黄一平就非要出面不可,因此,邝明达只好特意预备了这只草筐,算是施了个小小的障眼法,既为欺人,也是自欺。
门铃响了几下,杨副秘书长闻声把门打开,笑眯眯迎在门口。握手问好,倒水泡茶,虽是一副气定神闲、不卑不亢的官样做派,却也显得比一般官员亲切随和许多。
杨副秘书长家是跃式错层,足有两百平米。在路上,邝明达就介绍说:“别看杨副秘书长在省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领导,可是由于待在省委机关时间长了,各种关系、门路非常广,因而实惠得很,逢年过节代表冯市长来看望,总会遇到很多送礼者,全省各地的都有。等会儿你到他家里一看就知道了。”
黄一平稍作观察,感觉此言果然不虚。
坐下来当然先谈稿子。
黄一平掏出打印好的稿件,把题目、主题思想、几个小标题一一报了,又把方教授讲的修改、完善方案仔细说了。杨副秘书长一听,频频点头道:“嗯,不错!这个方教授果然是名教授,不枉省委请了他做首席理论顾问,更不枉龚书记对他青睐有加。他的这些意见,多么关键,多么要害!文章人人会写,巧妙各有不同,别看方教授这几点小小点拨,可都是四两拨千斤。按照他的思路修改下来,你们冯市长这篇文章效果会更上一个台阶,我们这期杂志也会跟着上一个档次哩。”
听着杨副秘书长的赞美之词,黄一平彻底放心了。本来,黄一平很担心,按照中国文人相轻的传统,杨副秘书长作为《理论前沿》的主编,未必会认同一个大学教授的意见。没想到,在这两个人身上,竟出现了文人相重的奇迹。当然,一介阳城市府的小秘书黄一平哪里知道,这个杨副秘书长与方教授原本是复旦大学的同班同学,彼此有数十年密切交往。两位同学利用这种不公开的特殊关系,凭借《理论前沿》这个平台,相互造势,彼此恭维,经常搞些利益共享、双惠双赢的合作,既捞得大量的好处,又不易为外人觉察。
话说到这个份上,受到杨副秘书长情绪感染,黄一平一激动,就把方教授关于组织作品研讨会的建议说了。不过,说过之后他还是有些后悔。按照黄一平一向的为人行事风格,凡是未经请示冯市长并得到同意的事情,一般不会轻易出口。今天方教授的这个建议,他还没来得及向冯市长汇报。
杨副秘书长听了,也没马上表态,而是敛起笑容,沉思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道:“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搞个作品研讨会,利用报纸、电视等新闻媒体的力量,广泛炒作一下,肯定会产生更大的影响。可是——”
又是一个可是!黄一平知道,方教授说可是往往有卖关子的成分,甚至成为了口头禅,而杨副秘书长则似乎没有这个习惯。
杨副秘书长正待把话说下去,忽然身子一绷,原本轻松的表情也瞬间收紧,嘴张在那里却没了声音。这时,外边有钥匙开门的声音。
28
原来是杨夫人回来了。
黄一平以前在阳城见过这位夫人,马上跟在邝明达后边叫了大姐。
进得门来,看到两个客人,刚才还气喘吁吁一脸怒气的杨夫人,马上转怨怒为惊喜,顾不上坐下歇息,又是添茶水,又是拿饮料,又是削水果,忙得一身肥肉波翻浪涌。
“哎呀,原来是邝总来了,我说怎么刚才出去时听到喜鹊叫哩。”杨夫人先是满脸笑意和邝明达打招呼,接着转身脸一沉吩咐丈夫:“赶紧准备晚饭去,今晚我要留邝总吃饭。”
杨副秘书长讪讪进到里间打电话去了。看得出来,像很多身居高位的官员一样,这位省委堂堂的副秘书长,也是个惧内的妻管炎。
坐在一旁的黄一平,看着杨夫人像变戏法儿似的转换表情,感觉非常有趣。
“大姐刚才哪里忙呢?” 邝明达问。
“还忙哩,忙出一肚子气来了,正好要找你评理哩。”杨夫人气呼呼地说。
原来,杨家有个儿子,已经到了结婚年龄,最近在附近一个小区买了套房子,正在洽谈装修的事。刚才夫人出去,就是约了儿子和未来儿媳,一起到装修公司签订合同。结果,合同没签成,母亲和儿子却因为意见相左,在装修公司当场发生了口角,气得大家各自奔了东西。
“本来买了房子装修结婚是个开心事,可他们小两口就是不听我的话,什么东西都要自己做主,却又拿不出一分钱来,全是啃我们这些老骨头。邝总你也知道的,我们家老杨人老实,一辈子做的只是这种有职无权的官儿,哪里像你们冯市长那样的实权派,更加不能和你们做老板的比。再加上,我们老家都在农村,还有几个老人要养,手上这几个小钱,要用的地方多着哪。”说着,杨夫人眼眶竟红了,不一会儿,大滴大滴的泪珠说下来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