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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组织部年副部长带领的庞大考察组,正式进驻阳城,对下届阳城市人大、政府、政协班子候选人进行考察。
不错,年处长已经顺利荣升副部长,同时仍然兼任市县干部处长。
由于是五年一次的人大、政府、政协大换届,考察的对象多,工作量大,考察组在阳城大酒店住下,计划考察七至十天。此前,考察名单通过报纸、电视、电台、网络,以及打印张贴等多种方式,进行了广泛公示。
列入市长考察的人选是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副书记张大龙在省委常委会讨论时被淘汰,副市长秦众则在此前致信省委组织部,主动要求退出。
张大龙的落败,据说有多种原因,阳城市委洪书记态度的转变是一个方面,民主推荐与测评的排名也是一个方面,不过最主要最直接的原因却在印厅长那儿。印厅长写了洋洋数万言的揭发材料,把张大龙从担任公社文书至后来乡、县领导,直到目前市委副书记,几十年来的种种恶行劣迹一一罗列,贪污受贿、以权谋私、生活糜烂等等,几乎无所不包,既有准确时间地点,又有详细情节过程,还有当事、参与、见证者姓名。不必全部,只要其中十之一二的情况属实,慢说升官提拔,恐怕撤职、处分乃至坐牢都不为过。那些材料,署着印厅长大名,加盖了血红指印,并在最后特地声明:“如果省里解决不了,那就中纪委、中南海里见!”
印厅长那些材料打印得清清爽爽,老人家先是亲自跑到省委、省政府机关,几套班子领导人手一份,然后又分送到纪检委、组织部,还给阳城五套班子成员寄发了一些,不多久便在整个省、市机关里传得沸沸扬扬。这一手,对张大龙的市长美梦,无疑是致命一击。据杨副秘书长和年副部长传递过来的信息,省委龚书记接到材料后相当震怒,常委会上就此发表了措辞激烈的批语:“这次换届,凡这类有问题的干部一个也不考虑,坚决杜绝带病提拔现象重演!”
龚书记一言,张大龙休矣!
秦众的事情,也没费多大周折。黄一平从省城送礼回来后,马上将情况向冯市长做了汇报。
“好!好!好!”冯市长连连点头,笑得眉心大开,咀嚼肌跃动得如一只快乐的小鸟在跳舞。
“快说说你的打算。”冯开岭知道黄一平既然掌握了这么重要的情况,就一定同时考虑好了如何利用这件事情,将那个乳臭未干的秦众搞定。他相信,黄一平跟他这些年,应当具备了这样的水平与能力。老话说得好,就是一根木棒,挂在城门口三年也会说话嘛。
“我考虑了几个方案,最后还得冯市长您决定。”黄一平说。
按照黄一平的想法,一种方案,可以写封匿名信,把秦众涉嫌作品抄袭的事向省委和组织、纪检等有关部门举报,也可以同时向农业大学、省教委反映,如此,省里就是再有多少人想帮他,也未必敢帮、肯帮或帮得了。二种方案,利用网络,将秦众涉嫌抄袭的文章目录复制下来,写个帖子发到门户网站上,让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就像韩国那个自称掌握了克隆技术的黄什么人一样,到头来官没升成,反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三种方案,也可以在更小范围内悄悄解决,比如可以将情况举报到省委组织部年副部长那儿,也可以反映给洪书记、丁市长,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位,都会及时向省委汇报,同时也给对手留了条后路。
冯开岭一边认真听着,一边频频点头,说:“唔,不错,都不错,考虑得很仔细,很全面,也很有智慧。可是——”
黄一平本来感觉自己考虑得确实已经很到位了,听冯市长一说那个“可是”,他的心就提了起来,不知道什么地方令市长不满意了。
冯市长没有马上表态,而是又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这期间,他甚至还少见地点了一支烟夹在手上,却又没放到嘴上抽,只是任凭香烟肆意地燃着,白色的烟灰悬了老长。黄一平眼巴巴地盯着冯市长手上那支烟,一边关注那段欲掉不欲的烟灰,一边等待冯市长就他刚才的方案给予评判。
“你的那三个方案,仍然值得推敲。”冯市长终于扔掉燃到尽头的烟蒂,字斟句酌地说:“你想啊,现在秦众的论文抄袭、或者说学术腐败既然已经是板上钉钉,成了一只死老虎,那么,我们在掌握处置办法的时候,就要充分考虑这样几点因素:一呢,秦众与我们这边的关系,还不像张大龙那么剑拔弩张、你死我活,他毕竟并不急于争这个市长位置,即使有与张大龙联盟的可能,也只是受人唆使、被人利用。二呢,秦众身份特殊,省委对他很重视,据说龚书记对他也相当看重。这件事如果直接捅到上边去了,固然能对他本人施以最大打击,可省委领导会不会因此迁怒于阳城的政治环境,反而认为这里内耗严重,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大家都一起下汤锅。这样的事,教训很多。三呢,秦众还年轻,也非常有前途,来阳城几年与我这个常务关系也还不错,我们好像没有必要一定置其于死地。再说,一个论文抄袭在学术界可能是大事,可放在官场就可大可小,这个时候捅出来,让他市长梦破灭肯定没得话说,可未必一下就能将他彻底打死。既然打而不死,与其留下一个生死仇人,倒不如做个好人,送份人情。因此,反过来思考一下,如果我们采取治病救人、点到为止的策略,在捅破窗户纸令其主动退却的同时,却又放他一条生路,岂不留下一个大大的人情,以后将永远具有使用价值。要知道,他才刚刚不惑之年,谁知道未来他会走到哪一步呢?”
“妙!妙!太妙了!”听完冯开岭一席话,黄一平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他刚刚还在为自己的那三个方案沾沾自喜,等待冯市长对他大夸特夸一番,现在听了冯市长的分析,他才明白,什么叫差距,什么叫政治上的稚嫩。自己虽然在官场浸淫近十年,跟在冯市长后边也快五年了,平时自信懂得些政治上的皮毛,可真正到达到冯市长这样的境界,还早咧!
主意既定,冯开岭当即写了一封亲笔信,用信封密封好,让黄一平送到秦众副市长手上。信的全文如下:
秦老弟:近好!
作为同一层楼上办公的同事,从年龄上讲又是你的老大哥,本想当面和你聊聊,可是,今天要和你说的这件事感觉有些敏感,好像又不太方便当面言说,只得以书信这种古老的方式来表达。见谅!
你来阳城工作时间不长,分管的工作繁杂且比较辛苦,做出的成绩有目共睹,也算是帮我这个常务挑了不少担子,大哥我深表敬意与感谢。看得出来,你是个有思想有抱负、能力水平俱佳的干将。更重要的是,你这个人政治品质、个人素养皆不错,平时从来不搞拉拉扯扯、吹吹拍拍那一套,也颇具独立见解与人格尊严。基于此,我相信你的未来必将一片光明,政治上的发展空间不可限量。
今天要向你通报的其实是一件小事。我有一个熟人是美籍华裔,在美国加州一所大学任教多年,最近他通过某种渠道发现,你在省农大时写作的一部著作,题目好像是《中西水利史比较研究》,其中有些内容与美国某位学者的著作雷同。为此,他准备联络一些海外学者公开披露。我无意中得知此事,感觉这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何况,学术观点相同未必就一定是抄袭,于是马上劝说并制止了他,并得到他的同意。我不能坐视这种书生气十足的行为,毁掉像你这样一位前程大好的年轻干部。相信,我的这种先斩后奏,会得到你的充分理解与谅解。
事情已经完全处理好了,而且,我还嘱咐那个熟人,务必销毁所有资料不向别人泄露,且不留下任何后遗症。既已事毕,我考虑再三,决定还是给你写封信做以通报。另外,送信者小黄并不知情。此,请一并宽心。
希望借此契机,我们能有机会经常在一起坐坐,说说知心话,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祝你进步!
开岭,即日。
黄一平把信交给秦众,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边等着秦市长读信,边坐在那里看一份参考消息,看得很认真很投入。不过,凭借天生练就的超人余光,他把秦众的举止神色观察得纤毫不漏。
秦众把那封信至少看了有三四遍,起初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后来轻舒几口气,慢慢才调整到常态。
“请你回去帮我带个信儿给冯市长,谢谢他!”秦众也尽量做到镇静自若,不动声色,可他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直视黄一平。
“好的。秦市长,您这里要是没什么事,我可以走了吗?”黄一平自信脸上的真诚与尊敬不会有什么破绽。
秦众点点头,仍然派头做足,示意黄一平可以离开。
第二天,秦众亲赴省委组织部,将一封退出阳城市长候选人的申请,送到主管市级政府换届的年副部长手中。
62
年副部长一行在阳城的考察,出乎意料地顺利。
人大、政协那块,除了原来班子里的老人,基本上都是市委、市府里年龄接近二线的班子成员,全部属于职级平移。政府里的副市长,除了提拔两个新人,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至于最重要的市长位置,由于张大龙和秦众的退出,冯开岭便成了阳城市长的唯一人选列入考察,原先那些属于张大龙与秦众的支持者,基本上都转过来支持冯开岭。因此,展现在冯开岭面前的道路,平坦且光明。
“行了,这回你我都可以睡个好觉啦!”还没等考察结束,年副部长就在电话里对冯开岭如是说。
“大恩不言谢!”冯开岭当然也是喜不自禁。他明白,考察之后的工作,年副部长具有完全控制权。
可是,考察组前脚离开阳城回到省里,正准备汇总情况上报省委,阳城这边却出了问题。麻烦事降临在冯开岭头上,而且还不是一桩——
先是有人以明达集团内部员工的名义举报,称邝明达近年经常大笔提取现金,却无法说明正当用途,也提供不出合法票据,有贪污、挪用巨额公款之嫌。
明达集团是股份制公司,下属七八家实体,主体是民营性质,建筑机械一块仍有少量国有股尚未退出。邝明达虽然贵为最大股东、董事长兼总经理,却也不能无视财务会计法规。而且,即使是完全民营性质的公司,按照有关法规,资金流动也应当严格遵照财务规范,否则同样视作违法甚至犯罪。
不过,明眼人一看便知,举报信表面指向邝明达,实质却冲着冯开岭,说他与邝明达关系非同一般,相互间在经济上有难以说清的缠绕。
这边明达集团的风声乍起,那边又有人捅了郑小光在阳城揽工程的事。也是匿名举报,列数郑小光在参与阳城市政、交通工程建设过程中,投标作假、工程质量低劣、随意更改合同、提前支取款项等一堆问题,每一项指控都说得骇人听闻。无需讳言,这个时候捅破此事,矛头也是直指冯开岭。在阳城,谁人不知道郑小光与冯开岭的特殊关系呢?
省委、省府所有领导都收到了举报信,这些信经过批示又全部汇集到省委考察组年副部长那儿。按照省里领导的指示,上述问题仍然由考察组负责,必要时可抽调纪检、监察、审计等相关部门人员,立即展开调查,弄清事实真相。
很快,年副部长又率领一个五人调查组悄悄进驻阳城,针对举报信上的内容,核查明达集团有关现金支出情况,同时调阅城建、交通几个相关工程的招投标资料与财务账目。
对于举报信的内容以及省领导批示,冯开岭当然在第一时间全部获悉。这次,他感觉来者不善,举报者完全是一副欲置他于死地的架势。信上所罗列的那些内容,几乎全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只要认真查下来,也许都是事实充分、证据确凿。更为可怕的是,一旦按照那些线索深追细究下去,很可能会产生辐射、连环效应,如俗话所说“拔出萝卜带出泥”、“烧着袜子烫着腿”,把事情越搞越大。冯开岭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和邝明达、郑小光之间的那些事,远比信上罗列的严重得多。这种时候的举报,无疑是冲着他即将到手的市长宝座,而且有备而来。
他和邝明达之间,有着长达十几年的密切关系。当年,他刚从大学分配到阳城师专工作,兼任自学考试班的管理员,邝明达则是自考班上的一名学员。那时,出身农村的冯开岭,远不像现在这般潇洒大气,言谈举止之间总有种放不开手脚的拘束。而城市出身的邝明达,则始终洋溢着一股热情、大方、洒脱、义气的气质。作为建机厂的生产副厂长,邝明达经常因故不来上课,作业也不及时完成,时常需要冯开岭帮他从中做些手脚。可是,每到考试,邝明达又总能圆满过关,从来没有补考过,最后甚至还当上全优学员。要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那种自学考试,其难度与严格程度相当高,绝非当下同类考试这般宽松马虎、容易过关。从某种意义上说,两人相识初期,冯开岭与邝明达之间的关系,与时下恰好相反。其时的冯开岭,即使谈不上巴结邝明达,骨子里至少有些欣赏的意思。不过,邝明达对他却一直抱取着一种比较平等的态度,从来没有小瞧他这个农村出身的普通老师,甚至还对他表现出某种礼让。总之,那时他们的关系比较单纯而极少功利,基本局限在精神交往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