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书
五月二十三日
越过一座山峰,被满山谷的眼泪淹没,必须吞下太多太多的伤害……翻过去了,就更尊严、更真实地活着了。在各个方面,我都再没有不满意自己了,我果然变成一个我自己所喜爱的完美的人了。
事实上不应该认为还会有人更爱我了,我所恩受于絮的已太多,多到我不能对我自己心存侥幸,心存侥幸说我还能再去爱另一个人,说我还有资格再去对另一个人的生命负责,欺骗我自己说我还想去做另外一件事,说我的人生还想去完成另外一件爱情。我明了我的心“要”什么,它归向哪里。
纯粹。我的生命里所要的一切准点,献身给一个爱人,一个师父,一项志业,一群人,一种生命,这就是我想活成的生命。
真诚,勇敢与真实,才是人类生命的解救。这是我来法国所学到最重要的事。这真诚,勇敢与真实是随时可以面对着死亡、肉体的极限痛苦,甚至是精神的极限痛苦;也是这真诚,勇敢与真实才能抵抗来自他人社会政治的□□。保持自身生命状态“随时随地”的真实,而寻求让自己的生命状态可以保持真实的“生活条件”,才是学习“生活”。
到目前为止,我认为人生中对我最难的是“尊重他人的生命”,因为唯有彻底地谅解之后才有尊重可言。没有“智”是不可能有悲的。
“命运”这件事是个庞大的主题,“命运”主要是由“奥秘”及“生命的材质形式”所决定。人只能“迎接”奥秘并“认识到”自己生命的材质形式才能超越命运,并且活在真实里。我是个强者,我只能比我的命运,我的人生情境,比其他所有人,比人类的灾难,比我生命的病痛,比我的生死,比我的天赋更强,活着代表真善美,死了成为“绝对者”“永恒者”。人唯有在最深的内在贯通、一致起来,爱欲和意志才能真正融合得完美。而这个“在最深的内在贯通、一致起来”不是在“心理治疗”层面可以达到的,它主要是哲学和宗教性的。“爱欲与意志的融合”正是我论文的主题。
司各特说人若不能心安理得地适应社会,适应大自然,就注定一生不幸。
世俗性,功利性,占有性,自私性,侵略性,破坏性,支配性……这些都是他人身上令我厌恶的性质,我也是因为社会里无所不在的这些性质而生病,受伤,逃开,简单地说,因为这种“他人性”而使我的生命被迫在他人面前不能“真实存在”,受到扭曲与伤害,由于这些“他人性”,人类不能接受一个人真实的样子,甚至由于他人的不接受,自己也没有能力活在自己的真实生命里。这是我的生命在社会里受着剧烈的伤害,无法活在一种如我所渴望的真实与尊严里的因由。然而我必须逃开这些他人的性质,无法与这些性质相处的原因,恐怕也是因为我心中的这些性质吧?
我是属于“艺术热情”的材质的,然而如今我却真正渴望过一种农夫的“田园生活”,或者说是更纯粹的“僧侣生活”。这两者可以兼容吗?
人与人的不能互相忍受,实在是罪恶。人自身生命没有内容,不能独立地给自己的生命赋予意义,实在是悲哀。这两件事使我创痛。
我想没有一种痛苦是我忍受不了的,只要我知道我想活下去。
唯有我的生命不再需要絮,不再能够从她那里得到任何东西,不再对她有任何愿望,不再对她有一丝“占有性”,我才能如我所要的那样爱她,尊重她的生命,平等,□□。
客观性。在成为Tarkovski那样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的道路上,客观性是我接下来的主题。
我自己正是个“僧侣”的生命,二十六岁的僧侣。
我之所以爱上絮,一直爱着她,永远属于她,正由于她纯粹的品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