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一个人脾气坏得几乎说不出话,为了出气而放一张录着各种咒骂语言的唱片,这台唱机突然对你一顿臭骂,你只会哈哈大笑,没人会以为某一恶毒的咒骂是冲着自己来的。但是,假如有一个人在人们面前破口大骂,大家都会认为这是故意的,至少认为那个人当时真是那么想的。人在感情激动时自有一种口才,何况说者无意,听者有意,这就导致我们判断错误。
人体这架机器由于它的形态结构和习惯,很容易表演它其实并未真正产生的思想,笛卡儿在他最出色、但是很少有人读过的《情绪论》这部著作里如此解释。这些表演会使别人,甚至他自己信以为真。这是因为,在我们生气的时候,首先我们的想象力会变得异常活跃,想象出成千上百件迎合我们身体内怒火的事情,这些事情便成为了我们发怒的理由。其次,我们在气头上说的话往往充满感情,像一个优秀演员的演技一样打动我们自己。如果这个时候别人效仿也激动起来,并以恶言相向,那么好戏就开场了。其实对于这场戏里冲突的双方来说,不是言词在追随思想,而是思想在追随言词,总是首先把话说出来才去思索这些话的意思。他们的话像是神谕,需要他们去猜测其意义。
平时和睦的家庭里,双方在气极时说的话往往也十分可笑。对这些脱口而出的话最好一笑而过,但是大部分人完全不懂这是感情自动激化现象,天真地对一切都信以为真,像荷马史诗里的主人公相信神谕一样。因此产生的仇恨只能说是想象的,并没有实际根据。我佩服那些坚信自己有理由怀恨的人。仲裁者不会听信一个十分愤怒的证人提供的证词,但是人一旦成为争执的一方,他就相信自己说的任何话。我们期待怒火把一个长期隐蔽的思想释放出来,这是我们最奇怪的错误之一,因为这时候的想法的真实性未必有千分之一。一个人必须在有自制能力的时候再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这个道理本来浅显易懂,但是冲动、生气和急于反驳的心理使我们忘记这个道理。《红与黑》里那位善良的比拉尔神甫预见这一点,于是他对朋友说:“我容易发脾气,很可能我们彼此不再理睬。”他的天真程度可谓达到顶点了。如果发火只是唱机在转动,我的意思是说只是胆汁、胃液和发音器官的作用,而且我知道这一点,那么我就能在这个拙劣的悲剧演员的台词念到一半时把嘘他下台。
咒骂是我们的本能用来发泄怒气的方式,是毫无意义的感叹,它们本意并不想伤人,也没有不可挽回的影响。马车夫在交通阻塞时往往破口大骂,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是不自觉的哲学家。但是有趣的是,我们看到这些空壳子弹偶尔也有一两颗真的伤到人。人家可以用我听不懂的俄语骂我。但是万一我懂俄语呢?任何咒骂实际上都是莫名其妙的话。懂得这一点,也就懂得咒骂里面没有任何值得理解的内容。
1913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