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不大约人吃早饭,原因有二,一是怕起不来,纵然是起来了,也怕因睡眼惺忪、精神不振而影响胃口;二是吃早点肯定要花上一两个小时,吃的东西又无非蒸饺汤包,吃得太久太油,难免会影响中午的食欲。
过去不是这样。星期天,父母会拿一两块钱给我们兄弟俩,再叫上邻居小朋友(他们如果去的话会回家要钱),一起去本地最好的早点店奇园吃蒸饺,这是平常生活的节日,又或者是父母对我们的某个程度的奖励或激励——如果做好某个事情,他们一般是难得爽约的。
再就是外婆经常带我们去吃。外婆年轻的时候身体不好,所以老早就退休了,退休后每天上午锻炼,下午打麻将,锻炼健身,麻将健脑,所以身体逐步好了起来。她早上锻炼的时候,经常去吃早点以免回家再做,所以她比较熟悉盐城的每个早点店,也似乎在每个店都有个把熟人。过去的早点店,历史再悠久,也是一副国营做派。去那里,先要到收银台买筹,然后去厨房口自己取点心。有时候秩序好点,大家还排队,秩序不好,乱乱的,到处站满人,以至于厨房里也到处是取点心的人。我就进去了好几回,亲眼目睹宽大的厨房操作间里,一张大方桌上放满了各种馅料,十几个包点心的师傅围在一起,手不停脚不歇地包点心,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训斥那些到处乱窜的取点心的顾客。所以有熟人的好处就是,我们买好筹子,外婆交给熟人,然后只需坐下来等等就行。不大一会儿,熟人就从乱人堆里取出点心给我们,叫那些焦躁不安的食客们看着羡慕不已。
外婆也不是每次都去,不去的时候就把钱给我们兄弟,让我们自己去。我们吃好点心,也一般会打包几个点心带给外婆。若她早饭已经吃过了,中午就放在米饭上热下吃。外婆喜素,一般爱吃菜包和豆沙包。我受她的影响,也喜欢豆沙包。只是过去豆沙包做得很粗糙,豆沙很粗,豆皮也没有弄干净,还经常在豆沙里掺着大肥肉——本来的目的是加猪油让豆沙口感更细腻,但师傅偷懒,懒得熬猪油直接加肥肉。我们大清早怀着一颗吃素的心咬到一块大肥肉,还真是有点闹心。
后来豆沙包逐步改进,每家也做得日渐精美。我妈就在奇园的师傅那里学到了一招,学会了怎么做豆沙:将豆沙与蜜枣一起煮烂,用纱布去皮挤出豆沙,再放入猪油一起熬煮,最后再掺入一些橘子皮增味。这样做出来的豆沙又细又香,自然好吃。
有的人喜欢吃笼蒸饺的时候再来碗鱼汤面,我是实在吃不下。鱼汤面是我们城市所属的一个县城东台的特产。鱼汤面的工夫自然都在鱼汤上,过去熬制鱼汤,要提前一夜炖好,将昂刺鱼、刀子鱼等小杂鱼用大火煮开后,封上灶口,用灶里的余火将鱼汤焖上一夜,这个汤出来后,鲜美浓稠,香气四溢,自然是好吃。但后来,越来越偷工减料,原来不值钱的原料比如昂刺鱼现在也贵得不得了,无良店家往往用市场上丢弃的鱼骨炖汤,再用大量胡椒遮腥。还有更怪的,居然用牛奶增白。总之,这个汤假掉了,现在要吃碗好鱼汤面不太容易。我一个朋友的对象是东台人,有次去东台玩,她带我们去了最正宗的所在,也许是等太久了,那碗汤面上来,温度已经不够,所以我吃得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外婆喜欢吃面,放了荤油的阳春面就好。当然最好吃的是家人过生日时做的寿面,用鸡汤一浇,再炒盘青椒肉丝做浇头,好吃极了。外婆那年第一次因为脑梗塞住院,我每天替父母去陪她几个小时,换父母回去休息。就常听她讲当初刚来盐城的情形,说盐城的水也是咸的。这话汪曾祺也说过,我曾不以为然,听外婆这么说了,才有所感觉。她说那时候盐城什么也没有,连早饭也没地方吃,更别说点心。最后,她怀念老家兴化城里的一碗小面,说如何精美如何好吃。我当时从未见过外婆如此思乡,心中不知怎的比较沉重。
最初在早点店里吃茶是不要钱的,后来要了,一块钱,柜台上拿个茶包自己去泡。喝茶,就要用几个小冷盘来配,凉拌干丝、生姜丝、切酱牛肉、蜜汁红枣、茶干什么的。唯一的热菜就是大煮干丝。当时大煮干丝做得最好的是一家叫做小竹林的饭店。小竹林的来源,是因为我们这里最热闹的商业中心。曾经有个竹林饭店,我小时候去过几次,但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里面有宽大的回廊和庭院。后来,竹林饭店失了火,接着就拆了重新盖了个商场,叫做竹林商场,我同学的父亲做过第一任总经理,但不久因为抑郁症跳楼自杀了。再后来,竹林商场因经营不善倒闭了,被南通的文峰承租。现在,因为债权纠纷的问题,据说也要做不下去了。
小竹林大煮干丝的好处是,它的干丝好,是正宗用白茶干切丝做的,而我们这里的寻常饭店,用的都是卜叶(也叫千张)。卜叶与茶干丝的口感差别很大,卜叶不易煮烂,吃到嘴里干巴巴的,而茶干丝煮到恰好时,汤水也煮进去了,口感软韧,味道十足。后来我去扬州的时候,发现人家店里其实用的都是白茶干,看见饭店里的厨师切茶干丝,刀功惊人。好的材料,加上用心做好的汤水,这个菜就不会差到哪里去。
奇园有段时间发展得不错,经常推出些新品种。有一次,我和一个朋友请一个初中女同学吃早点,点了一笼荠菜蒸饺,一口咬下去,鲜甜可口,清新无比,很是激动。我当时脱口而出:就像一口咬到了春天。好在那时候我们都是文学青年,还不至于为这些酸话倒胃。那个女同学后来和这个朋友大概有过一段感情,但在上学的时候,因为我们同姓,所以也被起哄说是一对,结果反而导致我们交情不错。初中毕业的时候,她考上南京的一个学校。临行前,我在她家聊天,大家谈论了一些交往的朋友,最后她问:“你觉得我怎么样?”我极尽赞美之能事,接着我又问她同样的问题,她也如是赞美。最后,她悠然说了一句:“我们都要分别了,有必要这样吗?”说得我无言以对,笑了起来。
少年时候,无拘无束,情感比想象的还要单纯。暑假,她从南京学校回来了。我有几次和她在她家的露台上看星星聊天,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的话,可以聊那么久。现在,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却几乎不见面。前段时间,我那个朋友说她开了一个火锅店,有时间要去捧场,这么一说又有两年了,但我们始终没找到机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