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最喜欢《水浒传》和一些评书小说,如《说唐》、《岳飞传》等,除了其中的打斗情节以外,最爱看的场景是,英雄们一进酒家,喊道:小二,切三斤牛肉,烫五斤酒。三斤牛肉,是什么概念?我们家以前买半斤牛肉,每顿切薄薄几片搭饭,不知道要吃多少顿,三斤牛肉,真是天杀的,馋死我了。从文字中读到食欲,而且这样直接,现在想来还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很多年以后,我好读写食文字,这喜欢的根源,竟是从那些情节类似的话本小说里开始端倪,也算我成长中的一个意外。
其实牛在古代属于生产工具,屠宰和食用都有严格的规定。我们熟悉的包青天,最著名的案件也就是牛舌案:一个人企图嫁祸邻居,割他饲养的牛的舌头以逼迫他犯禁屠牛,这个邻居无奈只有报案,包公却让他杀牛私卖,看谁来举报,结果,坏人果真上当,自投罗网。以圈套对付圈套,还真是我们的传统特色。至于明代开始流行的那些话本小说,让那些绿林好汉们大块吃违禁的牛肉,多少也有点故意犯禁的意味,使时人读出不受规矩的快感。
我们小时候,牛肉其实也是吃得不多的,杀牛一般要到年底,我们家也是年底才买牛肉,做年夜饭时必备一菜。但平常,几乎是不大见到牛肉的,只有一年,我父亲去徐州办理工作调动手续,途遇一镇,正好碰见当地正在杀牛,就买了许多回来。那个冬夜,我们已经上床了,听见父亲在外面敲门。去开门时,看见他背着沉甸甸的网兜,一问才知道是牛肉。从没有见过那么多牛肉,当时我那个高兴,有种以为这辈子都将以吃牛肉为生的幻景。当然,幻景很快破灭,牛肉被分赠给亲朋好友,即使如此,我们也过了一段餐餐有牛肉的美好日子。
父亲当年在徐州国营大屯煤矿上做矿工,工作辛苦而且危险,但收入还是可以的。当时他有着一堆朋友,那些同乡的工友和他处得像亲戚一样。在我小时候,经常目睹他和朋友们在一起喝酒的场景。但在他调动回家以后,这个场景却是再也看不到了。
我妈那时候在本地工作,父母两地分居,对我而言,其实是一种快乐,一是没有父亲管教;二是每年假期,有了一个玩的去处。那个矿区饭票可以当货币流通,父亲每当上班的时候,将他放饭票的餐盒给我,任我取用。当然一个小孩,也不知道拿饭票干些什么,一毛钱可以看一下午的小人书,一块钱可以买一只烧鸡。矿上专营的冷饮店里的冰棍只要两三分钱一根,父亲和朋友们喝酒的时候,总让我去买几十根回来,把啤酒冰镇一下再喝。
后来父亲调动回家,收入锐减,一个年年获得表彰的优秀职工,在新的环境如一个小学徒一般。即使如此,没几年便下岗回家,我感受到了他那段日子的消沉,和旧日朋友再不来往,甚至几乎不出门。家境完全是靠我妈全力支撑,但我妈性格很坚强,纵然我们家远谈不上富裕,但靠她一己之力,还是维持了我们生活基本的体面。母亲的性格和习惯深深影响了我们兄弟,以至我们即使在再困顿的情况下,也不会占人便宜,而且即使身处困境,我,尤其我弟,更有貂裘换酒的豪气。这个达观,说来应该是这种世道的最好家传。
我们过去买的牛肉都是熟食,从没有见过新鲜的牛肉。本地还有个特色,就是吃水牛肉。我朋友正经学过厨师专业,他说一般而言,水牛肉纤维太粗,吃起来肯定不如黄牛肉肥美。但在我们这里,牛肉因都是经过熟制上市,一般已成板结状态,吃起来全无肥美一说。这时候,纤维粗反成了水牛肉的优势——耐咀嚼,熟制过程如果烹调得当,作料的香与牛肉的香有效混合,所以越嚼越香,想来和吃牛肉干是一个道理。本地秦南镇特产水牛肉,本是一户人家最为正宗,但做出名后,凡是水牛肉,必挂秦南名号,而且不是水牛肉,也充当水牛肉来卖。坊间一直有用马肉甚至母猪肉充当水牛肉的传言,仿制手法极为下作,这里不忍言叙。
我二叔曾经说过,以前本地屠卖牛肉的一般是穆斯林,按他们的规矩,宰牛必须要阿訇主持,久之几家穆斯林的牛肉卖出了可以垄断市场的名气。比如一个姓火的人家,当一般牛肉卖27元一斤的时候,他家的就要卖40元了,比起秦南的牛肉,确实另有风味。我想主要是一起锅就卖,所以比较新鲜,肉质相对较嫩。
物流畅通以后,新鲜牛肉开始有卖。我在广东梅州曾吃得一碗牛腩汤,一直意犹未尽。记得是在一个离我当时居处不远的小摊子,牛腩在大锅里煮得喷香,问价格,极便宜。我要了一份,5块钱,店家盛出一碗,问要不要萝卜,答要,于是又另放入煮好的萝卜一起再煮片刻。再盛起时,已是一大海碗,并不加价。这碗牛腩萝卜,味道鲜美就不说了,只说分量,吃得我大为快意,一瞬间也有了绿林之感。初春时节的梅州夜晚略有凉意,一碗下去,竟浑身沁出细汗,所以一直难忘。
超市有鲜牛腩卖,自然是要买的,回来用咖喱土豆烧之,极为下饭。后来又常买腿肉,照书烧过一道水煮牛肉。过去吃牛肉只求其香,不求其嫩。这个水煮牛肉的成功,让我获得了在自家厨房也可做到牛肉嫩滑口感的成就感。折腾半日,挥汗如雨,最后成就一道佳肴,品味独饮,留下一个乱七八糟的厨房给老婆收拾。老婆抱怨不断,我只将小酒喝得吱吱作响,故意充耳不闻,也算家庭一乐。
我吃过正宗的牛排,但我的经验不足以支撑我体验正宗的好处,所以每当侍者问我牛肉要几成熟的时候,我只说:“弄熟!”绝大多数的店都会问你要几成熟,但最后提供给你的却是他根本不能掌握的,所以问也是多此一举。我老婆还是穷学生的时候,有一次我和一个朋友去看她,问她附近有什么好吃的所在,大家一起吃一顿。老婆想了许久,想出一家店卖的牛排不错。于是我们就去了那家,一进门从那冷落的环境就开始怀疑。三个人各叫一个牛排一个罗宋汤以及一些点心。罗宋汤说得过去,当牛排上桌的时候,我开始明白老婆所说的不错是何意,因为这块牛排有种很不惜工本的实惠,但制作和口味实在太不敢恭维了。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我们三个人只是默默切割与吞咽。最后,我老婆以一种很骄傲的姿态说:“我终于吃完了,你们感觉怎么样?”
我说:“你这个终于二字,表达了我们要吃完这块牛排的艰辛程度。”
三人大笑,丢下实在吃不下去的牛排,倍感轻松地离去。